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窝里斗
作品名称:澽水往事 作者:程永庄 发布时间:2019-12-20 20:33:40 字数:3957
长工老常来报凶信,聚鹏进得家门,屋里屋外早聚满了族中七老八少,孝勇、三棱子几个壮实后生,正搬梯把“驾鹤西去”的招魂幡往走马门楼上挂。聚鹏见状“哇”地哭出声,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爹咿,娘咿”,泪一把雨一把,一声紧似一声。
族中叔婶皆来劝,家里出了这么大事,一应大小事务还得他来料理,这若乱了方寸,丧事还办不办?聚鹏也明白此刻绝不是人前做作的时候,但亲亲热热叫了一辈子的爹和娘,却任凭你喊死喊活,愣是没回应,给谁都受不了,他还转不过这个弯。
老父常年抱病在床,一口气匀不过,随时都有走路的可能,母亲却一直身体很好,这猛然离世叫人连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聚鹏哪里想得通。
他感到父母亲的忽然离去,必有蹊跷在里边,更何况双亲还是一同升的仙。有那好心的便说:“夫妻之间的缘分,只有到了一定程度,才能同生共死,你爹你娘能那样,也是几世修来的鸿福。”聚鹏却不信,世上哪有如此好的机缘在内边?在地连理枝,在天比翼鸟,那都是闲人无事编出来的。
他定要弄清其中的缘由,还父母亲大人一个大大的公道。但他也明白,此刻绝不是人前大张旗鼓惩凶之时,众目睽睽,他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咽。他已仔细查验过,父母亲的遗体通体无伤,面目安详,凭积年行走官场多年的阅历,这即就让人暗算,也该留下体貌上的蛛丝马迹在内边,却找不到,看来一定高手所为。入土为安,他准备一边料理后事,一边暗作打算。
入殓下葬,过完期期斋斋,聚鹏已基本弄清父母之死的基本轮廓。他问过长工老常,问过伺候爷奶的儿媳胡大凤,都说那日听见家里来过俩收羊皮的生意人,转转悠悠到前院喝了口水,谝了会闲便走了。问他们来人为谁?相貌如何?老常却答他住马房院,不多到东家前院来,只听见说笑声,没看见长啥样。
儿媳胡大凤更沉默寡言。儿子兴民远赴西安求学,怕沾染是非,她平日也不多到爷奶住的前院来,尤其来了过往行人,那更是唯恐避之不及。这日家里来客后,大凤照例回避了。她边在内院纺线,边听前院奶奶:“你来了,快进屋”,“吃了吗”?热气地招呼声。但听着听着却没了声息,大凤猜想客人大概走了,又似乎觉着不对劲,奶奶高喉咙大嗓门惯了,家里整天都是她吆鸡骂狗的声音,此刻院中咋出奇地静?大凤内心委实不踏实。她走了出来,立马吓得七魂出了六窍,爷爷、奶奶咋没声气了?大凤赶紧喊老常。
如此说来,爹娘的死一定与那两生意人有关,忙吩咐老常、大凤千万莫声张。破爹娘这宗案子,他还得时日,需慢慢来。
怕再出意外,儿媳胡大凤随他们住进了城。家里殁了老人,把一个小媳妇留在乡下,自个即使放心,亲家胡培源那半吊子首先不答应,肯定前来搅活。
其实不止聚鹏一个人烦胡培源,还有一人更烦他,那便是他家二丫头新嫁的老女婿张茂堂。娶了他的闺女,还真把自个当成了寿星老泰山,摆起“皇亲国戚”谱来,今儿要民团经费,明儿要乌纱帽,给了个巡警局长,还嫌不够,又列出一长串的单子,要他任命,八成收了人家钱财,包揽起县中人事。不行!不能任由他这么胡闹下去,再闹就尾大不掉啦。
张茂堂准备耍点手腕,起用鱼平之对付胡培源。鱼平之雅号“笑面佛”,师从贾若山多年,人品才干俱在胡培源之上,众所周知,适逢多事之秋,也想有一番作为。前番为避镇嵩军锋芒,去了山西荣和,瞌睡就了枕头,张茂堂下帖子请,立马便回来啦。
却说李天翔被逐后,省内便愣给韩地派不出一个知事,都吓怕了,没人敢揽这不要命的瓷器活。如今张茂堂请鱼平之,冠冕堂皇:代理知事,暂署县务。
鱼平之新官上任三把火,本想励精图治,造福桑梓,无奈胡培源却根本不买他账,一蹦三尺高:“河南侉子请鱼平之出山,明显给咱老胡上眼药水。哼,我才不尿他鱼平之!”
金城地面小,胡培源这边刚骂完,那里便传到鱼平之耳朵里,也是一个“哼”!得,这俩货明显尿不到一个壶里。
常言道: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鱼平之既然敢代理知事,就不怕胡培源。胡培源说他横,鱼平之比他更横,胡培源横是抱了粗腿,鱼平之却是凭着满肚子才学,和他手下的几百号南塬民团。他根本就没把赳赳武夫胡培源放在眼里。这不,两个一个蹲在县衙大堂,翘起二郎腿当代理知事,一个猴在县巡警局,斗起了法。
这厢胡培源训练民团,需要经费,工工整整,蝇头小楷写了呈文,那边鱼平之接过,却眉头踅成圪垯,左瞧右看半天:“你们胡团总写的啥?就这么三两行字,东倒西歪不说,还不合文法,我认不下他那字。”
知他有意找茬,当差的却故意原原本本说于胡培源。气得胡培源吹胡子瞪眼:“挨锤子!你大伙看看,我这工笔小楷,哪一个不合章法?哪一笔不好认?你娃等着!”气势汹汹站于西街衙门前,发了一顿飚。
胡培源说等着,并非说说而已,那是诚心要给鱼平之难堪,平日里他便刁蛮惯了,哪能忍下这口气。张茂堂移交给民团一批快抢,胡培源不和鱼平之商量,便发给了各区民团,偏偏却少了鱼平之的南塬民团,气得鱼平之向张茂堂告状。
栽起法杆就有鬼,升起堂便是官司。他们闹,正中张茂堂下怀,他准备就二人反映的问题说道说道。结果堂升起来,官司却断不下去,一个指斥对方缺乏合作共事意识,遇事只想着自己小圈圈的毛病要不得;另一个也告对方无中生有,借机挖苦讽刺同僚的做法,实在令人作呕。
结果两个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唾沫星子乱溅,说了七七四十九,也不知都说了些啥。说得河南侉子头大,两头“中、中、中”,似乎谁说的都有理,却似乎都没理,根本分不清,只好稀泥抹光墙,嘻嘻哈哈乱打马虎眼,劝他二人瞎好给个面子,有了摩擦咱内部解决,好不好?
说的二人眼热,跟着也“中、中、中”,立马握手言和,一块相跟着去新盛园摆席面,唱起“将相和”。
狗咬狗一地毛。拿捏住这对宝贝,张茂堂感到自个在韩地说话有了份量。他准备招兵买马,广积粮草,再捞个团长、旅长大干一番。看来他官瘾不小,但他的春秋大梦,无端却坏在冯四手里。
一滴老鼠屎,能害一锅汤。冯四这根搅屎棍,自从放走李天翔,挨了鱼平之打后,总也不心甘,老想从中做点文章,把水往混里搅。这不,也不知给了啥好处?又回到巡警局,整天在胡培源面前低头哈腰,竟糊弄过去。
却说这日天昏,商会聚鹏做东,请韩地几个头面人物,张茂堂、鱼平之、胡培源都去了,他们戏称这是“鸿门宴”,吃了说不定哪个便会翻白眼,死逑。好心请人吃饭,又是死,又是活,不知从何说起?但只要知道程聚鹏这一段时间都在忙啥,便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自打父母一命呜呼,继任族长后,聚鹏便三天两头往河湾家里跑,他尽忙乎了埋人送葬和哭恓惶这两件事!忙完父母丧葬事,孝勇爹程老六一口痰吐不出来,卡在喉咙咽了气,作为族长,他理应跑前跑后。
程老六乃受野狸子手下弁目吓唬,整日疯疯耶耶,嘴里含糊不清“我缴,我缴”。吃饭他不知饥饱,说话白沫沫乱冒,屎尿遗到裤里,顺腿往下流都不知,叫人看着都觉肮脏,这一死反倒解脱。
忙完程老六身后事,刚说歇一口气,黑猪寡妇妈却一不小心,院里跌了跤竟摔死啦。这可就奇了怪了,平展展院子,跌一跤能把人摔死,八成得罪了哪路神仙,害他老人家在阎王爷处告刁状,每隔十天半月便要从生死簿上拘走河湾一人。不行!得给他老人家重塑金身,若不然这人死起来何时才是头?
于是把那和尚、道士、阴阳和法师都请在村中,这里安置,那里拾掇,忙得一塌糊涂。甚或梁顶寨子城的土地爷也跟着沾光,村人香裱纸马一时大增,就是供奉王老三的归义塔,也修葺一新,时不时还有人点上几炷香,放些时令瓜果。
人照样还是死,这回死的是碎球瞎子爹。三棱子好上儿媳卜荷花,害得情种老汉欲火中烧,思渴得瘦骨嶙峋,风一吹都能倒,能随着黑猪寡妇妈去阎罗殿报到,也算生死路上有伴,风流帐上再添一笔。偏巧却死在黑猪寡妇妈头七上,这在村人看来便大有说道。黑猪寡妇妈是赶在头七下葬的,这里丧人床子刚抬出村子,那里碎球老妈便地动山摇恸哭起来,村人一听,瞎了!这回不知哪路神仙害人?
有那上年纪的便说:“这回不是神仙,是箍漏锅作祟,刚才村里箍漏锅吆喝了两嗓子‘谁有漏锅、漏瓮补’。箍漏,箍漏,有箍就有漏,箍住了锅,却箍不住人,村里办丧事,最忌编簸箕的、箍漏锅进村,一出现便死人。”听得聚鹏一愣一愣的:“那箍漏锅呢?”“喊了两嗓子,又没人了。”有人回答。聚鹏:“那下次碎球爹下葬,可一定看牢了。”
有族长吩咐,村人当然看紧,却仍在死人,这回死的是孝勇家老大娃继福。碎怂比孝勇儿时还淘,领着一伙娃湾前戏水,一个猛子扎到水哨下深渊里,便没出来。
这又是哪个作祟?聚鹏百思都不得其解。有人说孝勇没给娃起好名,继福,急富,急着发财,还不早早挣死。聚鹏却不信,人的名纯粹就是记号,与死不死毫无牵扯。
村人又说:“那就是你爹生前做的那副丧人床子。”听得聚鹏如坠五里云雾:“这又是啥说道?”村人:“这里头大有来头。丧葬明器,那都是动阴阳、通两界的大事,哪能不选好时辰,问过阴阳就置办。”
稳善看来欠考虑,办的不周全。这些年他主持族务,路改了,祠堂翻修了,临死还想给村人留点念想,于是张罗置办了这副丧人床子。没成想置办没多久,他老人家便蹬腿咽气,赶上用头一遭。如果只此也就罢了,问题是他一用,后边便刹不住闸,村内办丧事的一宗接一宗,大伙疑心是不是这副丧人床子没做对?聚鹏准备烧了他爹的丧人床子,断了鬼神来路。
为除满身晦气,又在新盛园置办酒席,请县中几个头面人物赴宴。谁知酒正喝的耳赤,鱼平之手下却慌里慌张跑来:“大爷,南塬家里来人,言说三夫人要生。”
心爱的小妾要生,喜得鱼平之撒腿就跑。张茂堂上前拽住:“天晚黑嘛咕咚,还是明早再回。”鱼平之却死活不肯。张茂堂,“那就带几个兵丁。”鱼平之却胸脯一拍:“不必,全是平坦官道,上马不用一个时辰就到家了。”辞了众人,慌里慌张而去。
疾驰出城没二里,酒劲却上了头,于马上东倒西歪,连身子都挺不直,只好放缓马步。过了龙泉寺,夏阳府前有座乱坟岗子,本想快马加鞭而过,却困得连马鞭都举不起。
这时猛地一个黑影一跃而起,照鱼平之脖颈就是一刀,鱼平之应声栽下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