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棋痴
作品名称:澽水往事 作者:程永庄 发布时间:2019-12-24 14:27:16 字数:3930
夏阳府坟前,蒙面人那一刀下手虽狠,却砍飘,刀刃碰到腮帮子,鱼平之从马上栽下并未死,但已失还手之力,只好装死。蒙面人上去就是一脚,看没反应,转身扬长而去。
夜色中,鱼平之感觉那人走路姿势,有点像巡警局胡培源手下冯四。看他走远,鱼平之急捂伤口,颤颤巍巍爬上马,打一鞭疾驰而去,没歇一气跑出二十多里,到家门口已成血糊一人,扑通跌下马,慌得家里人忙请郎中。
伤愈后他并未回县,只身一人去了彭衙县境,那里有盟兄杨玖娃的靖国军,他要搬来报杀身之仇。这冯四既然胡培源手下,行刺一定受了胡培源指使,他恨死了胡培源和他的老女婿张茂堂。
其实他把胡培源冤枉了,冯四刺杀鱼平之,完全是忍不下那口挨他打的冤枉气。这日聚鹏在新盛园大摆筵席,胡培源把冯四也带来了,让他在门外警戒。鱼平之手下刚一到,冯四便不由窃喜,机会终于让我等到。鱼平之还没下楼,他便疾驰出城,暗藏在夏阳府村前坟地,单等鱼平之路过,一跃而起照脖颈就是一刀。事完后,这才记起给胡培源报信,却惊得胡培源:“你娃把烂面擀下了,镇嵩军张营长若要追查,咋办?”
冯四却嘴一撇:“就说你让干的!”气得胡培源两手乱颤:“你娃不能血口喷人,这事与我无干。”目光烁人。冯四却不怕:“谁信?我是你的部下。”盯着只是笑。笑得胡培源脸红:“你娃把我坑了。”
冯四却一板一眼:“也帮你把眼中钉拔了。”胡培源彻底没辙了,遇着这号二锤子货,尽给你摆麻达:“你娃把事想简单了。”
他说冯四想简单,是忌惮鱼平之手下民团。这帮庄稼伙常年生活黄河岸边红土崖,生冷倔磳,性烈如火,一点就着,前些时刚缴了李天翔的械,若闹起来咋办?他准备找老女婿张茂堂。
岂料话还没说完,张茂堂便一蹦三尺高:“就说你脑袋叫驴踢了,还是门板夹了?一大把年纪拎不清,眼下靖国军气盛,正因为有鱼平之手下南塬民团,你我才能安享太平,连我都让三分,你反倒不知深浅,这下好了,靖国军若攻进来,我看你咋办?真是枉费我一片苦心,还不快去找北区‘仁义翁’、西区卜曹奎想办法!”根本不容分辨,骂得胡培源赶紧就跑。
张茂堂、胡培源这厢忙的一团糟,那里杨玖娃也犯难了。他原是蒲地一村夫,这些年打打杀杀,做过刀客、哥老会党,钻过黄龙深山,参加辛亥年陕西反正、民党驱逐陆建兴之役,也有了自己的一哨人马,却一直没有自己的地盘。鱼平之来请,杨玖娃乐得咧嘴笑:“天助我也,韩地看来唾手可得。”
但要动手,却又感势单力薄,韩地驻军张茂堂部是一个营,自己的靖国军也是一个营,兵力对比根本不占优势,更何况韩地境内“七山一水二分田”,地形复杂,劳师逾险的确难有胜算把握。他准备向驻防柳沟城的盟兄麻脸老姬借兵,都是辛亥首义之年张枫初部下,他应该给我这个面子。
麻脸老姬久居黄龙山柳沟城,深山老林苦日子过够,早有出山打一片天下的打算,俩个一拍即合,也想分杨玖娃一杯羹。再说玩够山野村妇,他想开一回城里女人洋荤,真是个色狼!
得了麻脸老姬这个好后援,杨玖娃点集手下兵将,扛枪抬炮便来攻。有鱼平之手下南塬民团做内应,出兵第一日,便不费吹灰之力攻下县南重镇芝川。眼见芝川有失,张茂堂急忙收缩兵力,妄图凭借明时修筑的高大城墙作掩护,发动四乡民团袭扰杨玖娃后方。
他把防御重点放在杨玖娃来攻的南门,殊不料西川来的麻脸老姬却浑水摸鱼,早将手下化妆成庄稼汉模样,悄没声息从西门进了城。杨玖娃摸黑城下虚张声势一攻,麻脸老姬便犹如困兽出笼,领人满大街乱冲乱打枪,守军一时失了斗志,眼见守不住,张茂堂、胡培源急带亲信随从逃了。
他们逃了,鱼平之又坐进西街县衙大堂,做起靖国军任命的县知事。上阵父子兵,他把衙门上下全换成南塬民团,甚或连隐居乡间的老同学刘三声也委做厘金局长。本来过芝川时,要请同窗杨杏园一道署理县务,却答曰:“懒散惯了,不想过那劳心费神的日子。”
鱼平之只好作罢,却又于心不甘,细说与杨玖娃,忙问:“是不是善画鸡、芭、猫的杨杏园?快请来!不,带我去见!”
想见杨杏园不难,他没出游,也没去会友,整日纠集一帮闲汉在自家门前大树下,“楚河汉界”捉对厮杀。从早到午,从午到黑,无论冬夏,乐此不疲,忘乎稼穑,忘乎时日,纯粹一个“棋痴”。
杨玖娃、鱼平之来了,仍意犹未尽,弄得杨玖娃很是憋屈,鱼平之连忙催促:“杨营长找你。”杨杏园:“马踩车,我棋正下到较劲处,叫等等。”专注的连头都没抬。
这怂玩性太大,连轻重缓急都不分。“你先停一下,我说两句话就走。”鱼平之又在催促。杨杏园:“别打搅!快走,我马踏你象呀。”前句他说给鱼平之,后句他催促对方快走棋。惹恼了鱼平之:“你下,我走呀!”扭身就走,杨玖娃却拦:“莫急,让我一家子下完这盘棋。”也过来观战。
棋逢对手,两个都不愿认输,来来回回你杀,他换子,都半个时辰过去了,还分不清输赢,害得杨玖娃也一直笔立站着。
狗肉不入酒席,野人不上台面,这货看来不给面子。鱼平之脸黑似锅底,凶呆呆真想把那棋盘掀了,杨杏园却棋下到紧要处,根本没注意。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棋盘上:杨杏园剩了一车,对手无车无马,无炮无卒,士象齐全,单车难破士象全,双方握手言和。
杨杏园这才注意到鱼平之,吃惊地:“啊呀,多会到的,咋不叫我?”鱼平之嘴早歪到一边,敢情我刚才对牛弹琴!你一句都没听:“路过,看看就走,你下你的,不打搅。”脸沉着。
杨杏园:“那不进屋喝口水?”鱼平之正要随了去,杨玖娃却拦:“不啦,鱼知事咱走。”边走边扫了一眼杨杏园,他盯紧了鱼平之,“你这老同学,可真够散滩的。”说完打马即走。鱼平之听出那是反话正说。“杨杏园啊,杨杏园,没你胡萝卜我还不开席啦?你不帮,我有人帮!”
没错,他说的是孝勇。结义兄弟杨玖娃、麻脸老姬攻下韩地金城,孝勇如同自个得了金元宝,一大早,便兴高采烈来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鱼平之想封他一个乡官,却头摇似拨浪鼓,推说家里拖累大,走不开,看来不想干。
杨玖娃听闻也来劝,孝勇仍不肯,杨玖娃无奈:“也好,狡兔三窟。哪天事不济,交了你这种田兄弟,说不定还能混口饭吃。”
攻下韩地金城,鱼平之第一个要报仇的是冯四,瞎瞎膏药,贴到那都能揭一层皮,逮住非亲手活剥了不可!但接连几路人马派出去,却连冯四的影子都没摸着,八成躲了。
“哼!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走,跟我到冯家沟他家里去。”进门二话没说,指挥人上去将冯四家门房搂了个稀巴烂。他爹见状哭的嗷嚎,他娘哭的眼圈发泡。四邻八舍围了一圈,七嘴八舌说开啦:“你二老不必哭的凶,谁叫你娃咥下瞎瞎活。”
“笑面佛”鱼平之搬兵,只为复仇,麻脸老姬却是饿虎下山。久闻韩地北塬有户圪崂人家在河南开着字号,生意做的挺大,老姬准备讹一把,限十日送上饷银八万。
这可难坏了他家族长“仁义翁”,给吧,这几年中原大地兵连祸结,河南生意亏成大窟窿,若再从中掏走八万,无疑疮口剜肉,要我河南百年老字号关门歇业;不给吧,早听说麻脸老姬手下皆是山大王,走一路抢一路,戕害了不知多少好人家。若不与他银钱,这活阎罗一到,圪旯我家肯定冒烟着火。
急找村里几位老人商量,却七嘴八舌根本说不到一搭,有的说不给,有的说惹不起还是给,却一时筹集不到那么多现钱。“仁义翁”准备托关系找熟人,看能不能减些。
商会聚鹏听说与麻脸老姬有旧,他央聚鹏代为说项,麻脸老姬却牙干口净俩字:“不能!”聚鹏听完就走,老姬忙笑,“行,给你老哥面子,减两万。”话递到,喜得“仁义翁”,减一分也是减,这已相当不错,却拿捏不住族里七老八少。他们家生意为合伙,族中无论老少在字号均有股份,平白无故要出这笔冤枉钱,个个剜心割肉,都说能不能再少些?
“仁义翁”复去求,聚鹏无法只好又去说,麻脸老姬却坚辞不肯。惹火了聚鹏:“我一手托两家,不行是这,不按你,也不按他,五万如何?”麻脸老姬无奈地摆摆手:“叫按时送到。”话递到,却还是意见不统一,眼看期限已至迟迟都交不出,惹得老姬一时毛燥,饿虎扑食奔向那户人家。
“活阎罗”到,众百姓急裹了金银细软逃入塬头寨堡。麻脸老姬贴身紧随,裹在人群攻入寨中,见东西就抢,见女子就奸,一时圪旯寨堡之间,鸡飞狗上墙,全乱成一锅粥。有那贪心的前边抢到绫罗绸缎,后边再遇着金银细软,便猴子搬包谷,丢了前物抢后物,顺沟沿渠、花花绿绿抛洒下一路。人老几辈创下的基业,眼看糟蹋在自个手里,“仁义翁”当时便背过气去。他向北塬各村发出揭帖,召集各村民团西庄法王庙议事。
都是本乡本土,枝枝蔓蔓相连,有女儿嫁入他家,也有他家女儿嫁于外村,姑姑外甥遭劫,舅舅姥姥哪能不心疼。“仁义翁”一吆喝,赶天还没黑,便聚集了五百多壮汉,他们全是冲着“仁义翁”人品来的。
他之所以得此雅号,全是平日乐善好施结果。四乡八里谁家若有难,只要求到门上,他绝不让空手回。一次夜归,遇到强人剪径,他只一声喘,强人便呼“这是仁义翁”遁去了。
但联合出兵,麻脸老姬不归杨玖娃节制,根本制止不住。甚或连他那一营人马,也变得手脚不干净起来,惹害的各村各寨不浅。杨玖娃靖国军彻底把名声瞎了。
听闻北塬“仁义翁”议兵,杨玖娃大为光火,他坐不住,霎时便提兵上塬,若再不给这帮庄稼伙一点颜色,就不知马王爷长几只眼。双方是在小曲头沟岸遇见的,民团驻在沟北飞虹原,靖国军驻在沟南梗村,互相隔沟打枪。靖国军枪好,打得民团趴在沟岸,连头都不敢抬,靖国军趁势下沟,一拥而过康济桥,攻上沟对岸。一阵乱枪,民团见了血,遗下十几具尸体,狂奔十里退过汶水,躲进西庄城。
麻脸老姬杀得兴起,二进泌水圪崂,烧了“仁义翁”家房子。接着又抢过十里飞虹原,向北攻取安郭寨,与民团夹汶水而阵,双方隔沟乒乒乓乓打了一阵枪后,天色便暗合下来。
害怕金城有失,杨玖娃趁夜退回小曲沟南梗村大营,麻脸老姬却不知深浅,仍领兵驻扎在安郭寨。睡至夜半,庄里庄外却忽然乱打起枪来,惊得老姬一屁股坐起,推开膈肘窝女人,提了枪挎上马就走,不料一阵乱枪却正中手心,险些倒栽葱下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