第三十六章

　　林梦茵的背叛让项东方生不如死，而课堂上的冷遇同样使他气闷，接二连三的打击弄得他萎靡不振。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几天几夜都不出门，连课也不去上。过了一阵，感恩节到了，这是美国人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之一。学校放了假，邻居们都回家或者找朋友过节去了。这几天他心情非常郁闷，他一会翻翻书，一会看看电视，烟抽了一支又一支。
　　到傍晚时分，他感到肚子饿了，打开冰箱一看竟然空空如也，邻居们早把各自的东西清空了，而他自己这几天总是心不在焉，东西吃完了都一点没觉察。他狠狠地骂了一句，使劲把冰箱门“砰”地一甩。他自忖道：真他妈够黑的，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硌牙！恨归恨，恼是恼，肚子饿了总得吃饭。他无奈地披上一件羽绒衣，骑上单车就出了门。
　　十一月底的天气已经很冷了，正是西雅图的雨季，昨天刚下了一场大雪，路上还堆着厚厚的积雪，寒风吹来，不时把树梢上的残雪刮下来，瓢落到地面，也落到项东方的头上和衣服上。
　　骑了十多分钟，来到那家他平常买菜的平安道超市前，停车场空落落的，几乎看不到一辆车，更没有一个行人，只有还没融化的积雪。店里面倒是亮着灯，外面也装饰着五颜六色的彩灯，让人误以为生意红火。项东方有些迷惑，把车停到大门口，向门口走去。以往这扇门都是自动打开的，可现在它却纹丝不动。他伸手推了一下，门并没有开。他愣住了，透过玻璃往里面一望，里面倒是灯火通明，但就是不见一个人影。“见鬼了！”他不由得骂了出声。再定睛细看，原来门上贴着一张告示：感恩节休息一天，明天恢复营业。
　　“妈的，这不是故意跟我作对吗？过年过节还关门，什么玩意嘛？”骂完了，他又蹬着车子在马路上乱窜，不一会就拐到了大学街上。
　　街两面到处都披红挂绿，张灯结彩，挂满了节日的彩灯，商店大都灯火通明的，街上偶尔驶过匆匆的车辆，只是总看不到一个行人。他形单影只地骑着车，耳边掠过呼啸的寒风，他饿得实在受不了，胃在“咕噜咕噜”的翻腾。他不禁想起下乡时情景，那次因为肚子饿，跟着烤番薯的香味，认识了大圈仔，最后两人去偷渡香港，在路上饿得要靠野果充饥。没想到，如今人在美国，这个号称世界最富裕的国家，还得忍饥挨饿，这叫什么事呢！
　　过了一阵，他远远地看见了一个金黄色的拱门，在一片灯火阑珊中这个巨大的灯显得鹤立鸡群，分外的显眼。这不是麦当劳吗？他心头一喜，赶紧猛踩几下。他并不喜欢汉堡包，虽然跟中餐和其他餐馆相比，麦当劳很便宜，但几个月来他吃得太多，早已腻味透了。可眼下哪管得了这么多呢，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当他走近门前一看，顿时又傻了眼：门是关着的！
　　这下他差不多要绝望了，只是还不曾完全死心，他已经饿得手指发抖，身体也疲乏不堪，整个人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只凭着惯性继续往前骑行，想再碰碰运气。路过一家肯德基，灯箱里那个带眼镜的慈祥老头仿佛在向他微笑，他似乎闻到了一股炸鸡的香味，他咽了口唾沫，把单车往路边一扔，就跳起来去推门，门关得死死的，根本推不开。他这才发觉，那炸鸡的味道其实只是他自己的幻觉而已。
　　他一下子泄了气，对能否买到食物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心想着先回家，找一找几角旮旯，没准还能找到吃的东西，再不济喝口热水也比空着肚皮强吧！今天就饿着肚子睡一觉，反正我又不过什么狗屁感恩节，一顿不吃还不至于饿死，明天再说。
　　他一面想，一面垂头丧气地推着车往回走。这时，他颓丧到了极点，心里一遍遍诅咒着：这个狗屁美国，找个吃的地方都没有，简直害死人了！这他妈的是美国吗？怎么有钱都吃不上饭啊？
　　忽然，他的脚踢到了一个半软不硬的东西，低头一看，好像是一个钱包，再仔细看看，确实是一个黑色的钱包。他放好车，弯腰把钱包捡了起来，颤巍巍地把钱包打开，看到里面有一张驾照、几张信用卡，还有整整八十美元现钞。他突然眼睛发起光来，心想：哈，是不是我的好运来了？黑灯瞎火的竟然捡到钱包？不对呀，现在要钱有什么用，连饭都吃不上，这钱还不等于废纸？再转念一想，这钱还真不能要，这是不义之财，不可以贪。
　　一时间，这个无意捡来的钱包竟然成了个烫手山芋，他在脑中展开了激烈的思想斗争：到底该怎么处理这个钱包呢？自己是肯定不能要的，那么去找失主，找警察？找什么啊，我都快走不动了，谁还管得了那么多？要不把它扔了吧，就当没看见？这也不行，如果被某个贪心的人看见，捡了去，失主就惨了。他就这样忍着饥饿，不停地思考着，分外的纠结。
　　就在他左右为难、六神无主的时候，突然他眼前一亮，他看到不远处的马路边上停着一部警车，车顶上红蓝两色的警灯闪烁个不停。以前，他只在好莱坞大片上看到过美国警车，那大多与犯罪和暴力相关联，总有一种威严与吓人的感觉，令人不敢靠近；可是，眼下他竟然觉得那是如此的亲近，仿佛那就是救星一样。他不顾一切地骑着车，向着警车冲去。
　　到了跟前，他停止在警车前几步远的地方，因为他看到两个身材高大、全副武装的警察，正在训斥一个看似流浪汉的男人。那人穿着邋遢的衣服，胡子拉碴，头发蓬松飘散在肩膀上，双手扶着一部商场的购物车。两个警察轮番地跟那个男人说着什么，那人只是不停地点着头。项东方不敢靠近，只远远地观望着。
　　隔了一阵，终于有一个警察注意到了项东方，冷冷地问，先生你有什么事？项东方趋前两步，毕恭毕敬地说，警察先生，我捡到一个钱包，我想交给你们处理。
　　“啊，你捡到钱包？”
　　随着这一声诧异的惊叹，项东方在那警察的脸上看到了一种他永远都不会忘记的表情：一开始是目瞪口呆的凝滞，然后，是紧皱眉头的沉思，最后，是无法理喻的迷惘。有那么一刻，项东方失落了自己，他无法理解对方眼里所表露出来的情绪，他不明白人家为什么会有如此这般的神态，他甚至在心里问自己：莫非他们以为我是偷来的？
　　那警察终于回过神来，看了他同伴一眼，对方也跟他一样，刚刚从困惑中苏醒过来，俩人相视一笑。然后，第一个人接过项东方犹犹豫豫地递过来的钱包，打开来飞快地看了一下，还把现金认真地点了一遍，嘴里喊出了声：“八十块！”
　　一边还向他的同伴使了个眼色。这次，项东方在他们脸上看到的是轻蔑和嘲弄的眼神，他彻底地迷惘了。
　　警察开始一本正经地向项东方要身份证和电话号码，项东方说没有驾照，就把学生证给了他。那警察看完就说：“哦，华大的学生呀？刚来的吗？”
　　项东方努努嘴“嗯”了一下。
　　另一个警察说：“唔，怪不得！”顿了一下，又面无表情地说，“这事我们会处理的，谢谢你！”
　　项东方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但是，一个疑问却留在心间，挥之不去：他们为什么这样奇怪地看我？难道我做错了什么？
　　警车开走了，身后飘过那两个警察莫名其妙的笑声。项东方刚要跨起沉重的腿，坐到单车上，却听到那个流浪汉叫他的声音：“诶，先生，请等一下！”
　　项东方愕然停止，回过头来，看见流浪汉向他走了过来。刚才发生的一切，让他完全把这个人给忘了。现在，警察走了，蓦然又见到这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心里不由得一阵紧张。流浪汉却恭维着说：“先生，你真是个好人！捡了钱包还交给警察，要是我早揣兜里了。”
　　项东方对这个陌生人还是有点戒备，就苦笑着说：“咳，别提了，不明不白地捡了这个东西，真不知怎么办好，好在碰见了警察。”
　　“先生，其实你不用交给警察的，如果你怕麻烦，最好的办法就是把现金自己留下，再把其他东西扔掉。”
　　项东方天真地说：“这不好吧？别人的东西怎能窃为己有，这不道德。”
　　流浪汉笑道：“先生，你是刚来的吧？我们这里不兴哪一套，我们的规矩是谁捡到的东西就是谁的；特别是现金又没有写谁的名字，它在谁手里就是谁的。”
　　“真的吗？这太奇怪了。”
　　“不，先生，一点都不奇怪，在我们这个国家这再正常不过了。”
　　“哦，怪不得，领教了！”其实，项东方心里没说出的话是：你是个乞丐，当然多多益善，可人家警察是为人民服务的，难道他们也是这样想吗？他想起了刚才那个疑问，就直截了当地问：“为什么刚才那些警察表情那么奇怪，好像把我当成了一个嫌疑犯那样？”
　　流浪汉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道：“你还不明白吗？人家觉得你就是个大傻瓜，不要说我没见过有人把捡到的钱包交出去的，恐怕连警察都觉得稀奇呢！哈哈哈！”
　　项东方被他笑懵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哦，敢情我还真是傻呢，这可是美国，不是中国？
　　流浪汉看到他一脸难为情的样子，反而安慰他道：“其实也可以理解，毕竟你是外国人，不了解这边的习惯。不过，我看你确实是一个好人。”
　　项东方心情稍微轻松了一点，同时，又感到肚子更饿了，一面走一面随口说道：“美国真是个奇怪的国家，过年过节到处都关门打烊，害得我半天都找不到吃的！”
　　流浪汉跟着他走，一边谦卑地说：“咳，感恩节嘛，商店餐馆都会关门的，每年都这样，见怪不怪了。”
　　“怪不得呢，走了半天都找不到一家开门的店，够扫兴的。”项东方说完这句话，本想快点把他甩掉，没想到流浪汉却认真地说：“你可以试试加油站，哪里兴许能买到小吃。”
　　“真的吗？”项东方突然兴奋起来了，仿佛眼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汉堡包，马上就能填饱自己的肚子了。
　　“先生，前面有一家雪佛龙加油站，去看看吧！”流浪汉恳切地说。
　　项东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流浪汉笑眯眯望着他，眼神里满是祈求，项东方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流浪汉又谦卑地说：“先生，你行行好，给我点零钱吧！”
　　项东方这才不由自主地掏出两块钱，诚心诚意地递给他。流浪汉拿了钱，满脸堆笑说：“谢谢！你真是个好人，愿上帝保佑你！感恩节快乐！”
　　流浪汉的祝福让项东方感到一阵温暖。真想不到，折腾了半天，最后还是一个陌生人给了自己一个美好的祝福，当然，流浪汉的指点也鼓舞了他。于是，他用力地蹬着车，向前飞驰而去。
　　没过多久，他终于望见了那家雪佛龙加油站，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曙光那样欣喜若狂，他扔下车子，飞一般跑到店门前。店门已经在里面上了锁，只在侧面有一个小窗户开着，橱窗里面似乎有个人影在晃动。他走到窗前，隔着玻璃窗，他看到里面那个店员。那人长着一副亚洲人的面孔，呆呆地坐在窗前。项东方猜他可能是中国人，于是，就客气地问：“你说中文吗？”对方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冷漠地问你要什么。项东方急切地说，我要吃的，什么都行。店员拿出两个甜面圈问他要不要。他两眼发光，连声说要要。他还要了一杯咖啡。然后，不顾寒风，就站在旁边一番狼吞虎咽，三下五落二就把两个甜面圈干掉了。吃完以后，为了预防万一，他最后还买了些饼干薯片之类的小吃。
　　回到宿舍，他的手都冻得发僵了，不由得慨叹自己到美国的第一个感恩节竟然这样度过，实在是有说不出的悲哀。他越想越气，觉得这一切都是亚当这个骗子引起的，他把我骗来这个鬼地方，害我受了这么多苦，他可好连我的女人也拐跑了。想着亚当这个混小子现在说不定正搂着林梦茵，在黑暗中翻云覆雨，他就恨得牙齿格格响：妈的，一定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那一夜，他这样就带着怨恨度过了。
　　过了假期，又要回学校上课了。从宿舍到教室的路并不远，可是，他宁愿兜一个大圈，多绕一点路，拐到那条长着许多枫树的罗斯福大街。他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只是无意识的。他当然知道林梦茵就住在这条街上，虽然他现在对她恨之入骨，可不知为什么心里偏偏总想见她一面。有时候，他在心里骂自己贱，都已经分手了，还纠缠她干嘛呢？然而，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欲望，每次经过林梦茵的宿舍，他都紧张不安地望着她的门口，盼望着她的出现。他已经这样好久了，就是没有碰到过林梦茵。
　　这一天早上，他又路过罗斯福大街，他一面骑着车，一面朝林梦茵的房门口张望，惴惴不安等待着她的出现。蓦然间，他终于看见那扇门打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闪了出来，跟着是一个穿睡衣的女人，两个人抱在一起，热烈地亲吻着。
　　项东方听到那男人温柔地说：“Honey，回去吧！”
　　那女人慵懒又甜腻地说：“Darling,好了，上班的时候可不要想我，知道吗？我在家里等着你哦！”
　　两个人又腻歪歪地亲在了一起，项东方看清楚了那个男人就是亚当，一瞬间一股热血直往他脑门上冲。他心里狠狠地骂道：妈的，Honey是你叫的吗？你这个不要脸的混蛋，抢了我的女人……他本想着赶紧离开，不愿看到这个恶心的画面。可是，他没能控制住自己，他把单车一扔，几步就冲到他们面前，开口就骂道：“亚当，你这个婊子养的！”
　　两个人松开手，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又骂了一句：“你们真不要脸！”
　　亚当反应过来了，冷冷地说：“项东方，别骂人，你冷静点！”
　　“冷静？你叫我冷静？”项东方冷笑道，“你抢了我的女人，我能冷静吗？”
　　亚当摊着手说：“项东方，我们需要好好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你把林梦茵还给我！”
　　“你知道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她不爱你了，她爱的是我。”
　　“她是被你骗的，她一直爱的都是我，是我！”
　　“你别做梦了！她是个成年人，她知道要什么，她自己有权决定去爱谁。”
　　项东方突然语塞，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他才又愤怒地吼叫道：“是你勾引了她，你早就知道她是我的女朋友，你为什么还要去引诱她，你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骗子！”
　　亚当耸耸肩说：“不，不，不是这样的。只要你们还没结婚，我们就可以公平竞争，不是吗？现在你输了，你不能怪我！”
　　“你这是强词夺理，没你这么不要脸的！”
　　亚当突然冷笑道：“这是在美国，有本事你把她抢回去吧！”
　　“我x你妈！”
　　项东方忍不住了，挥手向亚当的脸扇过去。亚当用手挡住项东方的手，项东方一急挥拳砸在亚当的腹部，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林梦茵一直都在尴尬地看着两个男人争吵，脸涨得通红，本想转身躲到房间里面。后来看到他们越吵越凶，她急坏了。看到项东方突然动手打人，她想起亚当平常跟她讲过的遇到类似的事就要报警。于是，她想都没想就拨通了911的报警电话。没几分钟，一辆警车来到了现场，把项东方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