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夕阳西下，凉风习习，在一个风光迷人的地方，他紧紧地抱着她，热烈地吻着她的红唇，彼此嘴里鼻子里喷出来的气息带着潮湿的甜味。他呼吸急促，快喘不过气来了。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跑过来几个背着包裹的人。奇怪的是，他们不论男女都留着长辫子，男的穿长袍，女的穿短袄。他们一面跑一面高喊着：快跑，洋鬼子来了！眨眼就跑得无影无踪了。他松开了她，跟着人群乱跑。她没有跟上来，他又跑回去找她，却找不到了。
　　来了一队凹眼高鼻的洋兵，他们戴着三角帽和高筒帽，端着上了刺刀的长枪，叽里咕噜地说着英语和法语。他很害怕，就躲在一棵白杨树后面，远远地看着那帮人。火烧起来了，霹雳巴拉响彻云霄，满天都是火焰。突然，传来飞机的隆隆机声，成千上万的炸弹在山上爆炸，树木都烧光了，志愿军们躲在坑道里吸着浓烟。一个背着步话机的士兵冲出了山洞，对着话筒声嘶力竭地大喊：“为了胜利，向我开炮！向我开炮！”一阵密如雨点的炮弹飞过来，把整座山几乎炸飞了。
　　突然，一只黄毛小猫从他背后跳出来，爬上树梢，对着他发出惹人怜爱的叫声，他伸出手去抓它。小猫爬上窗台，“嗖”地一下跳到外面去了。他冲过去，抓住窗枝拼命地摇，身后传来一阵阵老鼠“吱吱喳喳”的撕咬声。一个青面獠牙的干瘪老太婆从后面抓住他的肩膀，声嘶力竭地咆哮道：你往哪里跑？你害死了我，我要你偿命！
　　他用力一推，窗枝断了，他回过身来把老太婆推开，然后跳出窗口。外面好热闹，一帮小孩在斗蜘蛛。一只圆滚滚黑油油光溜溜的蜘蛛在网上没命地奔跑着，它的身后有一只更大的蜘蛛紧紧地追赶着它。它跌到了网外面，只剩下一根细丝吊在半空，丝线终于被后面那只蜘蛛咬断，它从天上像颗流星般摔到密密麻麻的针头上，喷出一股鲜血，死了。
　　死蜘蛛被放进了一口巨大的红棺材，只占了一个小小的角落。过了一会儿，蜘蛛不见了，只有一个面部血肉模糊、少了一只胳膊的死人躺在棺材里面。棺材被抬起来，走在后面的那个仵作简直就像一只长腿瘦猴，他的脑袋活脱脱就是一只剥了皮的椰子壳。天下起雨来，雨水浸透了棺材，红色的液体从四边流下来，像水又像血。前面的石山上爆破声响了七下，像是送葬的礼炮，霎时硝烟四起、尘埃满天，一个敏捷的身影正向山坡跑去……
　　
　　“别去，太危险了！”
　　项东方不由自主地喊出了声，被子也蹬掉了，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他挣扎着打开了眼睛。黄昏的时候跟林梦茵讲了自己的故事，没想到半夜里竟做了这样一个奇怪的梦。
　　他的呼喊惊醒了亚当。亚当打开灯，问项东方发生了什么事。项东方努力控制着自己说：“没什么，就做了个梦。”亚当认真地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有好几次都被你这种惊叫吵醒。我觉得你心里可能很压抑，也许有某些东西没有得到很好的清理，需要安抚和宣泄，也许我们可以谈谈，没准我可以帮你。”
　　项东方觉得他说的有道理，自己确实是太压抑了。昨天跟林梦茵讲过以后，心里是舒坦了许多，可是，林梦茵毕竟只能给自己情感上的慰藉，并没有从根本上对事实进行理性的分析，没有找到压抑的原因。因此，他决定要跟亚当好好谈谈，不仅因为亚当有这方面的理论素养，而且，对一个外国人讲那些事似乎不那么尴尬，况且亚当不久就会离开的。于是，他答应亚当明天大家坐下来好好地聊聊。亚当提醒他趁早把这个梦重温一下，不然明天就忘记了。
　　
　　第二天，两个人都没有课，吃过早餐，回到宿舍，项东方泡了一杯绿茶，亚当泡了一杯咖啡，两个人就坐在椅子上聊开了。亚当先开口说：“人是个奇怪的生物，往往身不由己，做的事有时候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是啊，那个德国人费尔巴哈不是说过‘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野兽’吗？”
　　“每个人心里永远都有一个阴暗面，就像月亮有一面永远都是黑暗的一样，那是永远都不会示人的地方。那里面掩藏着许多原始的本能、情欲，埋葬着许多人所不愿触及的经验，它们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冰山潜藏在水底的部分。但是，这些东西不时会越过自我的禁制，跑出来干扰和主宰人的行为，成为人类行动的原始动力。”
　　“你指的是弗洛伊德所说的潜意识吗？”
　　“是的，但我所说这个不完全是弗洛伊德的，因为除了性，还有许多更可能成为人类行为原动力的因素，比如恐惧、安全感和自我防御等等。虽然潜意识不乐意，但总是被意识挤到海平面以下，使人很难觉察到它的存在，而梦是打开潜意识大门的钥匙，当你找到了潜意识，也许你就能够理解你自己的行为。你还记得昨天做的那个梦吗？”
　　项东方点点头说：“大概都记得。”
　　“能不能给我讲讲，尽量详尽点。”
　　项东方喝了一口茶，开始断断续续地把那个梦复述出来。亚当瞪着蓝色的大眼睛注视着他，非常认真地听他的话。项东方讲完了，亚当还在默默地沉思，过了一阵子，他才若有所思地说：“真像一团乱麻，不是吗？不过，我找到了几个关键词，不知道它们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比如小猫、蜘蛛、棺材、死人、大火等等。梦的开头你在吻一个女人，我想问你现实中有没有这么一回事？”
　　项东方有点不好意思，红着脸说：“确有其事。”
　　“什么时候？在哪里？”
　　“就是昨天傍晚，在圆明园。”
　　亚当最近去过圆明园，是项东方带他去的，而且，项东方也大略跟他讲了有关的历史。亚当似乎有点明白了，说：“我明白了，你的梦起因于一个真实情况，黄昏的时候你在圆明园吻了你的女朋友，于是你想到了圆明园的历史，联想到了那场大火；然后，你又联想到了另一场大火，还有飞机大炮。在你的记忆中有没有这样的事实存在？”
　　项东方摇摇头说：“没有。我估计那是一些电影镜头，有关朝鲜战争的，我小时候看过很多那些电影。”他没说“抗美援朝”，只说“朝鲜战争”，因为怕亚当误解。
　　“嗯，看来你对圆明园很有感情，你对它所代表的历史很重视，当然这不是重点，这只是梦的起点，重点应该在后面。那只小猫、老鼠和老太婆是怎么回事？”
　　项东方一时没法回答，陷入了沉思，脸上现出一丝痛苦的表情。过了一阵，他才说：“我想不出老鼠和小猫有什么关联。我倒是隐约记得很小的时候，我被妈妈留在一个锁了门的屋子里面，然后听到床底好像有老鼠叫，我吓破了胆，想跳出去，最后我从窗户摔到了外面，昏了过去……”
　　“这个很重要！”亚当打断了他，“就是说你被关在一个封闭的房间里面，没有其他人，所以，你想逃走。是这样吗？”
　　“我想是的。主要是因为害怕那些叫声，我当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担心是人熊婆。”
　　“因为你被禁闭，缺乏安全感，所以你想逃离那个可怕的地方，回到一个安全的场所。禁锢是一种对自由的限制，你想要自由。这个很重要。另外，人熊婆是什么东西？”
　　
　　项东方把人熊婆的故事讲他听。亚当表示明白，接着又问：“好，还记得那只小猫和那个老太婆吗？”
　　一种恐惧和内疚的情绪突然抓住了项东方的身心，他垂下脑袋，沉重地说：“我记得，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老太婆诬赖我偷她的黄瓜，我心情很不好，因此杀死了一只小猫。后来，那个老太婆被人打死了，我还踹了她一脚。”
　　“就是说，你被人诬赖，你就把仇恨转移到那只小猫身上……”
　　“不，不是这样的！”项东方急了，极力辩解道，“当时我并没有自觉意识到，只是一时火起，就出手了。”
　　“但是，你的潜意识指使你做了，你只是没有知觉而已。你有没有后悔这么做？”
　　“我当时就非常的内疚，现在偶尔想起来还会十分的痛心！”
　　“然后，老太婆死了，你感到开心，因为你觉得自己报了仇？”
　　“对，是这样的！因为当时人们打她的理由就是她是一个地主，她是活该的。”
　　“你只是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借口，让自己心安理得，其实你心里是内疚的。对不对？”
　　“也许吧？我不知道。”
　　“最后，说到死人和棺材，是指的那个老太婆吗？”
　　项东方脸上再次现出痛苦的神情：“不，那是我最好的一个朋友。我没能阻止他，他被炸死了。”
　　“那么，红色的棺材经常出现在你的意识中吗？”
　　“是的，我从小就怕棺材，只要看到或者想到棺材，我就有一种恐惧。我朋友被埋葬的时候，用的就是一口红色的棺材。那天正好下着雨，雨水淋湿了棺材，红色的液体流了下来，非常的阴森恐怖。”
　　亚当忽然觉得项东方的经历太复杂太可怕了，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于是他说：“好了，我在你的梦里看到了许多东西，担忧，恐惧，内疚，焦虑，缺乏安全感，等等，它们都是些负面的因素，潜伏在你的前意识和潜意识之间，时常在你不注意到时候跑出来干扰你的思想，破坏你的情绪。你的压抑大概起源于你儿时的经历，心里有一些童年的阴影，例如禁闭这件事说不定就是你童年阴影的起源。你的经历太复杂了，单纯依靠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恐怕不能够解释清楚。也许你把你的经历讲出来，我们就能够更好地理解你的内心，也许压抑的能量就会得到释放，你就会得到精神的升华。”
　　项东方也觉得应该这样，因此他开始断断续续地把自己的故事讲出来，他讲得比昨天对林梦茵讲时更加详细，有时候他会做出许多解释，因为有些文化和历史的东西对亚当来说是陌生的。即使这样，他讲的也不可能是全部，总是挂一漏万，有些东西有意无意中就被疏忽或者遗漏掉了。
　　
　　亚当听完故事，心里很震撼，他很难想象一个年轻人怎么有这样复杂可怕的经验：被人冤枉，报复杀猫，看到许多恐怖场面，还打人，被当作嫌疑人关押，不得不与爱人分离，好朋友被炸死，然后偷渡香港，最后看到自己另一个好朋友被鲨鱼吞噬等等。亚当确实难以体会这些苦难。他生长在一个富足与和平的国家，虽然他学过历史，知道美国历史上也有过许多黑暗的时代，例如野蛮的蓄奴制度，对印地安土著的种族灭绝，甚至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让两千多万人遭到审查的麦卡锡主义等等；他还听过美国国父华盛顿亲手活剥印度安人皮的传说，但那些只是书本上或者传说中的东西，离他的生活非常遥远。可是，现在他却亲耳听到了有人对他讲述自己的经历，他只有感到无比的震惊。
　　也许正因为他没有切身的体会，他才能更加冷静地进行理性的分析。沉思了好一会儿，亚当突然一拍大腿说：“啊，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你整个的梦都可以归结为一个字……”
　　“什么字？”项东方急不可耐地打断了他。
　　“囚！”
　　“囚？”
　　“对，就是囚禁的囚！中文字实在是太形象了，一个字就可以概括你整个梦的含义。”
　　“怎么讲？”项东方的兴趣被勾起来了。
　　亚当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我记得开始学中文的时候，老师就说过汉字是一种表意文字，它是从象形文字开始的，虽然经历了许多变迁，但不少字仍然保留了原始的字形和含义。比如说这个‘囚’字。这个字拆开了有两个部分，分别是‘口’和‘人’，把它们合在一起就变成为‘囚’，意思是一个人被关在一个四面密封的地方，这就是囚禁的含义。”
　　“但这跟我的梦有什么关系呢？”
　　“我注意到了，在你的叙述中你多次提到红色的棺材，这是一个深藏在你潜意识中的隐喻，它意味着一种无形的禁锢。形象地看，那口棺材，再加上那个死人，不就是一个‘囚’字吗？”
　　“有道理！”项东方不由得拍案叫绝，佩服亚当独到的见地。
　　亚当继续滔滔不绝地说：“历史地看，你小时候多次被关在一个小屋子里，形成了你对禁锢的原始恐惧，经过多次的重复变成一种潜意识沉淀在你的心底。根据我的观察，你是一个很敏感的人，你会感受到一些许多人往往忽略的东西。在幼儿园面对着围墙和篱笆时，你就感到了这种恐惧与无奈，于是，你幻想着变成一只蝴蝶飞出那个有形的围墙。当公安局的人把你关在一个牛棚时，你的反应就更加的强烈，这最终导致你偷渡香港的实际行动。所以说童年的阴影一直陪伴着你，你的梦只不过是一种内心意愿的曲折表达，它的象征意义在于，你无时无刻都直觉到自己被笼罩在一种有形无形的禁锢之中，你想挣脱它，但往往徒劳无功，因此你就不断重复地做着类似的梦。”
　　亚当的分析令项东方既感到佩服，又觉得震惊，没想到自己多年来竟然是如此的压抑，而原因竟然是这些长久以来形成的心理阴影在折磨着自己。他情不自禁地喃喃而语道：“也许你是对的。难道我就没有办法破解这个恶性循环了吗？”
　　亚当看了他一眼，然后郑重地说：“我不敢肯定，但我知道禁锢的反面是自由，也许自由是冲破禁锢的最好的手段。”
　　“你是说我需要自由？可是，我觉得比起以前现在够自由的了。”
　　亚当言之凿凿地说：“我觉得你需要跳出那口棺材，寻找一个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天空。”
　　项东方眨了眨眼，若有所思地问：“你是说我要挪个地方？”
　　“对！换一个国家，换一种活法。”
　　“出国？这我可想都没想过。”
　　“可以试试。”
　　“去哪儿呢？”
　　“美国！”
　　亚当顿了一下，继续说；“美国是全世界最自由的国家，到了那里你就像鱼儿游进了大海，像小鸟翱翔在蓝天，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他的中文说得越来越溜了，话中居然充满了诗意。
　　项东方仿佛醍醐灌顶豁然开朗：啊，美国，美国！这真是一个自由的乐土、人间的天堂吗？我怎么从来都没有想到这个呢？一瞬间，他的眼前似乎展现出一幅美妙的画卷，看到了自己一直在追寻着的哪个理想的地方，只有哪里才可以安息自己那颗永远都躁动不安的心。他在心里暗暗地感叹，如果不是亚当的提点，自己恐怕再摸索十年八年都找不到出路的。
　　
　　结束这次长谈后，项东方请亚当在校内的燕春园饭店吃了一顿饭，点了自己最喜欢的溜肝尖和四喜丸子。他怕亚当不喜欢猪肝，还骗他说是鹅肝，不过，亚当倒是吃得有滋有味的。吃完饭后，项东方才发现自己的口袋只剩下五毛钱，好在当月的饭票已经买了，不然恐怕得找同学借钱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