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插队以来，除去父亲离世那年，王明清回老家呆了近一个月，再没回来过。
　　离草原越远，王明清的心情就越轻松、越洒脱。等登上了火车，他的心随着那排排树木，栋栋高楼，块块田地，犹如草原上的雄鹰般展开翅膀飞上了蓝天。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会儿左一会儿右；一会儿上一会儿下，自由自在地观赏着，翱翔着。
　　啊，王明清我终于告别了漫长的插队生涯，告别了气候异常、恶劣的环境；告别了几乎与世隔绝，封闭的草原，告别了低头出门，弯腰进门，用臭牛粪取暖、做饭的蒙古包了！
　　王明清我终于熬出来了！王明清我终于有正式工作了！
　　火车隆隆，王明清的家乡就在眼前。这时候，一种复杂、异样、忐忑、不安爬上了王明清的心头。因为，前方可不是生他养他、伴他长大的那个虽然贫穷、熟悉而融洽的家，是母亲改嫁过去，继父的家啊。
　　马上就要见到继父了。有道是猪肉贴不到羊身上，无半点儿血缘关系的继父能待见我吗？
　　管它呢，反正工作已经安排妥当，以后得靠自己努力，自己打拼。王明清你又不傻，好了就多回家，多和他见面；不好了就少回家，少见面；看风使舵，逢场作戏罢了。
　　无论对谁，王明清都有自己独特的想法与见解。
　　到站了，王明清提起简单的行装下了车，随着涌动的人流往外走。
　　“老二！（王母一直按顺序称呼她的儿子们）”王母在人群中一眼就瞅见了她的儿子。快步迎了过来。
　　“妈！”王明清与母亲紧紧拥抱。
　　“这就是咱家老二！怪不得你总夸他呢。这小伙子，长得真精神，真帅！呵呵……路上走了好几天，累了吧？”真想不到，王明清的继父对他这般热情。你看，他不止亲自上了车站，还让在税务局工作的二女婿崔军开着单位的小车来接王明清呢。
　　“老二，这个是你爸啊。快，快喊爸，喊啊。”
　　“爸，您好。谢谢您。”
　　“跟我还客气！呵呵……”继父爽朗地大笑着，亲热地拍着王明清的肩膀。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快上车快上车！”继父的二女婿崔军指着打开的车门，微笑着。
　　继父高个、魁梧、啤酒肚，蒜头似的酒糟鼻子，厚厚的嘴唇；黝黑的皮肤不止衬托的牙齿异常的白，也隐藏了他脸上诸多的皱纹与他的实际年龄。他与中等个头，胖瘦适中，如今依然俊俏的王母站在一起，那真是一白一黑，一高一低，一粗一细，一丑一俊，很不相配。
　　平心而论，如果讲外貌，继父与草原上的牧人差不多；与城里人，当过干部可不沾边儿。这可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
　　“要不是他（他，指王明清的继父)，你和你大哥别说分国营单位了，集体工也论不上！往后，你两个弟弟还得指望他呢。老二，要懂得感恩啊。”晚饭后，继父去了公园。大哥大嫂陪王明清说了会儿话，也回去了。母子二人在家里唠闲嗑。
　　“妈，他对你好吗？”
　　“好啊。别看他人高马大的，心眼儿实诚，也善良。为了咱们这个家，可没少出力。”王母答。
　　“那就好。妈，你和他说说，尽快把李红给抽调回来。”
　　“李红？就是你说过的女朋友？”
　　“嗯。”
　　“老二，和妈说实话，你俩发展到啥程度了？年轻人冲动，没‘那个’吧？”王母盯着王明清的眼睛问。
　　“妈，说啥呢？！”王明清低下头答。
　　“臭小子，你心里清楚。妈妈面前，有啥不好意思的！快说，有还是没有，说实话！”
　　“没，没有哇。”
　　“没就好办。”王母顿时眉开眼笑，接着说，“老二，你俩还年轻，要以事业为重。依妈看，只要你们各自心里有对方，李红的工作还是等老三老四抽调回来再说吧。你大哥刚结婚，里里外外全靠他来操办。没消停几天，他又得给你忙工作。听他说呀，现在知青大批量回城，老三老四的工作比你俩那时候难办的多。老二你说，咱家事情就一大堆，妈怎好意思开这个口？”
　　望着母亲为难的表情，王明清不吱声了。
　　第二天，王明清提上礼物，按地址找到李红的家：“叔，我叫王明清，和李红一起在草原插队的知青。”
　　“噢，小王啊，快坐下快坐下！来了就好，带东西干啥？快说，红儿她好吗？身体健康吧？”李红父亲急速地问。
　　“很好啊。叔，放心吧。”
　　“那就好，那就好。几年了，不放心也得放心啊。呵呵……来，小王，喝水。”李父说着话，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着王明清，乐得嘴都合不上。从里到外，掩饰不住的兴奋。
　　“谢谢叔。”
　　“客气。小王，分配了？还是回来探亲？”
　　“分配了。叔。”
　　“分配好，分配好。唉，我那两个啥时候才能回来啊。”李父顿时心病燃起，眉头拧成了疙瘩。连声叹着气。
　　“李红这边我来想办法。叔，很快就有好消息的。”
　　“是吗？太好了！叔叔我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这一天啊！来，和叔叔再说说红儿吧。”李父拉住王明清的手，眼里闪着泪花。
　　王明清将李红长住公社，吃学校食堂，上下班不用辛苦奔波的近况详细描述了一遍。当然，这一切都是他的功劳，他临走时给办妥的。与何青半毛钱关系也没有。还好，在李红再三的叮嘱下，他没把李红遇沙尘暴的事情给说出来。否则，心脏不好，高血压的李父当场就得吓晕过去。
　　“小王，好孩子，别走了。和叔叔好好唠唠。”
　　“好，叔。”
　　“今儿正好是星期天，红儿的舅舅说有点事儿，要晚些过来。不过，红儿她舅妈，还有刘芸秀的父母很快就到，他们说要和我一起包饺子吃呢？这些年，也多亏他们了。小王，好孩子，你先呆着，我去……”
　　“谁？”王明清猛地站起来。
　　“红儿舅妈，还有和你们一起去草原的刘芸秀父母啊。你也知道吧，芸秀与红儿打小就要好。呵呵……虽然现在芸秀分配了。可看到你，老两口指不定有多高兴呢。”
　　“噢，我想起来了。有些手续急需办好，我得现在回去。对不起叔，改天来看您。”王明清边说边往门外走。
　　“吃完饭下午再办也不迟啊。”李父慌忙追了出来。
　　“改天一定来。叔叔再见。”王明清生怕遇到刘芸秀的父母，要是那样，多尴尬啊。他不由分说地向李父挥了挥手，大步流星向前走去。
　　书中暗表：其实，刘芸秀的父亲根本就不知道女儿与王明清之间发生过的那些事情。是王明清做贼心虚，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罢了。
　　望着王明清的背影，李父不知所措，呆呆地站在那里。直到李红舅妈与刘芸秀的父母到来，他才回了屋。这些年李红与哥哥都不在家，孤独的李父多亏了舅舅、舅妈与刘芸秀的父母亲，经常来照顾他，陪伴他。
　　回家后，王明清给李红写了信。说李父身体很好，继父也很和善。等工作安排好了就和继父提李红回城的事情，应该不难。
　　王明清办好手续就上了班，他非常喜欢这份儿来之不易的工作。为了方便，除去节假日，他就住在单位宿舍。每天，总是第一个上班，最后一个下班，因为勤奋，业务熟悉的很快；加上能说会道，人长得又帅气，领导与同事都喜欢他。
　　有一天下班，单位门口停着一辆打着税务字样的小车。王明清眼前一亮：哎，这不是那天上车站接自己的那辆车么？
　　这时候，车门儿一开，下来一位穿着时尚、高雅的姑娘来。她看到王明清，就大方地伸出手来：“王明清，你好。认识下，我是崔军的妹妹崔凤。”
　　“崔军是谁？”
　　“真是贵人多忘事。不认识崔军，总该认识这车吧？怎，还不明白？那天，是我哥就是开着这辆车去接你的！”
　　“噢。我明白了。接我的司机叫崔军，你是他的妹妹，对吧？”
　　“是啊。不过，我哥可不是司机，是你现在爸爸的二女婿。他呀，还是税务局的上层领导呢。王明清，算起来，咱俩还是亲戚呢。”
　　“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
　　“不知者不为怪么。王明清，上车吧，一块儿出去转转？”崔凤指着车门儿，玉牙一闪，嫣然一笑。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咱先放下王明清，反过来说说草原上的李红、何青与草原上的几位知识青年们。
　　王明清走后，李红没别的念想，就盼他来信。还好，每个星期邮局车来，李红总能收到王明清的来信。读着那些情话绵绵的内容，李红心甜甜的。
　　“李红，亲爱的，保重。记住，别的都是小事，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才是大事！放心，我会努力工作，想办法接你回来的。爱你的王明清。”
　　“李红，继父说这几天正给三弟分配的事情找人呢。他说，过段日子就给你办。爱你的王明清。”
　　“李红，继父让再等等。王明清恨不得插翅飞回草原，把你接到我的身边；可转而又想，还是等名额下来再去合适。你想想，草原交通不便，如果来回跑，无疑劳民又伤财。你说对吧？李红，你要耐心等待，照顾好自己。那样我才能安心工作，才能放心。爱你的王明清。”
　　李红非常理解王明清的难处。她不在乎回城的迟与早，也不在乎工作的好与坏；只要王明清心中有她，就足够了。
　　近日来，李红、小吴除去正常上班外，星期天与节假日，何青安排她们在公社干些杂活。比如，帮卫生院拆洗床单、被子；清扫公社、学校的大院等等。待遇一样，也挣十分工。这样，她俩星期天也不用奔波，回知青点了。
　　李红小吴星期天也不回来，那么，常住杂里嘎知青点的，只剩下张志强、小李、小张三个人。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也得选个班长啊。何青说：“张志强，你是老知青，这回，班长非你莫属。”
　　“别你呀我的。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个个都当班长。多好？”
　　“张志强，运动虽不像原先那么敏感、激烈，可也不能信口开河，没个把门儿的！像‘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样的话，最好给我少说！听见没？”
　　“放心吧。牧民们又听不懂。王婶和陈叔还能去公社告咱们？”
　　“那也不能乱说啊。张志强，其实，大家都知道你有水浒、三国、西游记等小说，只是睁一眼闭一眼，不说穿你罢了。我看呀，如此发展下去，别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样的话了，结拜入伙，打富济贫，西天取经，甚至桃园三结义也能从你嘴里说出去！”
　　“哈哈哈……”何青的话，引得大家捧腹大笑。那笑声中有泪，有情。
　　“我看选不选班长无所谓。你们看，干活咱听大队书记，老班长何大哥的分配；做饭收拾屋子各尽所能，轮流着来；开会、学习的时候呢，就让张志强代表咱杂里嘎知青点不就结了？”
　　“不错，这个办法好！”
　　“就听小李的。”何青说。
　　八只手掌，同时拍起。虽然稀稀拉拉，远不如当年那么雷动，可也包含着激情。重要的是包含着团结，包含着友谊。
　　“大哥，抽空多回来。”张志强与小李小张把何青送出蒙古包，依依不舍地叮嘱。也许连他们自己都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把老班长改成了大哥了吧。
　　“我会的。不过有个第二个条件：第一，无论干什么，都不能给杂里嘎知青点丢脸；第二，无论是衣食还是住行，都要整洁，卫生，远离光棍味儿。”
　　“好嘞！”
　　何青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从那时候起，他三天两头来杂里嘎知青点。与张志强他们一起干活，取牛粪做饭，熬奶茶。只要有他，知青点内便有说有笑，人气满满。
　　日月轮回，流水般过去，不知不觉王明清离开这就一个多月了。
　　不知因为什么，这个星期李红没收到王明清的来信。
　　早晨起来，李红就感觉身上没劲儿。中午吃饭时也没胃口，还有点儿心慌、轻微的恶心：“小吴，食堂的饭菜不合口。明儿星期天，咱俩回杂里嘎吧。”
　　“红姐，我还得备课呢。”
　　“可是，我想吃王婶包的沙葱羊肉饺子了。小吴，好妹妹，答应我吧，求求你了。”
　　“那，好吧。”小吴答应了。
　　看李红她们回来，还给改善伙食包饺子，张志强他们高兴极了。这一日三餐，刷锅洗碗干家务女人们都发愁，何况小伙子？何青在，他们还有模有样地做顿饭；何青不回来，他们就冷一口热一口地将就。为此，经常遭王婶数落。
　　蒙古包前，用粗柳条棍儿与旧毡子搭起来的遮阳棚里，摆放着桌子和凳子。李红她们在屋里包饺子，王婶在院门口的灶台上煮饺子。第一锅刚端上桌，张志强他们就迫不及待地围了过来。这时候，绿色的草原上，由远而近，响起阵阵“哒哒……”马蹄声。
　　“好个胆大包天的臭小子们，吃饺子竟敢不通知我！王婶啊王婶，想不到你这么偏心！”何青边下马边说。
　　“大哥回来了。太好了！快过来，快过来，可香了。”小李取碗，小张取筷子。屋里的李红她们望着他们那个贪吃的样子，齐声笑起来。
　　“我说呢，王婶一个人能忙得过来？原来是你俩怎回来了！”何青夹起一个饺子放在嘴里，瞅了眼屋里，含糊不清地说。
　　“红姐说，好长时间没回来，想大家了。也想王婶的饺子了。”
　　“是啊。要不是李红小吴回来，我一个人也懒得包。”王婶接过话。
　　“婶，你那么忙，别管他们！我叔呢？”何青问。
　　“放羊没回来。”
　　“李红小吴，你俩也去吃吧，就这些了，马上就好。”王婶将第二锅饺子捞出来，放在桌上进了屋，笑着说。
　　“婶，今天不知怎了，一点儿胃口都没有。”
　　“是不是感冒了？”王婶说着，摸了下李红的额头。
　　“没有哇。婶，很奇怪。你说没看见饺子吧想饺子，看见反倒没胃口了。”
　　“快吃吧，人多，吃饭准香。”
　　“是啊红姐，早晨到现在都没吃东西了。”小吴说着话，出门夹了碗饺子回了屋。
　　李红咬了一口，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的羊膻味儿直往她胃里钻。顿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李红“哇”的一声放下碗，捂着嘴往门外奔去。
　　“我去看看。”王婶跟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