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作品名称:倦鸟东归 作者:彭越 发布时间:2019-12-27 10:25:18 字数:10384
这学期,项东方选了东亚系主任史密斯教授的课《比较文化概论》。史密斯早年毕业于哈佛大学历史系,后到英国剑桥大学攻读博士,拜师于首屈一指的科学史权威李约瑟门下;取得博士学位后,到德国海德堡大学做博士后研究,最后去了台湾大学做了一年访问学者。他可以说学贯东西、知识渊博,他在华大执教多年,桃李满天下,如今美国许多大学东亚系的知名教授都是他的学生。
开课的那天,在一个小教室里,十几个学生围坐在一张大桌子旁,里面有一个法国人、一个日本人、一个韩国人,一个意大利人,还有项东方一个中国人,其余全是美国人。史密斯教授随意地坐在桌子的一端,他两鬓有少许白发,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镜片后面是一双锐利的绿眼睛,偶尔会闪烁出一丝调皮甚至狡谲的光芒。他讲课很有特点,不像一般人那样上来就谈课程大纲之类,而是先讲一通奇闻逸事,绕一个大圈,最后才回归主题。他才华横溢、口才极佳,他的侃侃而谈常常引来满堂喝彩。他说,自己对比较文化产生兴趣完全是因为读了李约瑟那本划时代的巨著《中国科学技术史》。他问大家,李约瑟本来只是一个年轻有为的生物化学家,对中国和中文一窍不通,他怎么能够写出一部洋洋七大卷的中国科学史著作,并且轰动全球呢?大家都摇摇头说不知道。
史密斯诡秘地一笑,然后煞有介事地说:“我告诉你们,这完全起源于一次伟大的出轨事件!历史上因为爱情失败而写成名著的实例真是数不胜数,例如歌德因为失恋而写《少年维特的烦恼》,但因为出轨而写出名著的好像还不多见。有趣的是,李约瑟之所以会写这本书完全是因为风流韵事的激发。”
学生们听毕,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史密斯继续讲起故事。
李约瑟天资聪颖雄心勃勃,二十四岁时就通过了博士答辩,剑桥大学凯斯学院当即授予他院士的荣誉,他不但可以享受各种特权,而且还在学院里拥有一间寝室,那就是著名的K-1号房间,十多年后,就是在这个小房间里上演了一出浪漫的旷世奇缘,从而改变了西方世界对中国文化的看法。
在这之前一年,李约瑟已经与自己的同事、比他大五岁的多萝茜结婚,俩人志同道合、伉俪情深。几年以后,李约瑟出版了三卷本的《化学胚胎学》,奠定了他在学术界的地位,那一年他才三十岁,如果不出意外,他将是一位德高望重的生物化学家。然而,七年之后的某一天,上帝派来了一位使者,她就是娇小玲珑、面容端庄的中国姑娘鲁桂珍。
鲁桂珍是南京一个富裕药商的女儿,曾在金陵女子大学学生理学,后来到上海一家医学研究所专攻生物化学。抗日战争开始不久,她那个飞行员未婚夫不幸阵亡,鲁桂珍万念俱灰,决定终身不嫁,献身科学,于是,远赴英国剑桥。相貌姣好、聪明伶俐的鲁桂珍对作为胚胎学之父的李约瑟景仰已久,她要去拜他和他妻子多萝茜为师,不过,她一直都把李约瑟想象为一个头发花白、老态龙钟的学究。当她怀着忐忑的心情叩开李约瑟实验室的大门时,她真的大吃了一惊,因为她看到了一个身材高大、肌肉发达、四肢修长匀称的男人站在自己的面前,他相貌堂堂,浑身散发着一股专注的帅气,一缕漆黑的长发不时地滑落到额前,迫使他不停地拨回去。更要命的是,他还有着一副粗犷的嗓音,但说起话却又轻柔无比,一下子就俘获了鲁桂珍的心。
李约瑟当时身穿着一套朴素的白色工作服,衣服上满是硫酸烧出的小洞,他与这个娇小玲珑的中国姑娘一见钟情,俩人迅即坠入了爱河。他们相约到剑桥镇共进晚餐,晚上一起去看电影,手挽手在白雪覆盖的后院散步谈心,有时候就沿着冰冻的剑河岸一直漫步到格兰特切斯特,甚至还远赴法国阿瓦岛短暂度假。后来,他们就在K-1号房间初试云雨。
有意思的是,他们这样出双入对的举动并没有瞒着李约瑟的妻子,相反,多萝茜不仅对他们的行踪了如指掌,而且还恣意纵容,甚至还参与其中,演出了一幕幕令人侧目的三人行。多萝茜是个逆来顺受、谨小慎微的女人,在婚前就跟先生签订了婚前协定:无论何时,只要愿意,各自可以与别人寻欢作乐,不必受贞操观念的束缚。因此,她并不介意自己先生与鲁桂珍的异国情缘,而且她本来就喜欢鲁桂珍,钦佩她的勇气和智慧;后来当鲁桂珍成为他先生的情人后,这种喜欢并没有减弱。三个人时常一同出游聚餐,一起谈论科学和人生,甚至同居一个屋檐之下,几十年一直乐在其中。
在做了李约瑟情人的同时,鲁桂珍也成为他的中文老师,“李约瑟”这个名字就是她给起的。从那时起,李约瑟对中国语言文化和科学技术的痴迷就像对鲁桂珍的爱恋那么的炽热,并因此改变了他的一生。一天,在K-1号房间温存过后,李约瑟突然问鲁桂珍:“为什么中国在近代科学发明上明显落后西方,无所成就?”自尊心极强的鲁桂珍当时就生气说:“西方能够在科技取得那么大的成就离不开中国的经验。”但是,这并不能阻止李约瑟继续追问下去:为什么在十五世纪以前,中国在掌握自然知识造福人类方面远远超过欧洲?但又为什么近代科学和工业革命并没有在中国发生呢?这两个问题就是世界著名的“李约瑟难题”。后来李约瑟耗费了毕生的精力想去解决它,写下了洋洋七大卷的《中国科学技术史》,引起了世界范围的大讨论。
李约瑟认为,古代中国对世界文明的贡献,远远超过所有其他国家,然而,这些成就并没有得到足够的承认。他这本书第一次全面系统地向全世界展示中国古代科技成就,用无可争辩的事实证明:中国人为人类文明与进步,做出了不可磨灭的巨大贡献。但是,他不得不承认,在研究中发现,中国与西方在科技方面的差距,主要是由于社会和经济方面的原因造成的。由于中国技术上的发明主要起于实用,往往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缺少了西方科学史上的特殊精神,即长期而系统的、通过数学化的方式来探求宇宙奥秘的精神。所以,中国历史上虽有不少合乎科学原理的技术发明,但并未发展出一套体用兼备的系统科学。
针对李约瑟的问题,世界上许多学者指出,中国古代只有零散的科学知识,偏重技术方面,缺乏理论研究,中国没有产生逻辑化的、系统的科学体系。爱因斯坦就明确表示,由于中国既没有产生形式逻辑也没有产生实验方法,所以中国是不可能产生科学的。
在哈佛大学活跃着一个号称“美国头号中国通”的人物,他就是大名鼎鼎的费正清。费正清这样来回应李约瑟的问题:中国无法从应用技术中发展出理论科学,原因在于两个障碍:第一个障碍,中国学者倾心于研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以及人与社会的关系,他们更重视人的伦理道德规范的探讨,而忽略了对人类征服自然能力的探讨,也就是忽略了对物质、对技术,乃至对科学发展的研究。第二个障碍,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是一种原始的经验的直观思维,缺乏理性和逻辑,中国人没有建立起一整套完整的逻辑思维体系,缺少对思想和概念的基本界定。他们没有能力通过一种概念来证明另一种概念,用一种思想来证明另一种思想;甚至于在整个思维过程当中,他们的表述是缺乏系统性的,他们都认为自己的思想是无需进行推理证明的。这显然是与现代科学背道而驰的,因此,在中国文化内部,根本不可能自发产生出近代意义上以理性逻辑思维为工具和特征的科学理论。
史密斯说到这,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接着,他问大家:“我讲了这么多,你们有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那个韩国学生举手说:“我觉得,在李约瑟和其他学者的思想中,好像潜伏着一个隐含的前提,那就是他们都是站在西方文化的立场上,去评判中国和东方的文化,他们都用西方的价值观来衡量东方的价值。”
这提醒了项东方,他也隐隐地感到了这种倾向,只是还没有很明确。史密斯听罢,很高兴地说:“你说得对!在西方学术界这是一个普遍的共识。费正清解释中国近代历史时就用了一个‘冲击——回应’的模式。这个模式完全就是以西方历史观和价值观来探讨东方的一个研究模式,它首先假设西方资本主义是一个动态演进的近代社会,而中国社会则是一个长期处于停滞不前状态的传统社会,本身缺乏自我发展的内在动力。当近代西方人以巨大的优势君临中国时,强烈的刺激才迫使中国人克服惊人的惰性,中国传统社会才有机会摆脱困境,获得发展。毫无疑问,这是一种西方中心主义的思路。
“说到底,这种西方中心论的观念其实在古希腊时期就开始萌芽了,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一书中提出,亚细亚人比欧罗巴人更具奴隶性,他们更能忍受专制统治而无怨恨。这种观念已经有了西方中心与西方人优越的思想萌芽。到了18世纪的欧洲启蒙时代,法国思想家孟德斯鸠在他那本《论法的精神》中,进一步重申了亚里士多德的观点:由于亚洲属于温带,这使得亚洲人生性软弱而甘于被奴役,古代一直是一个专制国家,是不带枷锁的奴隶,而专制的原则是恐惧,恐惧则导致了忠孝观念的流行。
“1791年,德国学者赫尔德出版了他那本影响深远的《人类历史哲学的观念》一书。他认为,全部人类历史就是一个从野蛮状态开始,逐渐走向完全理性和文明的社会的有机发展过程。他把欧洲视为这个人类有机体中的最高的类型,而中国、印度、或者美洲的土人根本就没有真正的历史进展,只有一种静止不变的文明,缺乏那种稳定的积累和发展。在赫尔德这里,欧洲文明比东方文明先进、西方民族比东方民族优越的西方中心观念都已经出现了。
“十九世纪中期,达尔文发表了《物种起源》,宣称自然界遵循着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规律。几乎与此同时,英国哲学家斯宾塞进一步把生物进化论的原则应用到社会领域,变成了鼓吹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规律的社会进化论。然后,德国哲学家黑格尔从逻辑上也提出了人类演进的普遍规律,而把欧洲置于这个演进的至高点之上。
“与这些思想同步发展的是西方的殖民主义,两者相得益彰、互为支撑。十八世纪的工业革命为西方国家积累了雄厚的经济力量和军事力量,它们开始了世界范围的殖民征服,牢固地奠定了欧洲和美国在全球的霸权地位,其他民族都必须顺应这个历史潮流,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到了二十世纪,不管在理论上还是在实际上,西方都成了世界的中心,西方中心的观念也成了世界上大多数人的普遍共识,因此,当代的比较文化研究也不可避免地要围绕着这个中心来开展。”
史密斯刚讲完,同学们就热烈地议论起来,大家几乎一边倒地同意他的说法,肯定西方中心论的事实。项东方默默地听着大家都讨论,心情忽上忽下,难以平静。史密斯的高谈阔论让他颇为震惊。当史密斯说到李约瑟的出轨时,项东方马上就联想到李约瑟就是亚当,鲁桂珍就是林梦茵。他变得非常敏感,心里不停地诅咒这几个人。他还对自己说我可不愿意做多萝西,不会演出什么三人行的卑鄙勾当。
当然,史密斯所描绘的西方中心主义更让项东方警觉,他往深里一想,觉得只要把这个理论再往前推论多一步,就会发现里面隐藏着的种族优越论的观点:既然欧洲是世界的中心,西方人天生就有理性和智慧,只有他们才能驾驭历史的发展,那当然他们生来就比其他种族优越。当年希特勒在纳粹德国不就是这样干的吗?这个推论让他特别不爽,因为这会使他的自卑心理加重,还只能把这种自卑看成是理所当然的。
项东方在大学时就读过李约瑟,还时常和同学们讨论争辩,议题从为什么中国古代没有发展出现代科学,变成了为什么中国文化落后于西方,但当时他并不知道李约瑟的风流韵事。现在,如同李约瑟与鲁桂珍的异国情缘刺痛他的心一样,史密斯的西方中心论同样使他如鲠在喉。
下课以后,项东方一直都在思考这个问题,甚至到了晚上睡觉时还是放不下。虽然李约瑟给了中国很多肯定,然而,他与鲁桂珍之间的纠葛,总让项东方想到亚当与林梦茵的背叛,他在感情上无法接受这一事实。况且,李约瑟的观点竟然成了西方中心论的重要依据,这似乎是李约瑟本人都不曾意识到的。同学们的议论让项东方很难堪,他忽然发现,自己作为一个中国人是那么的孤单,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抵触情绪。在国内的时候,他是个言必称西方的人,坚决主张全盘西化,厌恶一切中国的东西,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其实当时自己就是一个十足的西方中心论者,只不过自己没有知觉而已。那时候,身边除了亚当全是自己的同胞,鼓吹西方优越论除了有点标新立异外,并没有突显出自己的民族自卑心理,这种自卑只是面对亚当的时候才特别突出。如今不一样的是,自己陷身在一片西方人的汪洋大海之中,如果还要自轻自贱,那岂不是自己否定自己,否定自己的祖先,否定自己的民族?他仿佛突然之间醒觉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样会彻底毁掉自己的意志、自己的精神,甚至自己的生命!
他躺在床上,睡不着,翻来覆去不停地想。他受过多年的哲学训练,理论思维能力不错,因此他很快就理清了思路。他发觉支撑着西方中心论的无非是两大依据:第一是西方国家事实上的世界霸权地位,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第二是从达尔文生物进化论到斯宾塞社会进化论这一派发展历史观。作为反论,第一个事实其实根本不需反驳,因为李约瑟本人就曾证明了,截止到十五世纪,中国无论在科技、在物质财富,还是在文化社会生活各方面都优越于西方,西方的优势只不过才出现了几百年,没有谁能保证它永远都强势下去。存在于人们意识中的西方中心论观念,是伴随着西方国家日益强大而增强的一种盲目自信,在背后支撑着它的则是从生物进化论演变而来的社会进化论思潮。因此,要否定西方中心论首先就必须摧毁进化论,找到了否定进化论的依据,西方中心论就不攻自破了。
一想到这,项东方脑子里突然灵光一现,一轱辘跳起来,点燃了一支烟,然后坐到书桌前,把自己的思想写下来。他写得很快,字迹很潦草,他的手甚至不停地在发抖。他兴奋不已,几乎彻夜难眠。第二天他爬起来,随便吃了点早餐,就匆匆地跑到图书馆,查阅了许多资料,终于发现学术界早就对进化论有疑问,许多学者已经找出这个学说的诸多缺陷和漏洞,从而证明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这个一直以来被人们奉为金科玉律的学说,充其量就是一个错漏百出的理论麻袋,里面装的都是一大堆没有验证过的思想假设,离真理还差那么十万八千里。项东方如获至宝,他为自己的发现兴奋不已;接着,用了三个星期的时间,把有关资料整理好,形成了自己思想。
下个星期三上午,是讨论课。许多同学围绕着李约瑟、费正清,西方中心论和比较文化等方面谈了自己的看法,他们大多数都同意史密斯的意见。那个叫本田的日本同学操着满口日本口音,煞有介事地强调说,美国作为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代表了西方文明的最高成就,是世界历史的终结者;就是说美国代表了西方发展的最高峰,美国的制度和文化是人类社会的最高成就,世界上所有国家都应该以美国为榜样,向美国学习,向美国靠拢。那个韩国人也频频点头,表示赞同,许多同学也都随声附和。史密斯颇为满意,他看着项东方说,你来自中国,说说你的看法,那或许代表着中国人对这个问题的意见。
项东方此时的心情相当紧张,他一则担心自己的英文,在家时虽然自觉不错,但如今面对着几乎全是土生土长的美国人,自己的口语是否过关,实在没有什么把握。好在他有所准备,已经把基本内容都写了下来,只要能随机应变,应该能对付过去的。他更担心的是自己的观点,他怕自己与众不同的思想会成为异端,被大家怀疑和攻击。
自这门课开讲以来,项东方几乎就守口如瓶,没有怎么发过言,以至于人家都以为他与大多数中国学生一样,惯于接受“填鸭式”的教学,不会表达自己的意见。确实,他从小就不爱出风头,像这种场合一般都是能躲就躲的,今天虽然他心里装满了感想,但他还是犹豫着要不要开口。然而,史密斯注视着他的目光带有挑战的意味,所有同学也都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他再也没有逃避的空间了。于是,他声音有点颤抖地开始了自己的发言。
“今天我要说的是,西方中心主义是西方人的一个迷梦,一种类似于宗教的盲目自信,它骗过了许多西方以外国家的人,包括我本人。我成长在中国一个偏远的小城镇,从小并不了解西方文化,但我看过许多反美的电影,对美国人有着很深的敌意。文化大革命时,我目睹了许多野蛮残酷的事件,使我对我的故乡和祖国非常失望。当我上了中国最好的大学以后,我有机会接触到各种各样的西方文化,认识来自美国的人,我开始发现西方国家确实比我们国家发达,比我们好。于是,我也有意无意地接受了西方比中国优越的观念。为此,我很自卑,我为自己,为我的祖国感到自卑。我来到这里,就是想看看美国是如何的发达,如何的先进。我确实看到了。但是,直到最近我才突然发现,即便这样我们也不能把这看作为西方一直就是世界的中心,李约瑟早已说明中国文明曾经领先于西方十多个世纪,西方的进步只有几百年的时间。我现在想说的是,西方中心论赖以存在的理论依据是根本不成立的!”
项东方的声音已经从微微的颤抖渐渐地恢复平静,教室只有他的声音在回荡。大家都全神贯注地听着他的发言,史密斯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他又开始侃侃而谈道:“西方中心论的理论核心就是进化论,而进化论本身只是一个无法也没有证明的假设,所以,西方中心论根本就靠不住!”
他的话音还没落地就惹起了一片哗然,有人低声叹息,有人摇头,一个满脸稚气的美国小伙子忍不住打断了他:“为什么你说进化论只是一个假设,而不是一个真理?”
项东方看了他一眼,从容地答道:“你知道,进化论有两个基本的假定,而这两个假设都从来没有得到过证明,这就说明进化论始终就是一个类似于宗教的猜想。”
史密斯双眼炯炯地盯着项东方,眼神里满是疑惑地问:“你说说看,是哪两个假设?”
项东方瞄了一下笔记本,抬起头来说:“第一个假设是生命起源的化学进化论。这个假设认为生命起源于无机小分子,从无机小分子到有机高分子物质,然后演变为原始生命。然而,到目前为止,大量的模拟实验并没有发现无机小分子能够生成有机高分子物质;生物学家们也观察到,从杂乱无章的有机物自然地构成高度复杂、有高度严整结构的原始生命的概率几乎为零。
“第二个假设是物种起源的进化论。它假定地球上的所有生物,都是由一个共同的祖先经过漫长时间逐渐演变而来的,因此,各种生物之间有着或远或近的亲缘关系。事实上,这个推测并没有得到任何的证明,最关键的一点是物种之间如何突变的问题。达尔文认为,生物是在微细的、连续的变异中经过自然的选择而产生新的物种。这种看法已经被现代分子生物学证明为错误的,因为基因不会改变。我们知道,物种取决于基因,但基因根本不进化,不同个体的遗传密码会有差异,但差异绝对不会超出物种的范围。例如,老虎的后代永远是老虎,它不可能生出狮子来,尽管它们都属于猫科;再比如,人类和黑猩猩的基因很像,遗传基因解码证明人类染色体是23对,黑猩猩染色体是24对,据说相似率达到百分之九十九;然而,那百分之一的差异就是物种之间绝对不可能逾越的界限,黑猩猩的染色体根本不可能变成人类的染色体,所以,人根本就不是从猿人演变而来的。这就证明了物种起源的进化论是站不住脚的。”
项东方讲完,全场静默,过了好一阵才有人感到不可思议,有人觉得惊讶,还有人表示忧虑。那个叫卡斯帕的法国人说:“我记得中学时学生物学就知道,物种之间存在着一些中间过渡类型的生物,例如,始祖鸟就是一种介于爬行动物和鸟类之间的动物,这说明它是进化的一种中间状态,从而证明生物进化是一个事实。”
项东方笑了笑,不以为然地说:“说来大家可能不相信,始祖鸟本身就是个骗局,世界上一共发现了六个始祖鸟化石,有五个被证明是伪造的,最后一个还被拒绝做出验证。所以,始祖鸟根本不可能作为证明进化论的证据!关键在于,到目前为止,所有化石记录都显示,并不存在一个所谓的中间过渡类型的进化物种,真实的情况却是,一个物种突然消失,而新的物种不期然地冒了出来。”
一个戴眼镜的美国女生不满地说:“我们在自然界确实看到在生物界从低级向高级的进化,通过自然的选择,产生更优越的物种,要不然,我们人类跟其他低等动物不就没有区别了吗?”
项东方不假思索地答道:“如果自然真的倾向于选择最优的品种,那为什么不进化出一种会搬家的植物呢?这样的话,植物不是就有更好的生存空间了吗?还有,我们知道,天上飞的有鸟儿,水里游的有鱼儿,地上跑的有四只脚的动物;而且,我们知道陆地上跑得最快的是汽车,但为什么我们从来没见过一种长着四个轮子的动物呢?”
“哈哈,太逗了!”
听众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有人说:真是奇思异想,这样的问题都能想出来。有人问:四个轮子的动物怎么爬山?碰到沟坎怎么过去?还有人说:就算有四个轮子的动物,世界上也没有那么多高速公路给它们去跑啊!
大家一时议论纷纷,场面非常热闹。项东方反而有点窘困,四个轮子的动物这个说法他以前也没有想过,只是一路讲来越说越兴奋;说到忘乎所以时突然脱口而出,属于临场发挥,并没有深思熟虑,没想到却是个站不住脚的比喻。他本来对自己的理论是颇为得意的,现在被大家一笑,似乎也有些动摇了,他变得有点心虚,一时说不出话来。
史密斯等大家笑完,严肃地说:“项东方,我承认你的观点有见地,值得探讨。但大家都知道,进化论是我们时代的信仰,是我们理解自然和社会发展规律的一个重要理论基础,抽掉了进化论,许多理论和学说将会崩塌。这不能不慎重。”
史密斯的话让项东方清醒了不少,又开始恢复了自信,不再纠缠于四个轮子的动物,而专注于自己的思想。他平静却坚定地说:“是的,否定了进化论,生物学、心理学、社会学、历史学等等学科就要改写,我们对人类对世界的看法就要更新;而其中一个最直接的后果就是,西方中心论的思想就不攻自破。”
那个名叫萨尔瓦多意大利学生煞有介事地问道:“既然你认为进化论是错误的,那是否意味着你相信神创论的说法?”
项东方坦然地答道:“我并不相信上帝创造世界和人类的学说,对我来说神创论和进化论一样,只是可供选择的两种假说而已,人们还可以提出其他可能的假说,例如天外文明播种说。”
“你是说天外文明播种说?”一个美国学生好奇地问道。
项东方说:“是的,社会上确实有一种很流行的说法,认为地球上的生物和人类都是外星人播下的种的后代。”
“那你到底相信哪一个理论呢?”
“我不相信任何一种。”
“就是说你没有任何信仰?”
“对!在未知的事物面前,最理智的做法就是保持沉默。我宁愿像苏格拉底那样承认自己的无知,也不想狂妄自大地以为无所不知。”
“看来你是一个怀疑论者!”
“你可以这么说。”
“这太奇怪了,人怎么可能没有信仰?”一个美国学生摊开双手,诧异地说。
史密斯看了那个学生一眼,平淡地说:“其实,这一点都不奇怪,在中国这很普通,因为大多数中国人都不信神。可以这么说,中国文明是这个世界上最奇特的文明,世界各大文明圈都有自己的宗教,唯独中国付诸阙如。他们也有佛教、伊斯兰教甚至基督教,但那些都只是小众的信仰,从来都没有在社会上取得过主导地位,也从没有成为官方意识形态。他们没有宗教,没有忏悔意识,没有超越现世的信仰,所以,他们不会为了某种特定的宗教信条走火入魔,没有为了理想而献身的先知和圣贤,也没有为了信仰而发动的战争。该奇怪的是,在一个面积这样巨大、人口如此众多的国度里,他们没有统一的信仰,却为什么能够整合在一起,并且延续几千年而不衰竭,这才是令人着迷的地方。”
史密斯的话让项东方想起小夫子来了。那时候,小夫子说出一番类似的话时,项东方是根本不以为然的,因为他早把中国看低了。可是,现在他忽然发觉小夫子也许真的有些道理:为什么中国文化绵延发展几千年而不衰竭,其中是否有什么秘密,也许里面正蕴含着某种积极的意义?这个问题他从没有认真想过,思想不成熟,因此他暂时不敢发言,却听到许多同学一个个地发表意见:“无神论真是不可思议,魔鬼才没有信仰,不相信神,人就可以自己作主、为所欲为。”
“没有信仰怎能决定自己的价值,决定人生的方向?活在世上就像是行尸走肉一般。”
“我觉得,没有精神生活,没有灵魂的追求,他们的人生体验一定很肤浅!”
“我的理解是,他们是一个世俗的社会,他们更关注现世的幸福,却不谈论人生的终极关怀。但是,我不能理解的是,他们是怎样处理个人对有限人生的超越性需求的?难道他们就不会想到人死后的归宿问题吗?莫非他们只关心活着的事情,而对身后却一点都不在乎吗?”
史密斯待大家说得差不多了,就伸手示意大家安静一下,然后接着说:“大家说得好。确实,中国人跟我们西方人很不同,中国文化更多关注社会和整体,重视人伦关系,却忽视作为个体的人,因此他们不关心个人的命运,更无视个体的存在和终极的需求,所以,他们不需要一种以个体超越为目的的宗教。
“经过多年的比较研究,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西方文化是以个体化为根本倾向的,而中国文化则是以普泛化为基本特征的。个体化的终极要求就是个人的灵魂得救,回归上帝;而普泛化则将个人虚泛化到人伦和整体关系中,所以,中国人不需要神的救赎,也就没有建立宗教的必要。
“在古代中国,这种普泛化的观念也许行之有效,然而,到了近代似乎就行不通了,当西方文明居高临下地闯入中国时,他们不得不改变自己的传统,但是却没法做得彻底。比如说,他们也想确立人道主义的原则,但是,他们无法把个人从社会和整体中独立出来,因为他们不明白只有上帝才可以这样做。
“基督教是西方社会有两千多年的信仰,至今大多数美国人仍然信奉上帝,所有的价值观和道德观都是建立在这個信念之上的。沒有上帝,我们就不能说:上帝面前人人平等;没有平等的观念,也就谈不上什么自由和人权,而法律也就失去依据。但是,现代中国人始终不明白这样一个道理,就想凭空在一片荒地上建立一整套人道主义的价值观,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屡屡失败的原因,因为他们一直都没有把上帝迎进他们心灵的庙堂……”
项东方耳边轰鸣着史密斯慷慨激昂的话语,让他如坐针毯一般烦躁不安。同学们有意无意的评论和史密斯自以为是的断语,犹如一把把飞刀劈头盖脸地甩过来,将自己砍得体无完肤。没想到,自己本来只是想批驳一下西方中心论的偏见,却惹来了如此多的攻击和责难,而他们的批评其实又都是从西方中心论的立场上展开的。看来,自己确实是触了雷了,西方中心是全世界都接受的一个事实,自己却偏偏唱反调,这不是自讨苦吃吗?他突然间发现自己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包围之中,有口难辩,无力突围出去。他深深地体会到了一种不被理解的压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长着四个轮子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