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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作品名称:倦鸟东归      作者:彭越      发布时间:2019-12-25 08:24:55      字数:6130

  天下有哪个妙龄少女会拒绝一首写给自己的情诗呢,尤其当哪首诗是来自心爱的情人?任何一个恋爱中的青春少女,在读写给自己的情诗时都不可能无动于衷的,对她来说还有什么比一首诗更动人更浪漫的呢?
  林梦茵收到了项东方寄来的信,打开一看原来是一首诗,笔迹清秀端正。她既感到诧异又觉得惊喜。她先大略地看了一遍,心就砰砰地跳过不停,眼睛不知不觉就湿润了。然后,她又反复地看了几遍,心里感动得无法自持,一时间竟泪眼涟涟。她把诗贴在胸口,尽情地享受着那种幸福而浪漫的甜蜜感觉。
  过了一阵,她稍微平静了,她就想他为什么不直接把诗给我呢,是自己不好意思,还是怕我当面看难为情?说真的,如果我当着他的面来读这首诗,我怕自己会像个傻瓜那样哭过没完。要是那样的话,他会不会帮我擦眼泪,来哄我,然后抱着我,拼命地亲?一定会的。她脸红了,不禁又想起前几天在圆明园的情景。这是她第一次吻一个男人,那种感觉真是美妙,真是销魂,让人感到两颗曾经陌生的心突然地融合在一起,一种无法言传的情意在胸中奔流激荡。还有,他身上的味道怎么会那么的香,闻着就陶醉,好像整个灵魂都要融化到他的怀抱里了,只有紧紧地抱着他,使劲地吸……
  项东方的诗无疑让他们之间的爱情进一步发酵,她看他的目光都变得那么温柔了。星期五傍晚,他们约在学三食堂碰面,因为不想碰到熟人,学三食堂离宿舍比较远,去的人不太多,不那么引人注目。吃饭时,俩人情意绵绵地喁喁私语,实在艳煞旁边的许多人。吃过饭,他们携手去散步。他们穿过燕南园,绕过图书馆,经过俄文楼,在翠竹掩映的临湖轩附近拐了个弯,绕着未名湖畔徜徉。当天林梦茵穿着一件白衬衣和一条黑色的长裙,显得轻盈而飘逸。
  项东方随意地问林梦茵今天上了什么课,她说是祝广乾的《欧洲美学史》。他又好奇地问,是祝先生亲自上的课吗?她说不是的,祝先生太老了,已经不上课了,是他的弟子讲的课,不过,我曾经在系里见过他。项东方就说祝先生学贯中西,博古通今,有深厚的学养,不愧为中国美学的开山鼻祖,他的《欧洲美学史》是美学界的扛鼎之作。
  林梦茵问你也上过这门课吗?项东方说没有,只是翻过那本书,对祝先生挺崇敬的。林梦茵有点困惑地说,我可能选错课了。项东方看她好像有点忧心的样子,便关心地问为什么。林梦茵说,这本来是一门选修课,我以为是艺术史之类的东西,没想到里面全是哲学的概念和方法,我没有什么哲学的背景,许多东西很难理解。项东方就说,没错,美学本来就是哲学的一个分支,当然离不开哲学的方法,如果有一定的哲学史背景就好理解一些。然后,他就认真地问,还可以退课吗?林梦茵说不行,太晚了。项东方接着问她,你这门课期末要考试吗?林梦茵摇摇头说不要,只需写一篇文章。
  项东方就轻松地笑了起来,林梦茵有点埋怨地说你笑什么?项东方继续坏坏地笑道:
  “你放心吧,只要你信得过我,到时候我可以帮你搞定。”
  林梦茵一本正经地说:“那好吗?这可是作弊啊!”
  “你太认真了,有些课能混就混,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跟你说,上学期有一门课我只上了三次课,后来还考了个优。”
  “真的?”林梦茵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因为我不喜欢那门课,所以,我第一节课去拿了课程提纲,最后一节课去拿复习提要,然后第三次就去考试,结果还蒙了个优秀,这把那位借笔记给我的同学都气坏了,因为他只考了个良好!”
  “这怎么可能?你是怎么做到的?这也太神了吧?”林梦茵发出了一连串的疑问。
  项东方漫不经心地说:“其实这也没什么,关键是要找到对付这种教育方式的窍门。说来你可能不相信,那门课我连教科书都没买。”
  “你太牛了!”林梦茵忍不住夸赞道。
  项东方并不掩饰自己的得意:“虽然那门课是必修的,但我一点都不喜欢,我是拿到复习提要以后才去图书馆借了那本书,随便看了一下,然后用铅笔把重点标在书上,考完后就把笔迹擦掉,再还给图书馆。一分钱没花,还考了个优,看来还算值得!”
  林梦茵被他逗笑了:“看来,你真是一个坏学生!”
  “没错,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好学生。我并不懒惰,但不太循规蹈矩,从大一就开始逃课。课堂上教的东西太教条死板,很多简直就是浪费时间,还不如我自己钻图书馆学的东西多。我很快就摸到了规律,并且用我自己的办法去对付它。”
  “我觉得你就是一个天才,我可没你那么聪明,而且我还是喜欢这门课,我想好好地学一下。”
  “那我也可以帮你呀,你放心没事的!”
   两个人经过了花神庙,来到湖西边两棵柳树之间的一张长椅旁,肩并肩地坐下来。眼前有一条大理石雕的翻尾石鱼,它静静地立在水中,身旁环绕着一大片睡莲,像是天上撒下来的翡翠玉盘,密密地覆盖着水面上,花开得灿烂艳丽。沿着湖岸长着一溜飘逸的垂柳,都在晚风的吹拂下轻轻地摇曳,像是美女飘飘的长发。湖的东边屹立着一座雅致的高塔。在他们的对面是林木葱茏绿树掩映的湖心岛,岛的旁边有一座船型的石坊。正值傍晚时分,湖边行人稀少,偶尔有人走过,都是脚步轻轻的。
  林梦茵叹道:“未名湖真美,每次来都是流连忘返,舍不得离开的。”
  这话说到了项东方心坎里去了,从第一次看到未名湖,他就毫无保留地爱上了她,他的足迹随着夏日的熏风和冬天的落阳一遍遍地印在湖岸的四周,荡漾的湖水和高塔的垂影伴着春花秋月沉淀在他的心底,未名湖成了抚慰他灵魂的圣地。于是他感慨地说:
  “未名湖就像是北大明媚的眼睛,映照出北大人澄澈的心灵。我第一次爱上拜伦的诗就是在这里,在这张椅子上。当时整个人浸润在这片美景之中,忽然读到那么浪漫优美的诗句,好像整个人的灵魂都升华了。相反,如果在一个坐满人的自习室读那些诗,美感恐怕就要大打折扣,甚至会荡然无存的。”
  “是啊,这就叫情景交融吧。说到美感我总是有点困惑,祝先生书上说了很多美的本质的定义,我就是想不明白,有时候就算是理论上明白了,但面对具体的对象时还是不会分析。比如说,看着面前这片笼罩在暮色下的湖景确实很美,但不知道它美在哪里。”
  项东方认真地说:“我自己的看法是,其实美是一种主观体验,跟语言无关,看到一个美的东西人就直觉到它的美,如果你试图用语去言分析它时,它的美就分崩离析不复存在了。比如看见一个美人,如果把她的鼻子、眼睛和嘴巴分别开来,她的整体的美就没有了。再比如,这个未名湖谁一看见都觉得很美,它其实只能描述,而不能分析。”
  “可是,人家不是要研究,要定义分析,然后建立起一套理论体系吗?”
  “是的,没错,这是人的天性,总是要给任何对象找出道理来。美本质上不是客观的,它是客观对象在人心所产生的一种美好的印象,因此人们不可能得到一个客观的美的本质。这变成了一个哲学命题,就跟哲学一样有千百种美的定义,谁也不服谁。祝先生书上不是列举了从古希腊到现代西方各个美学流派的观点吗?”
  “是啊,所以都不知道谁对谁错,越学越糊涂。”
  林梦茵说着从书包里拿出那本《欧洲美学史》,随手翻来翻去,书里面划满了条条杠杠,还有很多蝇头小字的批注。
  项东方笑道:“祝先生肯定说自己是对的啦,不然他的书就是白写了!”
  “诶,年轻人,这书你们就不要看了,误人子弟的东西!”
  一个老头的声音仿佛从天而降,把两个人吓了一跳,面前居然走过来一个矮小瘦弱的老头。他原来在路上散步,走到他们旁边时听到了他们的议论,就踱到他们面前,又看到了林梦茵手里的书,于是才说了那么一句话。
  项东方话被打断,又见老头口出狂言,心中恼怒,嘴里就不客气地骂道:“你什么人,竟敢在此胡言乱语?”
  林梦茵却已经站起来了,点头哈腰地对着老头说:“祝先生,不好意思,他不认识您,请您原谅!”说罢伸手把项东方拉了起来。
  项东方登时就傻了眼:“你,您是祝先生?”
  祝先生宛尔一笑:“祝广乾。”
  项东方这才仔细地打量起他来。老头鹤发童颜,深眼窝,双目炯炯有神,一派仙风道骨的神态。项东方忽然想起来了,这个老头就是自己入学报到时帮自己看行李的人,那次和小夫子路过燕南园看见那个老头也是他,原来这位大名鼎鼎的学者竟然是这么平易近人的。他登时就觉得很惭愧,忙道歉说:“祝先生,对不起!我不知道是您。”
  祝先生仍然微笑道:“没关系!你们刚才在讨论什么?”
  林梦茵腼腆地答道:“祝先生,我们正在讨论您的大作呢。”
  祝先生以略带自嘲的口吻说:“这书什么都不是,都是别人的思想,我只不过把它们串联了起来,没有自己的创见,人云亦云的东西,不值一看。”
  “可是,我觉得先生您学问很高深,思想很精辟的。”林梦茵依然恭敬地说。
  “咳,再精深也是人家的!”祝先生又自嘲道,“我们中国人这一百多年来就只会照搬西方的东西,自己的传统丢了,又不会创新,只好拾人牙慧人云亦云。我的书也是这样的,虽然我在公开场合不会这样讲。当然,知道别人的思想还是有好处的,要看就拿原著来看。”
  林梦茵由衷地说:“祝先生,您太谦虚了!在我心里您就是我们国家的美学大师!”
  林梦茵真诚的恭维显然没有产生效果,祝先生浅浅地一笑,然后极其严肃地说:“这年头哪有什么大师,都是些鹦鹉学舌的二流匠人!”
  他说话时语调并不高亢,声音也很轻,却对两个年轻人有着振聋发聩的功效。看着他们目瞪口呆的模样,祝先生笑了笑说:“好了,年轻人,你们慢慢聊,不打扰你们了。”
  说完就转身往前走去,剩下两个不知所措的人在默默地发呆。项东方细细地玩味着祝先生的话,开始时他觉得祝先生可能真是谦虚,但再仔细想想觉得还是有道理的。联想到祝先生书中那些用正统理论来阐释西方哲学和美学的方法,他发现祝先生还真是有自知之明,这在许多自以为是的学者中实在是难能可贵的。一想到这里,他就不由得为中国的学术界感到悲哀。看着祝先生渐渐远去的瘦小身影,项东方心里的那个赫赫有名的大师似乎也变得越来越渺小,然后,慢慢地消失于正在降临的黑夜之中。
  等祝先生走远了,两个人才回过神来。夜幕悄悄地落在大地上,晚风吹得人有点凉意。项东方问林梦茵要不要回去,她说夜色这么好,怎么舍得走呢。不知道过了多久,月亮出来了,弯弯的像一把镰刀挂在高高的博雅塔旁边,塔身映在湖水中,岸边的垂柳变成一片片浓影,星星倒映在水面上,像天上撒下来的一大把碎银,湖岸的小径已经没有了行人的足迹,偶尔会听到夏虫的鸣叫,这梦幻一般的黑夜确实是为情人准备的盛宴。
  项东方手搭在林梦茵的肩膀上,他们靠得更近,互相依偎着,默默无言地聆听着夏虫的鸣叫和自己的心跳。远处隐约传来一首小提琴拉出来的乐曲,曲调哀婉凄美,节奏舒缓轻柔,美得令人灵魂出窍。一阵阵震颤的弦音仿佛从幽暗的夜空深处飞泻下来,穿过他们的耳膜,流进他们的心扉,抚慰着他们的心灵,又在他们的心海里翻卷起一阵阵爱的涟漪。
  月光如流银,音乐似流水,俩人头靠头依偎在一起,静静地听着,心中澎湃着一股郁郁涨满的激情。项东方忽然想起这是意大利作曲家托塞里的《叹息小夜曲》,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歌词:
  “往日的爱情,
  已经永远消失。
  幸福的回忆,
  像梦一样的留在我心里。
  她的笑容和美丽的眼睛,
  带给我幸福,
  并照亮我青春的生命……”
  林梦茵胸脯一起一伏,呼吸变得急促。项东方握住她的手,这让林梦茵想到了他的那首诗,心头突然一热。项东方好像感到了,就说你的手真暖。林梦茵羞怯地说,因为我想到了你的那首诗。说完,她扬起头,含情脉脉地望着他,皎洁的月光在她的脸上投下一层奶油般的瓷光,美得令人心醉。
  项东方低下头,对着她的耳畔,轻轻地把那首诗念了出来。
  “写得真好!”林梦茵喃喃而语道。
  “真的?你喜欢吗?”项东方喜不自禁地问。
  林梦茵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如果不是什么地方抄来的,而是专门写给我的我就喜欢!”
  “当然是我写给你的!你在哪里见过这样的诗吗?我花了一个晚上才写出来,还害我做了一个怪梦呢!”
  “你梦到了什么?”
  项东方嘴巴靠近她的耳朵,轻轻地耳语道:
  “我梦见我在圆明园吻你,然后,就……”
  林梦茵听着这窃窃私语,心头像有一只小鹿在奔跑。项东方还没说完就感到林梦茵的手一颤,然后一阵暖流传过来,他情不自禁地把她抱住,拼命地吻她的唇。
  吻了一阵,他实在难以自制,伸出一只手插进她的浓密的头发里,轻轻地爬梳摩挲,柔柔地抚摸她的脸颊和耳朵,然后越过她细腻光滑的脖子,在她的后背慢慢地滑行。他感到胸口仿佛要爆炸了,偾张的血液直往脑门上冲,太阳穴“扑扑”地跳过不停。
  他把手探到她的胸口,穿过了内衣。她娇喘着说:“不要!不要!”
  他的嘴没有离开她的唇,喘着气嗫噜道:“Honey,Iwantyou!”
  在情迷意乱中他竟然冒出了一句英语,一个人在如此情景下讲起外语无非两种情形:要么想掩饰自己的真实意图,要么他已经把那种语言当作一种可以表达内心诉求的手段,也许项东方两种情形都有。对林梦茵来说,她从小就在父亲的启迪下学习英语,英语早已深入她内心,英文小说里的那些求爱话可没少看,这句话的冲击力并不比中文弱。她非常挣扎,她何尝不想,可是她就是怕,不知道怕什么,于是只能紧张地说:“No,No!”
  她欲拒还迎的态度更激起了项东方征服的欲望,他继续吻她,手不停地抚摸着,她浑身像触电那样轻轻地抖颤,一阵阵酥麻。她不由自主地呻吟了一声,呼吸越来越急促……
  突然,他的手僵住了,就像一滴水落在冰面上被冻住了一般。一道强烈的手电筒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本来是闭着的,那道强光却让他突然皱起了眉头,过了一会才挣开眼,恍恍惚惚地看到迎面走过来一个人。这让他想起了小时候偷看电影的情景。那人手臂上戴着一个红袖章,一面走过来一面吆喝道:“走啦,走啦!”
  项东方抽出手,站了起来,林梦茵也整理好衣服。项东方一脸懵懂地问:“怎么回事?”
  那人已经把手电关了,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只听到他生硬的声音:“保卫部的。时间到了,快回宿舍去!”
  “什么时间?”项东方不耐烦地发起牢骚。
  “别啰嗦,这是学校的规定,十一点清场,赶紧走吧!”
  项东方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屈辱,强压住怒火。林梦茵早就羞得满脸通红,好在天黑灯暗。她拉起项东方就走,项东方气呼呼地骂了一句:“简直岂有此理!”
  “别嚷嚷!我没把你们当耍流氓抓起来就算了,还牛逼哄哄的!”
  两个人灰溜溜地离开湖边,那人还跟在他们身后,直到他们上了大路,那人才放心地离去。天上那一弯新月仿佛突然间变得更亮了,一闪一闪地好像也在嘲笑他们似的。
  项东方气鼓鼓的,恨那个家伙坏了自己的好事,又无处发泄。林梦茵拉着他的手劝他消消气。他却想起了亚当的话来,忽然觉得亚当说得很有道理,这里的压抑实在是太多了,到处都束手束脚,连恋爱都没有自由。他终于悻悻地说:“真没劲儿,这个鬼地方!”
  林梦茵想安慰他,温柔地说:“北大算好的了,其他学校恐怕更不行呢,清华哪边不是连牛仔裤都不让穿吗?”
  “我真不想再呆下去了。”
  林梦茵有点惊讶:“你为什么这么说呢?”
  项东方认真地说:“我觉得亚当说得对,我应该换一个地方,换一种活法。”
  林梦茵楞了一下,然后问:“亚当是谁?”
  “就是我陪住的那个美国人。”
  “哦,他怎么说的?”
  “他说我应该去美国,因为那里的环境会比较适合我。”
  林梦茵其实早就感觉到了项东方有一颗躁动不安的心,就像一艘永远不会靠港的船,换一个环境也许会好一些。于是她就说:“没准他是对的。不管怎样我也是要去美国的。我爸早跟我说过,学好英语就是要出去走走,无论以后呆在哪里,看看世界开开眼界总是必须的。”
  “好啊,那咱们一起努力,一起去美国!”
  “好!”
  路上没有了行人,他们走到她的宿舍前面,路灯昏暗,他们停在一颗银杏树下,他挽住她的腰,她搂着他的脖子,俩人依依不舍地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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