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哑巴说话了
作品名称:生•活 作者:王子文 发布时间:2019-12-27 10:53:27 字数:5285
陈栋梁他们家收留了哑巴之后,栋梁爹张罗着在院子里蓬了一间棚子,棚子顶上像人家盖正房一样苫了麦秆,棚子四围用秫秸扎的墙给里外泥了很厚的放了很多捻草的泥。棚子蓬好之后,很多人都说这棚子四围的墙赶上单砖跑的墙结实了。栋梁爹听着人们这样夸口这个棚子,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说:“这棚子先让哑巴和嘎子两个孩子住着,年前怕是来不及了扩泥墙了,眼看着就要收秋了,再加上天慢慢冷了马上就会上冻,扩出的泥墙给冻了就酥,不结实了。年后天暖和了就把这四周围的墙拆掉,棚子顶再伸长出来一间,四周围的墙重新泥叉子扩成三八的厚墙,这样就可以住上十年八年的。”
“你还想着哑巴和嘎子在这个棚子里结亲成家咋的?还住上十年八年的。”有人听了栋梁爹这么说,马上笑着问栋梁爹。
“这个倒不会。我的意思是把墙装得结实了,以后翻盖正房,这棚子能做牲口屋,或者放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成。”栋梁爹摇了摇头说,“要真是哑巴和嘎子这两个或者结亲成家,咱得给这两个孩子盖像样一点儿的房子。咱没收养他们就算了,收养了,就得跟亲爹亲娘一样为这两个孩子操心。”
老少爷们儿们听了栋梁爹的这话,马上都很佩服地点头。
“听说你们两口子还请张老先生给哑巴扎针,针灸能治好他的哑巴吗?”有人问。
栋梁爹一笑,摇摇头说:“说不清楚,我估摸着应该能,因为他的哑巴不是胎里带出来的,是给人打成了哑巴。张老先生也说治好的问题不大,是经脉给打得堵淤了。只要经脉能通了,他的哑巴就好了,就能跟以前一样说话了。我信得着张老先生,今儿是扎第五天了,哑巴这两天也不像前几天那样着急了,琢磨着他一准能治好哑巴,让哑巴重新开口说话。”
“是吗?哑巴这两天不着急了?那是好事儿呀!”有人很吃惊地说。
“张老先生也说是好事儿,说是经脉在慢慢地打通,就像水渠里给堵了一样,要是不把这个堵打通了,上面来的水就会越涨越高,最后会把上面的水渠给冲开了。这人的经脉虽说跟水渠差不多,可又不是水渠,经脉堵得厉害了就会让人着急发毛。把经脉这个堵给慢慢疏通了,人就会慢慢地变得安静平和了。”栋梁爹依着张老先生的比方说给了老少爷们儿们,“我琢磨着张老先生这个说法儿有理儿,咱们要是身上那块儿肿了,还觉得涨疼涨疼的呢。这经脉也应该是这个理儿,堵了也会让人难受,这样的难受不是涨不是疼,是让人觉得毛躁不踏实。”
“这个咱也不懂,看不见摸不着的,倒是估摸着是这个理儿。”有人摇了摇头,笑了一下说,“反正都是一样的理儿,我倒看见过有上了年纪的人尿不出来尿憋得脸红脖子粗地乱蹦,看那难受的样子恨不得能把鸟拔出来。”
“你说的这还是轻的呢,重的能把人活活的憋死!活人能叫尿憋死,估摸着这话就是打这儿来的。”有人接过这个家伙的话说,“听说驴堆集上二杠头儿他爹就是给尿活活憋死的。也不知道人家传说的是不是真的,说二杠头儿他爹憋得着急了,拿刀把鸟都给剁了。尿倒是泚出来了,人也给淌血淌死了,这也算是活人给尿憋死了。”
“我倒是听张老先生说过这么一句话:通则不痛,痛则不通。就是不很明白是啥意思,我琢磨着就是跟水渠一样,通了就不痛了,堵了就痛了。”栋梁爹眨巴了两下眼说,“不管咱们懂不懂这里面的道道儿,只要张老先生能把哑巴扎得能说话了就成。咱们也不是啥子先生,也没那个必要去弄明白那些道道儿。”
“栋梁爹这句话说得倒是,咱们就算是想弄明白,也弄不明白。咱们就只能两个裤腿一挽,袖子一捋,瞅着庄稼地来劲头儿。”旁边的茶壶爹向栋梁爹艮了一下头,笑着说,“啥人啥命,咱就是泥腿子蹚庄稼地的料,张老先生那些啥子阴虚阳亢,啥子阴阳经脉的,咱们拿不起来,这就跟让猛张飞绣花一样,手指头跟棒槌似的,捏不起来绣花针。”
“是的,啥人啥命,啥人吃啥饭。咱们瞅着张老先生整天背个行医的挎包挺清闲,那个挎包咱们背不了。有句老话咋说?山里红是猴子吃的,老母猪吃了倒牙。”栋梁爹接过茶壶爹的话说,“眼下我们一家子就巴望着张老先生能早一天把哑巴治好了,让哑巴这孩子能开口说话,就算是治到半语儿,说话不咋的清楚,那也比这样整天急得满脑门子冒青筋两手比划着光张嘴啊啊让人心里不舒坦踏实。”
“是的,能治好就成。”茶壶爹点了一下头,咬了一下嘴唇说,“他眼下这个样子只会张嘴啊啊,他着急,你们两口子不知道他要说啥也着急。”
“是啊,这几天看着他脸红脖子粗的啊啊又是比划的,心里比他哑巴还着急。”栋梁爹叹了一声说,“收了哑巴,能让他重新开口说话成了我们这一家人最大的心思了。”
“你呀,老陈……”茶壶爹叹了一声,摇摇头说,“自己给自己找麻烦。本来咱们的日子就够紧巴的了,你这样没来没由的又收养了哑巴。二嘎子倒另一说,咱们是一个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二嘎子还有几亩地种着,每年还有点儿收成。这哑巴,没亲没故的,收养了就从一家人嘴里分口粮吃。再说了,哑巴这个半大的小伙子正是长身体长力气的时候,肚子里正能装饭。”说着,他又摇了摇头。
“紧巴就紧巴吧,多一口少一口的也是那么一回事儿,一家人一个人分出来一口就能够哑巴吃的了。眼瞅着哑巴这孩子可怜,咱不能把他往外赶呀,也不忍心往外赶。”栋梁爹笑了笑,瞅着茶壶爹说,“这人,谁也不知道自己这辈子会有啥子三灾五难的。人在灾难的时候都巴望着会有人伸手帮一把,咱们自己也是一样。”
茶壶爹笑着摇了摇头,说:“老陈,你这个人就是太善了。”
栋梁爹笑了笑,没说啥子,但脸上的笑看起来很开心。
就在这个时候,二嘎子满脸豆花儿漂出很多油珠子一样笑着跑过来喊栋梁爹:“爹,快过去看看吧,哑巴会喊娘了。”
“啥子?哑巴会喊娘了?”栋梁爹听二嘎子这么一说,马上惊喜地瞪大两眼瞅着二嘎子。
“是的,爹。哑巴会喊娘了,不过不是很清楚。”二嘎子肯定地回了栋梁爹,“哑巴管我大娘喊娘,打今儿起,我也管大娘喊娘,管你喊爹。”
栋梁爹不知咋的了,慌忙用袖子擦了一下两眼,红着眼圈子笑着向二嘎子说:“快,咱们回去看看,看看会不会喊爹。”
旁边的老少爷们儿们听说哑巴能开口叫娘了,也都吃惊不小地瞪大了两眼互相看了看,马上紧跟在栋梁爹的身后去看个稀奇。
栋梁爹紧跑着回到家,栋梁娘正抱着哑巴的头两眼淌泪,心里激动得不知道在说啥子,头上一句脚上一句,让人听不明白咋的了。栋梁爹喘着气问:“哑巴会叫娘了?”
栋梁娘抬起头,一只袖子膏了一下两眼,笑着向栋梁爹点了点头,说:“我正准备去灶房收拾呢,忽地哑巴喊了我一句。我没听真着,回头看着哑巴,哑巴一笑,又喊了一声。听着他能叫娘了,我这心里高兴得都要蹦出来了。”
“张老先生的银针扎得还真神了!”栋梁爹听了栋梁娘的话,马上开心得像爆米花,一脸的折子砰的一下全炸开了,“会叫娘了,会叫爹不?”
哑巴从栋梁娘的怀里回过头来看了栋梁爹片刻,一下子从栋梁娘的怀里跳过来抱住栋梁爹,紧瞅着栋梁爹,嘴巴动着像是要喊“爹”的模样,但还是没有喊得出声来。
栋梁爹的眼泪出来了,他瞅着哑巴说:“孩子,不急,不急!”
哑巴不知道是不是听得见栋梁爹的话,他憋胀着脸粗着脖子张了张嘴,竟然打雷一样喊出声音来——爹!并且声音是那样的清楚。
哑巴这一嗓子惊得随着栋梁爹进院子来的老少爷们儿们差点儿下巴颏掉在了地上,他们张大嘴巴互相看了看,然后把两眼紧盯在了哑巴和栋梁爹身上。
栋梁爹一下子抱紧了哑巴,两手在哑巴的后背上轻轻地拍着,喉咙管子里像堵了啥子似的说:“孩子,能说话了就好,能说话了就好。以后咱就不答应人家再喊咱哑巴了,咱有名字,咱的名字叫贾元宝。”
哑巴的头在栋梁爹的肩上很重地点了几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噼里啪啦地落在栋梁爹的肩上。
老少爷们儿们纷纷咬着嘴唇子瞅着栋梁爹和哑巴。
栋梁娘瞅着栋梁爹和哑巴,袖子不停地膏着眼泪。
二嘎子在旁边瞅着栋梁爹和哑巴,掉着眼泪笑了。哑巴,也算是他的救命恩人,要是没有哑巴把他弄到村子口儿,说不准这个时候他已经不在了。哑巴能开口喊爹喊娘了,就是不知道这个时候哑巴能不能开口说长句的话。他紧瞅着栋梁爹和哑巴,心里琢磨着要是哑巴这个时候啥都能说就好了,以后再干啥事儿就方便多了。
“这哑巴以后算是咱们老鸹窝里的人,还是来老陈他们家躲灾避难的客人呢?”老少爷们儿们中间不知道是谁这样心长地问了一句。
老少爷们儿们回过头来互相瞅了瞅,没人回答这个问题。但是,就是这样一句问话在他们是心里绾了一个结。是啊,要是以后哑巴算是老鸹窝里的人,那是要分老鸹窝里的土地山林的。虽说老鸹窝人均土地和山林不算少,哑巴要是算老鸹窝里的人,每家每人都要划出一点儿土地和山林给哑巴的。尽管分摊开来每家每人划出来的土地山林不多,人均也只是那么几厘,但几厘也是土地山林,也能收成庄稼和林木。土地承包了,土地山林就是每个人的命根子,谁愿意一个外人就这样没有来头儿地分自己的几厘地?
“哑巴留不留在老鸹窝是老陈他们家的事儿,跟咱们整个老鸹窝没啥子牵扯。”又不知是谁这样说,显然,这话里的意思是不愿意拿出地来分给哑巴。
“老陈这个人多厚道,他也不会想着让哑巴分老少爷们儿们的土地山林。”这句话说得很有学问,一下子把栋梁爹给套得结实了。
栋梁爹回头瞅了瞅身边的这几个老少爷们儿们,心里也嘎登一下子不是滋味了。这才土地承包到户几天呀,咋的老少爷们儿们就跟以前不大一样了?自己连想都没有去想的事儿,咋的老少爷们儿比自己想得还远?要是眼下还是生产队那时候,哑巴这事儿不会有任何人说话,只要哑巴到了出工的年龄跟着老少爷们儿们早晚出工就成了,庄稼收成了,生产队就会一粒粮食也不会少的分给他。眼下是时局变了,这人心也开始跟着变了?
栋梁娘也听出了这几个老少爷们儿话里的意思,她瞅着几个老少爷们儿张了张嘴想说啥子,但又没能说出来。是啊,老少爷们儿的话有他们的理儿,必定哑巴是外来的孩子,跟老鸹窝没亲没故,老少爷们儿们儿有这样的想法儿也在情理中,怪不得老少爷们儿。她叹了口气,回头瞅着哑巴,摇了摇头。哑巴这孩子咋的摊上了那样的爹娘,让哑巴这孩子受了这么多的委屈!他爹娘昏头,咋的他那个叔叔还是大爷也昏头了呢?这人心跟人心是不一样,就算不一样,咋的都让人想不明白那么至亲的亲人能忍心对自家的孩子下这样的狠心。
哑巴在栋梁爹的肩上哽咽着不停地喊着——爹。
老少爷们儿们瞅着哑巴这样说不准是高兴还是难过的样子,谁也没有再说啥子,倒是有人叹着气摇了摇头。
栋梁爹一手拍着哑巴的后脊梁,瞅着身旁的老少爷们儿眨了眨眼,咬了一阵儿嘴唇,笑了一下说:“老少爷们儿们只管放心了,哑巴是我们家收下的孩子,我们家绝不会让哑巴分老少爷们儿们的一厘地,就是再咋的,我们一家人一人省下一口吃的,也不能委屈了哑巴这孩子。”说完,他抱着哑巴又拍了拍哑巴的后脊梁,扳着哑巴的两个肩膀子,瞅着哑巴,“元宝,以后这个家就算是再艰难,也一准会让你像其他孩子一样能正常说话,能正常吃住,能正常长大成人。爹娘收下你了,就会把你当成自家亲生亲养的孩子。打今儿以后,你就放心地在这个家待着,别再去想过去那些让你委屈的事儿了。打今儿以后,这个家也不会再让你受那样的委屈!”
哑巴不停地向栋梁爹点着头,眼泪也不停地往下掉。
栋梁娘瞅着哑巴听了栋梁爹的话点头,眉头拧成疙瘩琢磨了一阵儿,哑巴这孩子能听见人对他说话了?她试着喊了一声元宝。
哑巴转过头,看着栋梁娘,袖子擦了一下眼泪,嘴里热乎乎地喊了一声——娘。
“咱家元宝能听见人说话了!”栋梁娘激动得眨巴着两眼笑了。
哑巴笑着又向栋梁娘点了点头。
“元宝,咱别着急!”栋梁爹鼻子酸酸的,笑着向哑巴说,“咱别着急,现在能听见人说话了,慢慢地咱也能说长句的话了!”
哑巴点了点头,忽地一声给栋梁爹跪下了。他在栋梁爹面前很结实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身又奔到栋梁娘面前给栋梁娘磕了三个结实的响头。
栋梁爹和栋梁娘慌忙着拉起哑巴,有些怪罪而又心疼地瞅着哑巴,说:“你这孩子要干啥子呀?咋的还给爹娘跪下来磕头啊?爹娘收下你不是要这几个头,是要你以后能像其他的孩子一样不受委屈,能像其他的孩子一样有家有院儿有人疼!”
老少爷们儿看着这些,不由得都摇了摇头。有人叹了一口气说:“哑巴这孩子给老陈他们两口子磕头,知道知恩图报,应该是一个很懂事儿的孩子。”
“这样的孩子给自己的亲人糟践成这个样子,这哪儿还有说理的地方啊!”
“我看这集镇上的人就是薄情,自己亲生的孩子都舍得不管不问,亲侄子就舍得下手折腾成这个样子,不知道都是啥子心肠!”
“这集镇上的人对自己的孩子都这样,对外人又会是啥样子?真不能跟集镇上的人打交道,这样薄情,跟外人什么样的花活点子都能使得出,像我们这样没有见过世面的人给他们卖了都不会知道!以后我是不跟他们集镇上的人有啥子来往,省得吃他们的大亏。”
“三神经好往集镇上跑,他那样的人神神道道的,估摸着比集镇上的人还多出不少的心眼子。咱们老鸹窝的老少爷们儿们,我看就三神经还跟集镇上的人有一拼,其他人都靠边儿站,根本没有哪个人能歇着,省得到最后给集镇上的人卖了还屁颠屁颠儿地帮他们数钱!”
……
老少爷们儿们这样议论着集镇上的人的长短,没有谁能肯定地说一声——哑巴这孩子日后就是咱们老鸹窝里的人了。栋梁爹听着这样的议论没有说话,他不停地拍着哑巴的后脊梁安慰着哑巴说:“孩子,别着急,爹娘还有你栋梁哥,你马花嫂子,嘎子哥,都在疼着你,慢慢的,啥子都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