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在农场时，项东方的衣着打扮就有点与众不同，他把那些衣服都带到了学校。他也有一套人人都有的蓝色的中山装，不过他穿得最多的还是从农场带来的反领文装。放假回广东时，他到广州高第街买了一条牛仔裤和一件T恤，成了北大第一批穿牛仔裤的人。那时候，T恤还被称为港衫，因为是从香港来的，与牛仔裤一样被视为奇装异服，穿的人很少，北京许多高校甚至还禁止穿着。但项东方已经穿习惯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他不知道这在某些人看来总是有点异样。
　　同宿舍的陆德彪，平常喜欢看些人物传记，模仿一些大人物的言行，说点哗众取宠的话来引入注意，他经常取笑迂腐的小夫子和老实巴交的章崇智。上次他看到项东方贴出的拜伦像，觉得很有意思，就模仿项东方找来一幅德国哲学家尼采的黑白照片。那是一幅半身照，尼采侧身坐在椅子上，右手支住脸颊，鼻子底下留着浓密的胡子，眼睛阴郁呆滞地凝视着前方。陆德彪把照片贴在床头，三天两头对着照片顶礼膜拜。有一段时间他逢人就说尼采，说起尼采必谈超人，慷慨激昂地宣称中国太需要这样特立独行的人了。
　　星期六傍晚，几个人准备到大饭厅去看海政歌舞团的表演。项东方刚把那件T恤穿上身，就听到陆德彪阴阳怪气的声音：“哎，项东方，你怎么总是穿得跟别人不一样，你不是想寒碜我们吧？”
　　项东方愣了一下，冷冷地说：“怎么啦你？什么寒碜不寒碜的？”
　　“大家都穿中山装，你偏穿个牛仔裤加T恤，哪不是摆明要鹤立鸡群，显得自己比别人威风吗？”陆德彪的话实在有点刺耳。
　　项东方没有生气，只是以玩笑的口吻说：“哎，你又不是我妈，我穿什么你还管着呢？”
　　陆德彪仍然不依不饶地说：“好在你是在北大，要是在清华早就被人剪了！”
　　“清华算什么呀，整个一老土，难怪人家说是个培养官僚的学校。”项东方淡淡地说。他了解陆德彪喜欢抬杠的脾气，他今天心情很好，不想跟他吵。陆德彪看杠不起来，就顺势说：
　　“北大是够自由的了，像你这种奇装异服都能容忍。不过，说真的，我也很喜欢牛仔服，可惜我没有。”
　　项东方就笑道：“你要喜欢我可以跟你换衣服穿，怎么样？”
　　“行了行了，我就开个玩笑。”陆德彪赶紧找个台阶下，“我可不敢穿小资的衣服，那出格的玩意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站在一旁的小夫子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催促道：“好了好了，快走吧！”
　　一行人走下楼，在校园里匆匆地走着。夕阳西下，金黄的阳光照在脸上，增添了几分青春的光彩。几个人一面走一面议论晚上的节目，小夫子走在左边，陆德彪在右边，中间夹着项东方。不时有人从对面擦肩而过，还不断碰到与他们面面相觑的女生。经过书店门口时，里面走出来三个人，两个是金发碧眼的外国男人，另一个是中国女人，她穿着浅色夹克烫着卷发，和老外说说笑笑，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他们一走出店门就引来了行人们的注意。那女生左顾右盼，眼角带着几分骄傲。大家都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看。项东方觉得这女孩好眼熟，于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眼神专注而若有所思。那女生也好奇地对望过来，在擦身而过的一刹那，她还深深地瞄了项东方一眼。
　　项东方还在想在哪里见过这个漂亮的女生，耳边却传来了陆德彪酸不溜秋的话：“妈的，我终于发现一个秘密了。”
　　“什么秘密？”小夫子好奇地问。
　　“反正我以后再也不敢跟项东方走在一起了，太亏了！”
　　“怎么回事？”
　　“你没看见吗？他那么帅，女生们都只看他，根本就不正眼瞧我们一下！”
　　小夫子鼻子哼哼两下，很不以为然。
　　项东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别介啊，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儿。”最近他的普通话开始带上点北京腔了。
　　陆德彪说：“我已经观察很久了，也不是一次两次的。反正每次女生对面走过来眼睛只瞟着项东方，根本就当我们不存在！”
　　项东方心里虽然高兴，却有点不好意思，便想岔开话题；“这哪叫什么帅啊？要说帅拜伦绝对天下第一，没有人能比。”
　　小夫子本来就见不得别人的好，看他这样说便水推舟道：“你是说那个英国诗人拜伦吗？”
　　“还有哪个拜伦？自从他出现以来还有谁敢叫拜伦吗？”
　　“你说他帅，你知不知道他是个瘸子？”
　　“当然知道，但不管怎样，他还是帅。”项东方看他扁自己的偶像，心中不悦，转而讥讽道：“诶，小夫子，你怎么也会看外国的东西呢？你不是对西方不感兴趣的吗？”
　　小夫子被戳到痛处，一焦急就结巴起来了；“这个，这个嘛，西方的东西还是要了解一下地。不然怎么能比较呢？是吧？”
　　陆德彪插进来说：“你们说的都是老外，帅不帅跟咱们都没关系。要我说中国人里面最帅的就是汪精卫！”
　　“那是，毕竟人家是民国第一美男子嘛，连胡适这么帅的人都对他赞不绝口呢！”小夫子表示赞同。
　　“哦，胡适怎么说的？”项东方很感兴趣。
　　“是这样地。”小夫子不自觉地卖弄道：“我是在徐志摩的《西湖日记》上看到的。1923年秋天，徐志摩与胡适等一班中外名流到钱塘江观潮，同行的就有汪精卫。后来徐志摩在日记中写道：汪精卫真是个美男子，连胡适都说如果自己是女人一定要死心塌地地爱他，即便自己是个男人，还是爱他！你看看，徐志摩和胡适都是民国有名的美男子，连他们都这样赞美汪精卫，可见得他有多么的帅！”
　　项东方最近在一本书上看到过一些汪xx的照片，确实非常地漂亮，特别是年轻的时候。但是他觉得汪精卫的鼻子不够挺，鼻翼太宽，脸太大，轮廓不够立体，尤其是中年以后。于是，他就不以为然地说：“你说得不错，汪xx在中国人里面确实是很帅，但中国人无论怎么看都比不上欧美人，论身高身材，论长相我们确实差了一个档次。”
　　“此言差矣！”小夫子很不满，滔滔不绝地驳斥道，“我告诉你吧，咱们的老祖宗根本就瞧不上白种人，唐朝人就说他们是‘赤毛绿睛，状若猕猴’；就是到了清代我们还是叫他们做鬼，简直就是没进化好的半野蛮人。嗯，我读过清朝时西方传教士的笔记，里面说当时国人还觉得洋鬼子很丑，凹眼窝凸鼻子加上下陷的脸颊，看起来就像骷髅，所以才叫他们为‘鬼’；而且清朝根本不许洋大人带洋妞到中国来，当然中国女人也不会愿意嫁给洋鬼子。”
　　“就是，满身是毛，跟猴子有得一比，还一身狐臭！”陆德彪嘻嘻地笑着附和道。
　　项东方不屑地说：“那都是老皇历了，人家什么都比你强，现在谁还敢这么说？”
　　“是呀，有钱就行了，母猪成貂蝉，猪八戒都可以变仙女！”小夫子显然很不服气。
　　“我觉得吧，这是一个心态的问题，环肥燕瘦各有所好，有人说牡丹最美，有人却喜欢玫瑰，就看你的心态如何。对不对？”陆德彪一本正经地说。
　　“所以呢，关键是现在大多数人都倾向于西方的标准，都觉得西方人漂亮，中国人不行！”项东方硬挺着。
　　陆德彪说：“这倒是事实，没办法否认。”
　　“哼，完全就是崇洋媚外，没出息！”小夫子气呼呼地骂道。
　　说着吵着一行人来到了大饭厅门口，随着人流走进了里面。晚会前面的节目水平只是一般，都是些老套的玩意，没有什么出彩的东西，到了最后一个节目时上台是一位年轻女演员。她身材高挑，脸蛋不算很漂亮，可是她的演唱情真而质朴，有种深沉含蓄的独特风格，算得上国内演唱流行歌曲的先驱之一。她首先唱了一首《军港之夜》，立刻博得全场热烈的掌声，然后一口气又连唱了六首，这让那位躲在幕布边上的老女演员嫉妒得直跺脚。
　　这是项东方第一次听国内的歌手唱流行歌曲，实在是喜欢得不得了。晚会结束后，他提议去后台看看这位女歌手，陆德彪同意，但小夫子却摆摆手说：听歌就得了，还看什么人呐，还不是戏子一个！说罢自己先走了。
　　两个人来到后台，里面熙熙攘攘地挤满了人，走过化妆间的一面大镜子时，项东方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偏瘦的国字脸，浓眉大眼，一个顺直流畅的截筒鼻，身材中等而挺拔，颇有几分玉树临风的儒雅俊朗。他站定了，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的容貌，心里笑道：哈，原来鄙人竟然是这样的风度翩翩、一表人才，怪不得陆德彪要妒忌了！
　　他想起离开家乡时，在轮船上那个老女人焦玉颜盯着自己那火辣辣的眼神，似乎现在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对女人还是那么有魅力的。难怪自己经常在路上，在图书馆，在食堂里碰到那么多女孩窥探的目光。前几天，在学一食堂吃饭，坐在那张十二个人的大圆餐桌上，桌上除了他自己还有两个女生坐在对面，没有其他人，当时他在默默地吃着饭，那两个女生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什么人来着。他听到其中一个问：“你觉得他最有特征的是什么？”
　　“眼睛！我发现他的眼睛不仅大，而且带有一种忧郁气质，看着就使人心生怜爱。”
　　“男人忧郁的眼睛总是有一种强大的杀伤力，叫人无法抵挡！”
　　“难得的是他的忧郁里面还有一点倔强和不羁，这才显得高贵。”
　　“确实是桀骜不驯、高傲冷漠，有拒人千里的感觉，可是又令人无法抗拒。”
　　项东方以为她们是在谈论一个她们熟悉的人，可是，他抬起头来时，却瞥见她们的眼睛在他脸上扫来扫去，才知道她们是在议论自己。当他低下头继续吃饭的时候，两个女生以为他听不到，还在继续地窃窃私语：“我喜欢他的嘴巴，棱角分明线条清晰，就像一只菱角。”
　　“我觉得他的上唇好像一张弓，听说嘴唇棱角分明的男人个性都很强。”
　　“他看起来就像是那样的人！”
　　“哎，你有没有发现他嘴唇上的唇珠好漂亮呢？”
　　“什么是唇珠啊？”
　　“就是人中下面那条线。你看他的上唇像不像一只飞翔的海鸥？唇珠就是海鸥的身体那个部分。”
　　“哦，是呀，真的很像，好性感啊！看着就想亲一口！”
　　两个女生肆无忌惮地捂着嘴“吃吃”地笑起来。项东方很享受她们的赞美，巴不得她们说下去，所以他依然低着头假装没听见，直到两个女生吃完站起来，她们还贪婪地扫了他一眼。
　　想到这一幕项东方咧开嘴笑了，镜子里的他露出两排整齐光洁的白牙。这是他第一次在大镜子里看到自己，这一看还真给了他一点自信。他对自己说：嘿，咱哥们好歹也算一个帅哥呢！比老外比不上，在国人之中还是不错的，起码也是中上吧！他竟沾沾自喜地沉溺在自己的幻想中不能自拔了。
　　陆德彪走过来，偏着头斜睨着镜子里面的项东方，还故意撞了他一下，揶揄道：“哼，小子，还在臭美呢！”
　　项东方含笑不语，心里却像吃了一个蜜枣那样美滋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