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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作品名称:倦鸟东归      作者:彭越      发布时间:2019-12-21 16:46:36      字数:4830

  晚上十点多钟,宿舍的人都回来了,是该熄灯睡觉的时候了,每晚的“例会”马上就要开始。苏杰刚刚买了一部三洋牌砖头式录音机,全宿舍的人都知道了。苏杰上学前是个工人,工龄超过五年,因此他是带薪上学的,手头比较宽裕。他英语课上的是快班,开始还感觉良好,后来项东方的英语越来越好,整个年级无人不知,这让睡在项东方下铺的苏杰感到压力越来越大。为了学好英语,他省吃俭用攒了一笔钱,不知从哪里找的门路,花了比市价低几十元的价格买下这部从广州带过来的水货。灯刚熄,就有人起哄道:“哎,苏杰,放几首好歌来听听,让我们也做个好梦!”
   苏杰巴不得让大家试试他的新玩意,不过,他却卖了个关子:“放歌没问题,可是,如果有谁听完后春心荡漾、夜不能寐的话,哪可千万不能怪我呀!”
   “没事儿,尽管放,我这还有足够的安眠药。”
  回话的是胖胖的章崇智,他平时老实巴交的,难得还有这点幽默。不过,也许他真的有安眠药也不一定,因为最近他总是说失眠。大家都觉得奇怪,一个牛高马大、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居然天天闹失眠,实属不可思议。于是,大家一窝蜂地群起围攻他,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出来了,最刻薄的要数陆德彪了。他说:老章,我捉摸着你一定是被女朋友给甩了!甩了就甩了呗,担心什么呢?就你现在的条件还怕找不到漂亮的妞儿?性格温和的章崇智并没有生气,他只是叹了口气说:唉,你个小毛孩懂什么?事实上,这位已经二十八岁的大小伙子确实在河南老家有一个女朋友。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失眠,也许他真的像大家说的那样失恋了呢?今天他和大家一样很期待听一些好歌,反正是睡不着的了。
   “好!”苏杰见既然章崇智都这么说了,就不再罗嗦,伸手按下放音键,音乐随即从他的床头响起:
   “我衷心的谢谢你,给我一番关怀和情意
   如果没有你给我爱的滋润,我的生命将会失去意义,
   我们在春风里陶醉飘逸,仲夏夜里绵绵细语……”
  
  歌声温婉甜蜜,还带着一丝忧郁。大家静静地听,屋内只有歌声在飘荡回响,在每个人心里激起不同的感受。在第一段停顿时,有人问:“这歌太好听,谁唱的?”
   “邓丽君,台湾的。”苏杰答道。
   第二段又开始了,歌声像闪电穿透人的心灵。项东方忧伤地睁大眼睛望着漆黑的天花板,眼前不断飘过柳丝雨的脸庞,他终于忍不住从枕头底下拿出她的照片,把手电打开,一遍遍痴痴地看。躺在对面的章崇智跟他一样,双手枕在头下,仰面望天,心里充满了思念和无奈。他看到电筒光,就关切地问:“小项啊,你在看什么呢?”项东方心虚地说:“没有,找个东西。”然后,无奈把地照片塞回枕头底下,并把手电关了。
   歌曲播了一首又一首,大家都听不厌,听完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后,章崇智张受不了了,忍不住就说:“把录音机关了吧!该睡觉了。”
  谭志高悻悻地说:“哎,奇怪了,要开机的是你,要关机的也是你,不是触景生情又想起你女朋友了吧?”
   大家一阵哄笑。苏杰问:“大家意见,关不关?”
   李鸣宇调侃道:“还是关了吧?免得老章等会又要一个人‘二泉映月’了!”
   这里面有一个典故。章崇智拉得一手好二胡,时不时在宿舍里拉上一曲。有一天,他回来得早,一个人在宿舍里拉起一首名曲,曲调非常悲凉忧伤、凄厉欲绝,他把曲子演绎得扣人心弦、催人泪下。有人问他曲名,他说是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他还说阿炳在月光下拉这首曲子,虽然两只眼睛看不见,但依然泪汪汪的像两个泉眼。大家就戏弄着说,原来二泉映月就是两只眼睛泪汪汪的映着月亮。从那以后,一说到二泉映月大家就明白什么意思:泪眼汪汪望月亮。
  谭志高接过话头说:“说到‘二泉映月’,我现场作了首诗,大伙看看行不行:两眼泪汪汪,羞对明月光;举头望明月,低头思姑娘。”
   话音刚落便惹起一片笑声,小夫子一本正经地说:“你这诗不诗词不词的,韵又押不好,连打油诗都不是,只能算个顺口溜。”
   苏杰漫不经心地说:“得了,得了,小夫子,那么较真干嘛?人家也就起个哄凑个热闹。”
  
  小夫子不以为意,继续说道:“如果把‘姑娘’改成哪个什么……”他一时想不到合适的词,卡住了。
  陆德彪喜欢说话,可是憋了半天插不上嘴,等小夫子刚一停顿,他就急忙打岔道:“今天去图书馆借书,碰到的那个女姑娘简直太漂亮了……”
  他毕竟年纪小,在一帮大哥哥面前说话常常因为紧张免不了口不择言,他发现自己说错了话,突然煞住。大家一时也没发现什么不妥,还是谭志高反应快,他一把揪住他的口误调侃道:“什么?女姑娘?你敢肯定那个姑娘是女的?”
  “哎,难道姑娘还有男的吗?”李鸣宇又插上一杠。
  “姑娘没有男的,但小伙肯定是男的吧?”黄毓民觉得越来越好笑,也过来凑趣道。
  谭志高没说话自己就先笑了:“莫非你要说那个男小伙什么的?”
  “哈哈哈!”
  一连串狂放的笑声爆满了整个房间,苏杰乐得在下铺直擂床板,上铺的项东方已经从刚才的思念中缓过劲来了,他的笑把床摇得像条在波浪中翻滚的小艇。苏杰笑够了,喘着气说:“诶,我说楼上的,你歇一会儿,你再摇我就该散架了,你别摔下来把我给砸扁啰!”
  “你焦什么急呀,我还没笑够呢!女姑娘、男小伙,太他妈经典了!”项东方根本止不住笑,还在上面一股劲地摇。
  肖福之也在笑,不过他没像大家那么豪放,他只是轻轻地抿着嘴笑,然后煞有介事地插话道:“其实,陆德彪说得也没错,姑娘本来就是女的嘛!”
  “是呀,谁不知道你妈是女人,放屁干嘛还要脱裤子?”谭志高阴阳怪气地说。
  苏杰说:“不对呀,他不是脱裤子,而是穿裤子。”
  “怎么讲?”李鸣宇问。
  “大家都知道姑娘是女的,他还加上‘女’这个形容词,这不是多穿了一条裤子吗?”
  项东方反应了过来:“你是说他放屁前先多穿上一条裤子?!”
   “哈哈哈”这一下大伙笑得更加猛烈强劲,小小的房间似乎容纳不了那放浪的笑声,连纱窗都在摇晃,四张架床也在风雨飘摇中“咿呀”作响。
  
   项东方的笑是很有节奏的律动,就像汽车驶过坑坑洼洼的沙土路那般,一摇一晃,一颠一簸,下铺的苏杰感受特别明显,突然有个东西砸到他的脸上,他嘟囔了一下:“诶,这是什么东西呀?”
   说罢伸手去脸上抹了一把,摸到了一张硬硬的小纸片,边缘还有些小锯齿。他觉得这应该是一张照片,可是太黑了,他看不清。于是,他就叫睡在门边的黄毓民开灯,黄毓民没好气地说:“我说今晚你们这帮人闹个没完了,真不想睡觉啦?”
   灯亮了,苏杰揉揉眼,看清楚了那张照片,忽然兴奋地嚷道:“你还想睡觉,等我让你看完这玩意,你睡得着才怪呢!”
   “什么玩意?”陆德彪被大伙笑了半天,都抬不起头来了,这时才缓过神来。
   苏杰跳起来,把照片递给对面的陆德彪。陆德彪虽然只有十八岁,但情窦已开,懂得欣赏女人了,他看完便感叹道:“嚯,这姑娘真漂亮!”
  “妈呀,真漂亮!”
   “这是谁的女朋友啊?”
   照片在房间里传了一遍,每到一个人手里都发出赞叹,只有传到肖福之那里他却不置可否地“啊哦”地嘟囔了一下。等照片到了项东方手里时,他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原来那是柳丝雨的照片。刚才他看完了明明就压在枕头底下的,没想到竟掉到了苏杰的脸上。
   大家还在议论纷纷,有人说:这女孩太美了。有人说:她很有气质。谭志高干脆说:别说哲学系的女生没人比得上她,连全校最漂亮的西语系的女生都不见得有她漂亮。陆德彪则装模作样地感叹道:唉,如果有这样一个女朋友,这辈子也就死而无憾了。只有章崇智重重地叹了口气。谭志高突然若有所思地问:“苏杰,这是你女朋友吧?”
   “你也不动脑子想想,如果是我的,我会那么傻,拿给大家看吗?”苏杰不屑地说。
   “为什么不?如果是我还巴不得让你看呢!”陆德彪大言不惭地说。
   苏杰说:“行啊,把你女朋友的拿来看看!”
   “唉,可惜啊,我还没有这个福气!”
   “那说了也白说。”
   谭志高还是紧追着不放:“哪是谁的呢?”
   “是谁的我不知道!哪照片刚才从天而降砸到我的脸上,我还听过他半夜在梦中叫一个人的名字。”苏杰实话实说。
   章崇智也附和道:“我也听过的,好像叫什么雨来着。”
   “那一定是项东方的!”几个人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
  
   项东方的脸一阵阵地发烧,恨不得找个洞躲起来,好在他躺在上铺,没人看得清他的表情。
   有人开始起哄了,说:“项东方你真有能耐呀,找了个这么俊的人儿。”
   “是呀,郎才女貌,简直就是天作之合!”
   “诶,项东方,介绍一下情况嘛!”
   项东方真的不知如何是好,总算急中生智地搪塞道:“那是我妹妹,不是女朋友。”
   “别逗了,一点都不像你妹妹。”
   “不是女朋友,怎么会半夜三更打着手电来偷看?”章崇智一针见血地驳斥道。
   项东方理屈词穷,不吭声了。大家仍然不放过他,继续嘲弄他,他只好无奈地说:“好了,你们别闹了,都吹啦!”
   喧闹的房间突然安静了下来,过了好久,才有人叹息道:“太可惜了!”
   陆德彪又唱起了高调:“散了就散,没啥了不起的,大丈夫何患无妻!明儿找个更好的。”
   “你站着说话不腰疼,要是你会怎样?”项东方没好气地说,这句话他是刚学会的。
  
   黄毓民是已经结婚的过来人,他摆出一副老大哥的姿态,语重心长地说:“项东方,不是我说你呀,既然已经分了手,就要干脆利落,不要拖泥带水,免得后患无穷,自己害自己!”
   这番话仿佛一记重锤砸在项东方的心上,让他没法平静。这一个晚上他彻夜难眠。他想了很多,回忆起小时候柳丝雨那轻蔑的眼神,自己对她的恶作剧,到后来救她又爱上她,又没有明确地说过分手,却从此天各一方、杳无音信。那个漆黑的夜晚,自己冒着生命危险,在大海里毫无希望地游,就是为了能见到她,差点没葬身鱼腹,而那个薄情的女人,尽管信誓旦旦要来信,却始终毫无音讯。
   他突然间意识到自己傻:柳丝雨已经消失了好多年了,自己还傻乎乎地在那里等,简直愚不可及。以前,他从不这样想,他总是以为,她一定是遇上了什么不可抗拒的情况,使她自顾不暇。可是,现在他突然清醒了,人是会变的,环境变了,人的思想就会跟着变了,就像自己对故乡不也变得日益厌倦了吗?人家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到了香港那个花花世界,随便就可以找个比自己强十倍百倍的人,安安稳稳地过上富足平静的生活,又何必死守着你一个不文一名的穷知青呢!他悲哀地想到,如果她真有想到过自己,那她一定会认为自己现在仍然是那个农场知青。话又说回来,即便她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是北大学生了,那又怎样呢?国内和香港差距如此之大,在她眼里自己不仍然是个土不拉唧的“大陆仔”吗?想到这,一种自怜自艾的自卑情绪充满了心间,他彻底绝望了。他想起了拜伦那首诗《春逝》,心里恨恨地想,如果重遇,我一定只有漠视,绝不会有眼泪。他的理性告诉他,现在应该对这事做一个了结了。
  
  第二天黄昏的时候,项东方踏着夕阳踽踽独行,穿过大半个校园,来到了未名湖畔。他心事重重地绕着湖岸走了一圈,然后,坐到一张椅子上。椅子背后几乎靠着一棵柳树,倒垂的柳枝在他身旁飘来荡去。静静的湖水偶尔有鱼儿翻过,惹起一点涟漪。他本来想到此走走,散散心,彻底把柳丝雨忘掉。可是,那水中的涟漪跃入他的眼里,竟慢慢地幻化成了农场那口鱼塘,然后,一长串回忆便纷至沓来。夕阳的余辉飘洒在湖面上,荡起鳞鳞的波光,他的心一下子变得柔软起来,不忍心把那些美好的回忆统统埋葬。他顺着自己的思绪一遍遍地品味那些美妙又苦涩的记忆,直到太阳快要下山了,他才狠狠心把头抬起来,转身走向一个像拱门般的门洞。
  这个建筑被人叫做花神庙,也称慈济寺,始建于清乾隆年间,原为乾隆宠臣和珅的私家寺庙,1860年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时,作为圆明园附属园的淑春园未能幸免于难,这座位于淑春园中的花神庙被焚毁,只残留下一个庙门。如今,这座方不盈丈的山门孤零零地耸立在未名湖畔,背枕着树木葱茏的小丘,面朝着碧波荡漾的湖水,有着飞翘的屋檐、雕花的大理石拱门、赭红色的墙体,庙门做工精细,造型典雅,是未名湖必不可少的一个景点。不知从何时起,北大学生中就流传着这样的说法:花神庙主管燕园学子的爱情,恋人们在那里盟誓特别的灵验。因此,学生们就把这座花神庙当作祈福爱情的圣地。
  项东方走到门洞前,用火把柳丝雨的照片点燃,放到前面地上,一缕青烟袅袅地升起。他在心里默默地念道:我的初恋啊,咱们就此别过,你就像那烟飘散到空中,从此天各一方,我也不会再想你了!花神啊,请你在冥冥中为我祈祷,让我重新找到我那命中的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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