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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作品名称:倦鸟东归      作者:彭越      发布时间:2019-12-26 08:07:37      字数:5551

  然而,事情却没有他想的那么顺利。经过一段时间的准备,他去考了托福和GRE,成绩都不错。好几所美国大学录取了他,还有奖学金,其中包括耶鲁大学。与此同时,李鸣宇考进了普林斯顿大学,陆德彪去了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小夫子则分配到北京一所中学当政治老师。项东方因为上述事件,办手续时遇到了一些障碍,耽误了很长一段时间,好不容易才打通关节,最后拿到护照。
  他选择了美国西海岸的华盛顿大学,这也许有些先入为主。自从上次亚当向他介绍了西雅图,他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这座未曾涉足的异国城市。正如他对自己了解的那样,他十分喜欢有水的地方,在北京这个干燥的城市他可真是受够了,所以他经常要去未名湖转一转,让那一池碧水来温润他干涸的灵魂。他约略知道西雅图不仅是面对大海的海滨城市,而且还背枕着一个浩大的华盛顿湖。湛蓝的湖水像蓝天一样澄澈透明,湖岸四周围绕着鳞次栉比的别墅,帆樯林立的游艇和船屋散布在岸边,成群洁白如雪的海鸥一会飞翔在蓝天,一会又降落在你的面前。站在湖岸边上,你还可以远眺南边不远处白雪覆盖的雷尼尔火山。听亚当说那座山是一个有名的国家公园,里面不仅有万年的冰川,有常流的瀑布,有四季常青的针叶林带,还有山间谷地铺天盖地的野花。
  项东方爱水如命,这样一个山环水绕的城市自然就是个不二之选。比起国内那些古老陈旧,尤其那些充满历史陈迹的城市,他更爱这个贴近自然的地方。那些灰头土脸的老房子,那些红墙绿瓦的旧建筑只会让他昏昏欲睡,甚至恶心厌倦,而一看到蔚蓝的海水,踏着一平如毯的草地,闻着芳香扑鼻的野花,他就会眼界大开、神清气爽,仿佛休眠了一个寒冬的土拨鼠突然看见了明媚的春天,他就想张开双臂拥抱大地。当然,这部分的只是他的虚构,是亚当的照片和描述在他心里激起的梦想。正是这个梦想让他毫不犹豫地选择西雅图,作为他走入新大陆的第一站。在这个他心目中的理想国里,他在遥远的东方为她加入了许多自己的美丽幻想。
  当然,坐落在西雅图的华盛顿大学也是一个不错的学校,他还得到了其他美国大学的录取,包括耶鲁大学。可是,他却执意要去华盛顿大学。这其中还有一个缘由就是亚当。虽然亚当是一个让他又爱又恨的人物,但毕竟他是自己认识的唯一的美国人。人总是自相矛盾的,有时候不得不与自己又爱又恨的人生活在一起,在那个遥远彼岸的异国他乡,他巴不得有一个熟人来带路。不是吗?当然,林梦茵也在哪里,这才是最重要的原因。她已在一年多前去了西雅图,已经安顿下来了。还有一个连项东方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原因,他喜欢李小龙,曾看过李小龙主演的《唐山大兄》和《猛龙过江》等电影,知道李小龙曾在华大哲学系念过书,他对此很感兴趣,不知不觉地爱屋及乌,就把西雅图看着为一个福地。
   决定了以后,他就去美国领大使馆办签证。那天上午,他焦躁不安地等在大厅里,忽然听到广播里叫自己的名字,他站起来抖擞了一下精神,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五号窗口,见窗口后面坐着一个年轻的白人帅哥,正低着头翻看着文件,好像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他壮了壮胆,用一种轻松平和的语调问候道:
  “How do you do?”
  那帅哥显然没有料到这一着,立时愣了一下,神态讶异地瞥了他一眼,然后才茫然地应了一声:“嗨!”
  这位签证官在大使馆工作多年,平日见到来签证的中国人,不管男女老少、高矮肥瘦,大多都战战兢兢,或者点头哈腰紧张兮兮,很少有人会主动打招呼的,都只会呆呆地等着被问问题。因此,项东方一上来就主动跟他打招呼,这种美国方式真令他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当然,项东方的自信和从容确实给了他一个很好的第一印象,接下来一切便是水到渠成的了。他只简单地问了项东方几个问题,项东方都简短而明确地予以了答复。
  
  当听到叫他下星期来取签证时,项东方的心情一下子就松弛了下来。后来到了美国以后,他才知道当时他说的那句英文“Howdoyoudo?”是多么的老土,这是他在大学里学到的第一句英语,那个丑女人当时就是这样教的,而且全中国人大概都是这样学的,谁知道这样的说法是不是十九世纪维多利亚时代英国人的习惯呢,因为在美国从来就没有听人这样说过。他虽然跟亚当相处了一年,但他们之间的问候语多数都是中文,他也从来没有对亚当说过这句话,当然亚当也就没有机会来纠正他了。不管怎样,就是凭着这句老土的英文,加上他当时那种盲目的自信竟然征服了那个帅气的美国签证官。
  项东方现在对自己的个性都把握不准了,他不知道当时自己怎么竟能那么的自信,没有半点怯场,好像早已胜券在握的样子。他现在好像才发现,自己自负起来老子就是天下第一,上天揽月下海捉鳖无所不能,要是自卑起来,连街头那些衣衫褴褛的乞丐都可以怜悯自己的。他的心情在一天之内会大起大落,早上起来想着当天要做的那些琐事,情绪会像太阳没出来前的阴霾,半天都闷闷不乐,到了下午,说不定碰上一个好人或者做成一件小事,整个人突然好像又活过来,变得精神饱满意气风发。活了半辈子,他还是不知道怎么控制自己的情绪。
  
  一个月后,他登上了香港飞往西雅图的美国联航班机,飞机上那些穿着蓝色制服的空中小姐给了他不佳的印象。严格来说,那些人只能叫做空中大妈,都是清一色的中年妇女,身材臃肿皮肤起皱,而且行动迟缓,不过态度倒是挺和善的。这与项东方想象中的那些身材高挑、眼睛水灵的金发美女简直天差地别,但这并没有妨碍他美好的心情。他就要去到一个人人羡慕的人间天堂了,谁还管路上碰到的那些是空姐还是空嫂呢?
  飞机就要起飞了,项东方头靠在眩窗上,想起当初离开贺西前往北京时的心情,不禁唏嘘:北京果然只是自己人生的一个中途驿站。自己从一个小镇到了首都,作了短暂的停留,然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往一个全世界都为之瞩目的国家。现在,对他而言,美国俨然成了人间天堂,那是他一直以来不断追寻的理想,他确信自己终于找到了这样一个令人神往的地方,从此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不会再受到任何的禁锢和压抑。他相信自己这一走肯定不会再回来了,因为他好像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牵挂的了。
  飞机正在热身,机舱内响起隆隆机声,他突然想起了一个月前的事。
   他出国前先回了一趟家。也许上天有意要成全他,没有让他自食其言,自从他到北京上学没多久,他父亲就上调到了地区,离开了贺西镇,因此,他真的像他当初发誓的那样没有再回过贺西,每次他回家就是回那个离贺西有一百多公里的城市。这次回家,是跟家里告别的。一个月后他就要离开中国,因此他心急火燎地回到了家里。
  项东方回到家,一家人都十分高兴。当年项东方由一个穷极潦倒的知青考上全国最高学府,立刻成了小镇家喻户晓的名人,全家人都为之自豪。如今他再接再厉,即将进入一个美国名校留学深造,虽然在这个城市里没人认识他,但全家人依然以他为傲。
  吃过晚饭,一家人坐在客厅里闲聊。项东方掏出一包进口的良友牌香烟,递给父亲一支,父亲没要,说外国烟太冲了,还是抽国产的好,自己拿起了一包双喜。项东方忙给他点了火,然后自己叨上一支良友,再递给弟弟一支。一时间客厅里升起了袅袅云烟。
  在腾腾的烟雾中,父亲想起了许多往事。项东方这个儿子可没让他少操心,他从小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四岁那年他从窗口摔伤,差点把我给吓死。本以为幼儿园能把他的心给锁住,可是他后来却把窗户弄坏,跳窗去游泳。他爬墙去看电影那次可让我的老脸丢尽了。更没想到的是,九岁那年,他竟然抽起烟来,还发展到去偷邻居的钱。那次,他差点没让水淹死,要不是杨欧的一番话,我对这小子可是不抱任何希望了。他想起了杨欧的话来:你这个儿子与众不同,假以时日他会有大作为的。如今他已经从全国最高学府毕业,又将进入美国名校深造,等待他的将是一个无比辉煌的前程。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轻松地吐了出来,仿佛往日的担忧已随着口中的轻烟飘散于空中了。
  项东方此刻所想的也是跟烟有关的事。自己第一次抽烟是在一种不知不觉中被诱惑的。也许那时候是自己一生中最自由的日子了,外部的禁制是那么的松弛,而内心的自制几乎等于零,谁能抵得住外面的诱惑呢?正是因为抽烟让自己认识了杨欧这个有趣的人,正是杨欧的一席话让自己对自己刮目相看,重新认识了自己。世上的一切纷纭复杂,在机缘巧合中偶然蕴含着必然,别人一句不经意的话有可能就会改变另一个人的方向,改变他的一生。
  其实,他与父亲总是聚少离多。下乡后自己重新抽起了烟,但只要父亲在就不抽。有一年春节,他从农场回家过节,在街上与一班朋友抽烟聊天,被路过的父亲撞见了。在第二天一个家庭聚会上,还有二姨妈和二姨父在场,父亲突然就当着大家的面指责他说:年纪轻轻就抽烟,留长发,穿奇装异服,衬衣不系纽扣,完全就是资产阶级的生活作风等等。项东方当时羞愧得低下脑袋,心里非常的憋屈,可是又无法反驳,因为父亲不仅是父亲,而且他说的也是当时正统的观念,自己确实是太另类了。好在二姨父善解人意,极力为他辩护说:年轻人爱漂亮赶时髦很正常,不必太苛求。二姨父好歹也是县里的头面人物,父亲不想伤了和气,没有再说什么。从那以后,项东方就开始觉得自己是一个独立自主的成人了,他本来就不太听话,现在就更是我行我素,他不仅当着父亲的面抽烟,有时还厚着脸皮给父亲派烟。父亲没有再责怪他,而是默默地接受了他这种无声的挑战,承认了他的自主地位。及至他考上大学,父亲就完全不再管他了,不过,跟他的话倒是比小时候多了,不再是那么严肃了。
  父亲并不了解他这几年在学校是怎样度过的,然而,他能够出国留学这就是一个明证,说明他没有辜负自己和全家人都期望,他成功了,他知道自己要什么,知道该怎么做,不再需要为他担忧什么了。母亲絮絮叨叨地对项东方说:一个人到国外,人生地不熟,一定要自己注意才好。项东方笑着说:“妈你就放心吧,我十六岁就下乡,自己独立惯了,不管到哪里都会过得好好的!”
  父亲接口就说:“美国是一个资本主义国家,社会制度和文化都跟咱们不同,你要有思想准备,不要被他们的糖衣炮弹腐蚀了,你只要学那些科学和学术的东西,千万不要变色了。”
  弟弟跟项东方打了个眼色,笑道:“老爸又要开展路线教育工作了。”
  项东方只是笑着说:“没关系,我有免疫力,再听听也没关系,不然以后就没机会听了。”
  父亲郑重其事地说:“不是开玩笑,国家培养了你多年,要记得学成以后回来报答国家和人民才是。”
  项东方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不以为然,听不进去,他只想自己该怎样,什么国家人民之类早已消失于他思想的地平线以外了。在他看来个人的自由和实现才是最重要的,国家和社会应该为个人创造条件,让每一个人都能实现自己的价值和理想。但他不想和父亲争论,他知道他们那一辈人已经定型了,不会再重新反思过往的理念,就算是他们曾经碰过壁,走过弯路,他们也不会回头返顾,而是永不服输,抬起头继续往前走,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自己年轻时立下的目标。他不敢想象等自己老了时,是否有勇气来承认自己在年轻时选择了一条错误的人生路。
  父亲语重心长地对项东方说:“记住你是中国人,你的根在中国。不管以后怎样,千万不能忘了自己的根!”
  项东方没有答腔,无动于衷地猛吸了一口烟,然后匆匆地吐出来,让迷朦的烟雾把自己包围起来。
  父亲见项东方沉默不语,就给他讲了他名字的来历。项东方听后若有所思。父亲踱进房间,然后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并把照片递给了项东方。项东方拿过来一看,就忍不住哈哈地笑出声来。弟弟妹妹凑过来问你笑什么?项东方指着照片上的那些人说:你们看这些少年人一个个都像小老头,还不够可笑吗?
  弟弟妹妹一看到那张照片,也都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照片上有六个年龄介于10到16岁之间少年人,可是照片上他们却显得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他们或坐或站着,清一色的唐装上衣加西式长裤,脚蹬尖头的西式皮鞋,头戴一顶瓜皮帽,看不出是否留着辫子,一副不中不西、土里土气的怪模样。
  父亲看他们笑个没完,就严肃地说你们不要笑,里面有一个人可是你们的曾祖父呢!
  大家停止了笑,问父亲哪个是曾祖父。父亲指着照片上那个坐在沙发上,左手撑着脸颊,身子斜倚在扶手上的少年,说这就是你们的曾祖父。这个人看起来一脸的疲惫,没精打采,像是刚大病过一场的模样,瘦弱的身躯在宽大的上衣的笼罩下凸显出一副骨架。
  这勾起了大家的兴趣,于是,父亲开始给他们讲述了那个在家族内流传了一百多年的故事。听完故事,项东方问,为什么以前从来都没有听过一点消息呢?母亲插进来说,以前因为环境不好,再说你们年纪小,怕你们守不住秘密,怕出意外,现在情况不同了,也该让你们知道了。父亲说,让你们看这张照片的目的,就是要你们记住自己是中国人,你曾祖父出过洋,但后来还是回来报答祖国的。父亲还特别对项东方强调说,美国那边也有一张一模一样的照片,有机会你可以去核对一下。
  这个故事不仅勾起了项东方的好奇心,而且,也在他心里留下了一个极大的疑问,他仿佛看到一条隐约的心理轨迹,它像一根看不见的线,从那张一百多年前的老照片传下来,将自己与祖先捆绑在一起。有些东西过了一百多年依然如故,没有什么改变。他想要破解它,他觉得只要破译了它就能更好地理解自己。他忽然直觉到自己与曾祖父竟然在某一点上十分的相似,除了那些来自血缘上的联系,还有某种说不清东西。是呀,哪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伴随着一阵“格登”的声音,飞机离开了地面,他的思绪被打断了。飞机很快爬上了天空,越过厚厚的云层,飞翔在一望无际的蓝天上。
  他知道十几个小时以后,他才会到达目的地,但是,他的心比自己的身体先抵达彼岸,他想象着在那个美丽而自由的国土里,林梦茵会给自己一个怎样热情的拥抱呢。想到这他就先醉了,好想她呀,分别一年多了,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她。
  他打开圆形的窗户盖,把脸贴在玻璃窗上,看到了脚下翻滚着一片无边的彩云。这片无边无际的云海,幻化成了贺西镇江堤畔那些五彩缤纷的紫荆花,仿佛预示着一个辉煌的未来在等待着他。他感到自己真像一只鸟儿,一只鲲鹏,展开翅膀飞向蓝天,进入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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