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情钟外归学子

　　四情钟外归学子
　　终于到了暑假，梅如桂望眼欲穿，何仲如终于回到了小吴村。但是何仲如什么时候回的家，梅如桂一点也不知道。她不能去打听，更不能去车站接，只是在心里默默地数日子。是在一次去塘边洗衣服的时候，她看见一个青年在塘边转悠，盯了自己好几眼。他长得那么俊朗洒脱，虽然脸上还有着孩子气，但就是显出一种不同于一般人的气质。他手里拿着一本书，时而低头看书，时而抬头仔细地看着她。她把衣服漂洗好了，还见他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默默地瞥向自己。她心里“咕咚咕咚”跳，回家时几次回头，还见他眼光撵着自己不放。她估计是何仲如。村上在外读书的青年只有三四个人，其他人都比自己大，看他，就是要比自己小那么一点点，不是他还会是谁？她猛然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在窜动，窜得脸上一热一热的，心里也一热一热的。
　　何仲如是高考一结束就回家的，已经有几天了。到家第二天就听人说，村里从天上飞下来一个仙女，跟了南瓜纽子，真是好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他先还不信，一笑置之。听了几个人都这么说，他才去问母亲。母亲说，原来打算给你讲的，又怕她是个骗子，就算不是骗子，她的心在这里能安得了吗？倘若哪一天偷跑了，那还不是鸡飞蛋打一场空？这样就没有给你讲了。何仲如听了也只是笑笑。
　　这一天，因为前一天雨下得比较大，塘里水出丘（当地方言，意即水从溢洪道漫出），塘丘下的沙沟有人横沟下了一张大网在张鱼，何仲如好奇，就去看看。到了塘丘，看到一个女子在漂洗衣服。这个女子以前从没有见过，也不像隔壁大吴村来小吴村塘丘洗衣服的。因为刚下了大雨，各个村子都是满塘满坝的不需要出村子清洗衣服。一看样子，何仲如惊呆了。薄薄的衣服里丰腴而不失苗条的胴体隐约可见，犹如柔月娇嫩粉白的脸庞上一双脉脉含情的眼睛里发出温柔的光，鼻翼轻翕，樱唇嫣红，妩媚异常，真是面不脂而桃花飞，腰不弯而杨柳舞。世上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只是说俊俏还很模糊，说美吧，更不具体。该怎么说呢？不知道怎么说。只能做一个比较，那就是著名塑像美神维纳斯，也只是身段还可以说互为媲美，但脸部，这个女子比维纳斯还要美。大概她就是人们说的天上飞来的仙女吧！他不愿急着离开塘丘了，他在旁边转悠，就是为了多看她两眼。他不敢走近，因为他想到“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一直到她离开塘丘，他还呆呆地站在塘丘，眼光追随着她的身影。
　　回到家，何仲如坐在桌旁发愣。怎么错失了这么个大好姻缘！既然本来要说给我，为什么就变卦了呢？整个一天他都没精打采，到了晚上，他也没有到外面乘凉，早早地就睡了。在床上辗转反侧，一会儿就是一身汗。他起来用毛巾抹了抹，拿了把扇子边摇着边走到外面，他想凉一凉。刚走出门口就听到有人在说林忠家的事情，主要还是两次鬼叫，有人猜测，是“小仙女”不愿跟林忠上床，有人立即应和，说那么娇嫩的花怎么能经得起南瓜纽子糟蹋。他觉得话不中听，便又回到屋里，把帐子里蚊子赶了赶，就又睡下了，但是两只眼睛瞪得老大，就是睡不着。一直到下半夜，外面乘凉的人都发出轻微的鼾声，他才迷迷糊糊闭上眼睛。
　　迷迷糊糊中，他好像又爬起来了，不知怎么飘呀飘的到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地方，就像《红楼梦》中离恨天上的太虚幻境，到处是亭台楼榭，林木花卉，一群一群的女子，轻衣薄裳红红绿绿，裙带飘飘衣袖曼舞，袅袅婀娜聘聘婷婷。好多女子经过他身边时视若不见置若罔闻。一会儿，有几个经过他身边后就掩口吃吃的笑。忽然，一个古代宫装女子来到他面前，笑着问他：“你是来找玫瑰的吧？”他觉得这个女子长得很美，态度亲切但很庄重，就问：“谁是玫瑰？”一下子来了好多女子，一齐笑起来，有个女子肃着脸说：“为人家神魂颠倒，还不知人家是谁？”宫装女子轻斥她们说：“做你们事情去！他是应劫来的。”她转身对何仲如说：“我是圣哲宫情感司审美堂堂事，宫主命我来接待你。”就领着他进了屋，到了一个大镜子前面，指着镜子说：“你还不认识玫瑰，是因为你才刚刚见到她一面，连一句话都还没有说。现在让你见见她。”说完，她手对镜子一指，光光亮亮的镜面上出现了一处水乡画面。审美堂堂事说：“玫瑰因对人世间情欲淫乱，心怀愤懑，被情感司知晓她动了情感，便罚令她去亲身历练一番，经受磨炼。这就是她历世的家乡。”何仲如还没有看清水乡的具体环境，镜面射出一道光亮后又出现了一些城市和乡村。最后一条大路横空而落，落定后，两边像印染水墨画般出现一些住房，有大片的群居，有条式的连锁屋，在大片和条式之间有一所独立房屋。像影视画面镜头拉近一样，这所独立房屋渐渐显得高大清晰。审美堂堂事说：“这地方你该认识了。”何仲如一看惊奇地说：“啊！这不是我们村子吗？这就是林忠的家呀！噢！你们说的玫瑰，就是梅如桂啊！”果然，梅如桂出现在镜面上。他接着说：“我看到你们这里众多女子虽然长得都很美丽，但是，我仍然觉得，你们没有一个能比得上梅如桂美的，包括你。”审美堂堂事莞尔一笑，说：“美，没有高下，只有正邪。什么是美？给人美感的事物就是美。问题在你是怎么审美。对悲壮的美、愉悦的美、自然地美、雕凿的美，各人有不同的领略和发掘。有人偏于某个单项而流于肤浅。现在有不少人就是只看中外表的美，把美当作玩弄的器具而不知珍惜，那就糟蹋了美。玫瑰尽管形体优美，只是情绪还略显不静。你们说的内在美也可以说是心态。周敦颐是我们肯定的心态，现在许多人，我们不敢恭维。”何仲如听了她一番话，觉得她偏重美的客体，即审美主体，而没有评议美的主体及审美客体，便说：“美与审美是一个范畴内相互对立依存的两个面，一般人都是评议审美主体的审美角度、审美期望、审美理念，那美的主体呢？何谓美的心态？何谓美的标准？美的主体如何自立自持？”审美堂堂事不禁哂笑：“你们不是写出了许多文章、专著，还编纂了教科书，总结并划分了美的主体的各种类型、各种形态了吗？至于美的主体如何自立自持，你主要是指长得美丽的人吧！具体说就是玫瑰吧！噢！就是你说的梅如桂。她想的应该是博爱。在她博爱的引导下，使人们净化心态，趋于高尚。美是纯洁的，就是要吸引审美主体爱美、珍惜美，从而期望着去创造美，使世间充满美，才能形成和谐。而邪恶的美，只是审美意义上衬托环境制造氛围的一种形态。不能自持而糟蹋美的主客体当然也是会受到惩罚的。——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我还要问，你这里说的‘博爱’是什么意思？是像花朵一样招惹众多蜂蝶来采蜜、像妓女一样招揽众多嫖客来蹂躏吗？”审美堂堂事咪嘴一笑，说：“你们就喜欢在一些概念上做游戏，似乎一定要把一些事物说得越复杂、越混乱就越是显示自己有多高深学问。你们说的那些什么主体、客体，实际上就是审美者和审美对象，当将某个人作为审美对象时，已经将这个人物化了，殊不知这个被物化的人自己也是审美者，有着他（她）的审美理念和感情。”她猛然脸色大变，顿了顿说：“不与你说这些了，再说下去，我也要沦入虚妄和诡辩，受到情感司谴责。回到前面话题，我说了，美有正邪，正邪两途，自有分晓。”何仲如对这里美好环境很喜爱，就说：“我也不知道是如何来到了你们这里，不知以后还会有机缘来吗？”审美堂堂事回答：“境由心生。心无时不有，境无处不在。心不同境亦异。——你想浏览一下我们这里还有些什么美吗？”何仲如不好意思地说：“打扰多时，我也要回去了。”这时审美堂堂事向前面一指说：“看，是谁来了？”原来是梅如桂自空中冉冉而下，飘到何仲如身边，携起手，又飘然而起。在飘荡的过程里，梅如桂两只眼睛定定地盯着何仲如，微笑地轻启贝犀，吐气如兰，一个动听的磬音在何仲如耳边响起：“审美主体追求愉悦，只要心存圣洁，何必一逞淫欲。”何仲如一如醍醐灌顶，眼前红光一闪，顿觉一片清明。身边一切景物都变了，自己一人伫立绝峰，一片片彩云弥漫而来，快到脚底下的时候，竟然全部消失。自己还是在蚊帐里面，睡在床上。
　　而梅如桂又是什么情况呢？
　　她清洗完衣服回去后，把衣盆放在门前忘记了晾晒，坐在堂屋的椅子上失神地凝想：陆游说“错错错”，是错听了母亲的话，我不是也错听了母亲的话了吗？难道说，真有个冥冥中的天命？现在不是都在说“人定胜天”吗？我怎么才能胜天呢？她想到何仲如看自己的眼神，是那么纯洁，那么真挚，那么灼人，而且他的举止，又是那么儒雅，那么庄重。看到他的样子，怎么能不叫人心颤呢！听到林忠回家放毛竹的声音，她才想起要晾晒衣服。她苦笑了一下，把衣服一件一件搭在晒衣服的绳子上。正准备回屋，听到林忠说：“你怎么没有把衣服打开？窝在一起能晒干吗！”她才发现，衣服是随手搭到绳子上的，根本没有晾开。她懊恼地抖开衣服，一件件晾晒起来。
　　晒完衣服，她问林忠：“中午吃什么菜？”
　　林忠惊愕了一下，说：“你不是一向喜欢吃丝瓜和豆角子吗？上街称点肉炸些油就是了。你喜欢吃什么就做什么。”
　　是啊！自己做菜还从来没有问过林忠，管他喜欢吃什么，只要自己喜欢就行。今天怎么啦？噢！我还以为是做给何仲如吃呢！梅如桂心里苦笑了一下。她提起篮子上街去了。在街上，人不是很多，都急急忙忙的。她转了很多摊子，看着一样一样的菜在想，这种菜何仲如喜欢吃吗？那种菜何仲如喜欢吃吗？她买了半斤肉，又买了辣椒、香芹，便慢慢往回走。一路上，她还在想着，何仲如会喜欢吃什么菜？
　　中午的菜令林忠一惊后大喜，原来一向不喜欢吃辣的梅如桂竟然吵了一碗辣椒，还有一碗香芹，她不是不喜欢异味的菜的吗？他香喷喷地吃了一餐饭。看看梅如桂，脸上木忮忮的，连一眼都没有看他，好像在想着什么。这种表情他已经司空见惯，本没有往心上去，看在今天饭菜上，他问：“是不是想家啦？真想家，哪天我陪你回去一趟。”
　　梅如桂一愣，清醒过来。她想，家还有什么想头！是母亲害了自己！唉，不知道弟弟怎么样了，还真是担心弟弟，他能吃饱吗？他正在长身体，需要吃饱肚子。她问：“这个月，你寄钱去了吗？”
　　“不是给了你二十块钱叫你寄去的吗？你怎么还问我？”林忠觉得奇怪，但不敢有怨气。那个时候的二十元钱比一般工作人员半个月工资还多呢！
　　这几天，何仲如在想如何见到梅如桂，梅如桂也在想如何才能与何仲如长谈一番。何仲如是一筹莫展，梅如桂却想到看能否叫小芳子做信使。
　　一次农田劳作时，梅如桂看到小芳子，有意要与她搭话。可小芳子一发现她，却转身离开了。这倒叫梅如桂不解，咋的？不与你争心上人你还生气？没过两天，在村头迎头遇见，小芳子不便生硬转身，却低头准备迅速走过去，被梅如桂一把拉住了。小芳子面无表情冷冷地看向梅如桂，紧抿着嘴唇。梅如桂说：“咋的，生我气呀？干嘛不理我呢？”小芳子仍然冷冷的，“哼”了一声说：“是嘛？可能是我们穷苦人家没有闲工夫跟人闲谈吧，哪里敢不理睬你呢！”梅如桂愣在那里没有说话，只是瞪着眼睛看着小芳子。小芳子刚准备说“忙”，要先走了，抬头看了梅如桂一眼，也愣在当地，盯着梅如桂脸不眨眼。这些天，小芳子一直不愿接触梅如桂，觉得她就是戏文里唱的嫌贫爱富的女人，根本不值得人去与她做朋友。可是，她发现，梅如桂没有被传说中的丰盛鱼肉膏粱滋润得泛光流油，倒像这丰沛的夏天雨水是凛冽的西北风，把她吹得枯萎了，看那脸面上都出现了正值年轻灿烂的大姑娘不应有的丝丝皱纹，头发也有些枯黄了。当然，这是挑剔的女人的眼光才能看出女人的相貌，整个小吴村的大姑娘、小媳妇们都在暗暗仿效梅如桂的发饰、衣着，模仿她的举止言谈呢，只有小芳子挑剔她的品行，但心里还不得不佩服她的容貌。这次竟然见到她如此落寞形态，不得不产生疑虑。见梅如桂一脸愁苦和委屈，心里一软，低声说：“有事吗？”梅如桂清醒过来，转身向四周看了看，见无人，便也低声说：“何仲如回来了，能给我跟他约个时间见个面吗？”“你？结了婚的人，可不能三心二意，做出丢人事情来啊！”“哪里！只是想认识一下他。白担了名声，总要见见他到底是何许人也。”小芳子默想了一会儿告诉她，何仲如每天早晨到村前河边散步，你早晨去那里看看，看能不能与他相见交谈一下。梅如桂立即松了口气，胸中堵了多天的闷气顿时消释，向小芳子道了谢就转身回家了。小芳子还在对她的背影疑惑不解，可想到村上人对她的议论，觉得她可能是受了很大委屈，不禁叹了口气。
　　梅如桂刚离身走开，吴家乐与汤华、金德子来了，他们准备上街去做什么，看到梅如桂与小芳子说了一大会子话，出于好奇，吴家乐问：“小芳子，梅如桂跟你说什么呢？”小芳子一向不愿与吴家乐、汤华多说话，她看了金德子一眼，说：“她问我哪里可以买到尿壶。她不愿家里放着个尿桶，满屋都是尿臭味。”吴家乐知道小芳子是在打趣他们，没有说话，只有金德子说：“我家倒有个尿壶，我一个人用不着那个，她要是要，我可以送给她。”“那你送给她去！”小芳子说完转身走了。身后传来汤华谑语：“金德子，你要做人家尿壶啊！”金德子说：“总比你偷看人家屁股强！”
　　第二天一早，梅如桂起来匆匆洗漱后，提着个菜篮子来到村前河边。村前这条河叫西河，与东边那条东河交汇于这里，所以才有了这个双河镇。以前交汇处有个城隍庙，一九五0年拆了建起双河镇小学，现在这里成了一片废墟，除了断壁残垣，还有几块石头凌乱堆放在河边，坐在小吴村前大沙沟口，即可看清庙宇曾经的规模。
　　梅如桂从大沙沟口一个坝子上走过去，过了两条田埂，来到河边，一眼就看到何仲如捧着本书边散步便吟读，好像是诗词。她对直走向何仲如。何仲如原先还沉浸在诗词意境中，抬头猛地看到梅如桂，愣住了。
　　梅如桂嫣然一笑，说：“大学生，读书呢！”说着指着河滩草地，“能坐下说说话吗？”
　　“你和我坐在一起，不怕人家闲话吗？”何仲如有些担心。
　　“我愿意。——人家已经讲了好多闲话了。”一开始，话就说得很亲近。
　　他们坐下了。互相验证了名字，就说起各自家中的情况，谈到各自读书的事情。何仲如为梅如桂没有继续读书叹息，梅如桂勉励何仲如要好好珍惜读书大好时光。越说越亲近，越说越知心。说着说着，何仲如说起那天晚上的梦，两个人都大笑起来。这一笑，梅如桂脸上真是灿烂如花，青春气息洋溢。但最后还是要恋恋不舍分手回家。他们作了个约定，两天后的晚上乘凉时，他俩到西河桥上再作畅谈。
　　回家后，梅如桂第一次脸上有了笑容，口里还哼起在学校学的歌曲。林忠看了无比惊讶，更加无比惊喜。他认为，梅如桂这才是活过来了，以前只是个冰美人。晚上，他要痛痛快快做一回，哪知梅如桂老是呕吐。他以为她是病了，担心地问：“是不是锄地受了热？”梅如桂说：“不是。可能是怀孕了，这几天肚子里老哰翻翻的。书上说，这是怀孕的反应。”林忠高兴地要抱梅如桂，梅如桂说：“你想叫我流产啊？”吓得林忠不敢再碰梅如桂。
　　两天后的晚上，梅如桂和何仲如如约来到西河桥。他们从桥上走到河边，在一排大柳树下，寻找到一个有风也适宜人坐的地方，靠近在一起坐下来。
　　“我一见到你，就好像早就认识了一样。”梅如桂说话中显出一些孩子气。
　　“我何尝不是！”何仲如说话的语气中充满惋惜。“这不是早有夙愿，也不是像《红楼梦》中得情债泪还，这是我们都有对自己追求理想人物的长久想象。青年人，谁不想追求美好的爱情？只是目前像我还没有条件和经济力量来支撑我去做。我现在的任务是潜心于知识的宫殿，领略人类创造的智慧，用知识武装自己的翅膀，去遨游憧憬的蓝天。”
　　“你说的真好。在知识的宫殿里，有多少赏心悦目的艺术品，令人们心灵震颤。我想，能在这个宫殿里漫游，是多么地幸福啊！那些艺术家怀着他们对美好理想的追求，创造出无数美好的艺术精品，他们一定是生活在美好的意境之中。”梅如桂异常兴奋，她觉得终于找到了一个有共同语言的人。
　　“你的‘意境’一词用得好。古今中外，许多艺术大师实际生活境遇是很悲苦的。苏轼写过许多著名诗文，‘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写得多好！可是他却流离颠簸在蛮荒之地，最后被折磨得死在途中。李白、杜甫都是著名诗人，却都老死乡野，杜甫还是饿死的呢！外国还有不少的作家、画家，最后还自尽而结束终生。还有许多有卓越成就的艺术家、科学家还是被迫害而死的。他们在追求美好境界的时候，自己的思想常常呈现极端兴奋，他们的生活环境却往往是很恶劣的，但他们沉浸在自己创设的思想意境中又是无比愉悦、幸福。他们追求的是自己主观理想，有时却脱离了当时的社会现实，而为现实所不容，自然会遇到理想与现实不相吻合的矛盾，他们追求的过程，其实也是思想痛苦煎熬的过程。这些人，为人类知识宝库贡献了自己一生的聪明才智，是多么值得人们敬佩、赞颂啊！我们在学习他们所提供的智慧同时，更要学习他们的为人。
　　梅如桂仔细听着，甚至反复咀嚼。她觉得听何仲如讲述就是一种享受。她从内心里深深爱上了何仲如。他们还谈了许多，不管何仲如谈多少，她都听得津津有味。她忘情地靠在何仲如身上，头枕着何仲如肩膀，梦呓般地说：“你今年参加了高考，考取后还要念四年。到你大学毕业的第二年端午节，我能做你的妻子吗？”
　　“唉！”何仲如长长地叹了口气。“老天使我们没有红鸾缘，我们就做个好朋友吧！可你为什么要说在端午节呢？”
　　“我第一次离家在端午节，第一次听说你也在端午节。我觉得，端午节就是我俩的系足红绳。我不出走，就不会到你们这儿来，我没有听说到你就不会留在这儿，不会一心记挂着你，当然就不会跟你攀谈，还怎么能跟你有如此亲密接触呢？大概是幽愤忧思的屈原愤怒人间的不平，扶助微弱的平民百姓，在指引我走上幸福坦途吧！我不能辜负大诗人屈原啊，我愿意和你共结连理。只是我已经不是纯洁之身，你还愿意接受吗？”说着说着，情绪沉郁起来。是的，已经嫁作他人妇，失去贞洁，还能有追求资格吗？
　　何仲如也沉默了。他觉得梅如桂不是个一般女子，而是有着自己主见和对美好未来积极追求的灵动女子，无怪人们说她是小仙女。他倒没有想什么失身、失节，只是想到，自己能给她幸福吗？由她的身条、肤色和衣着，她能过比较艰苦的日子吗？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不答应我的要求，是嫌弃我吧？”语气幽幽的。
　　“让我们都冷静地做慎重思考后再来讨论这个问题好吗？对这个问题，我们都要有严肃认真的态度。这不是儿戏。你愿意我拿你做儿戏吗？”何仲如沉思有顷，断断续续地又说：“我，不忍心！”
　　梅如桂啜泣起来。她抽噎着说：“从来到你们这里，两个多月来，我已经严肃认真地思考了不下百回、千回，望断西黄山，思绪犹如悠悠不绝的双河水，盼着你归来，好向你一叙衷情。你，有什么不忍心？是的，我已经嫁人了，结了婚，可你不知道，当时我心里是多么地怨恨你迟迟不归！我都差点儿擅自跑到你们学校去找你，向你痛诉衷肠。我冷静后想到，即使我能找到你，你对一个陌生女子能相信吗？我思忖，若那样，你可能要认为我是个疯女人。我只能在家里独自忧伤地思念你。我如不答应出嫁，我的母亲就要带我离开这里，我就再也不会见着你了。结婚后，我决心守身如玉，等着你回来，可是我哪能挣脱那蛮力气的林忠？……”她呜呜咽咽地说不下去了。
　　时间不早了，何仲如提议要回去，梅如桂坐着没有动，还把要站起来的何仲如拉坐下来，然后靠向他怀中。她把他的一只手捉住放在自己胸口，说：“你摸摸我的心。”
　　何仲如的手触摸到梅如桂的乳房，他猛地一惊，想缩回手，但是梅如桂紧紧抓着，把他的手按在自己乳房上揉动起来。何仲如颤栗着，只得在乳房上轻轻地按摩，轻得像小心翼翼地触碰着薄薄的玻璃器皿，生怕打破了它。
　　一会儿，何仲如在梅如桂耳朵边轻轻地说：“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眼前一亮。我怀疑是不是看错了。擦擦眼再看，你还是那么美丽。对你的修饰，只能用一个字，就是‘美’，最多两个字，‘美丽’，任何其他言辞都是多余的，甚至消弱了你的美。记得我在学校美术室第一眼看到维纳斯塑像时也曾惊讶过，但现在，我觉得维纳斯也比不上你。”
　　梅如桂没有让何仲如继续说下去，而是伸出一只胳臂挽住他的脖子，把他的头拉下来，拉到自己面前，一下吻住了他。亲吻了不知多长时间，梅如桂的身子扭动起来，口里梦呓着要何仲如脱去自己的衣服。
　　何仲如惊醒过来。他慢慢抬起头，仍然看着梅如桂的脸，缓缓地说：“艺术品，是欣赏的，不能毁了它。我爱你的美，所以，我不能毁坏了你的美。就让我们相拥相吻吧！”
　　“你说的美只是用眼睛来看的吗？欣赏也是要全身心的。让我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你，让我们全身心都领略到美。”梅如桂解开何仲如一个衣扣，看何仲如还是不动手，就有些生气地说：“是不是嫌弃我身子不干净？”
　　“不是！美，没有脏的，都是洁净的。只是我不想破坏了美的圣洁。美一旦被占有，就不神圣了。”何仲如语气缓慢，郑重而又诚恳。他接着又说：“你不只有桂花的馥郁，而且有玫瑰的美丽。美丽的东西都是娇嫩的，稍不注意，就会损坏，一定要珍爱。”
　　“爱的最高境界是什么？”梅如桂问。
　　“你说呢？”想听听梅如桂有何看法。
　　“是奉献。让我们都向对方献出自己的一切。”梅如桂神情坚毅，语气坚定。
　　“说真的，如桂，你的提议对我确有莫大的诱惑力。你以为我不想吗？我也是个人，而且是血气方刚的青年，我非常想。但是我不忍心，我是怕我自己毁坏了我心灵中珍爱的美。”何仲如耐心地解释。
　　他们又是一个长吻。何仲如觉得，梅如桂全身在索索发抖，自己也有一种从未经历过愉悦。
　　这次河边之会一下拉近了他们的距离，他们就更频繁的约会了。终于在一个晚上，何仲如克制不了自己的激动，在村子西北一个偏僻的塘边他们的身体融合到了一起。他进一层领略到美的震撼力，尤其是他这个青年第一次经历男女之事，感到是那么腾腾欲飞、销魂烁魄。而梅如桂更是觉得没有白来小吴村一趟，终于向她心中的白马王子献出了自己的一切，同时也享受到从未有过的快乐。
　　可是，在他们销魂之后，却听到一阵低低的哭声。他俩迅速穿好衣服，抬起头来，看到就在不远的塘边有一个黑影。见他们穿好衣服那黑影站起来了，走近来，竟是林忠。
　　梅如桂没有羞愧，也不胆怯，而是坚定地看着林忠。可何仲如，无论怎样的清高，也免不了世俗的羁绊，总觉得是对不起人家。但是林忠却没有恼怒，反而好像要感谢何仲如。
　　“对不起，打扰了你们。”林忠道歉起来。“我谢谢你仲如。是你，使我家如桂从一个冻僵了一样的人变成活人。那一天，她在家唱歌，脸上挂了笑容，才真正成了仙女。只是，只是，我心里还是觉得难过。我对不住如桂，可我还是难过，我不反对你们，就是以后要做，可以到我家来，不要在外面。要是有人看见，那怎么好！”
　　何仲如更加诧异了。看着这么一个窝窝囊囊的人，竟然有如此胸怀，说明他对梅如桂爱得是多么深。他占有了美，但不专横地占有，他还要献出宝贵的美，这叫人怎么能相信！
　　“我有个条件。”林忠有说话了。“这件事，就只能我们三个知道，不能让旁人知道。”
　　“难道我还会去炫耀呀！”梅如桂语气激奋地说。“他们也配！”
　　“二哥，”何仲如有些歉疚地说，“我知道你是爱如桂的，我也爱。不过，我俩的爱不一样，我不会影响你的家庭。”
　　梅如桂不说话了，她只是叹气。
　　从那晚以后，何仲如见到梅如桂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虽然梅如桂还是落落大方。若是见到林忠，更是感到歉疚。他忧虑地想，是否玷污了美？但一有机会，他还是和梅如桂约会，有时在河边，有时到偏僻的塘边。他们没有在林忠家做，那样，心理上有障碍。久了，不免就有蛛丝马迹落到别人眼中。为什么梅如桂总是冰一样的冷，甚至在她男人面前也是冷冰冰的，而和何仲如在一起，立刻就有了灿烂的笑容，就有了金铃般的笑声？有人开始暗暗地跟踪起来。终于在一个夜晚，当他俩在河边刚开始亲吻时，就听到附近有人走动，还有窃窃话语声。他俩迅速离开了河边，身后传来人的议论。他俩也不管别人怎么议论，稍微转悠了一会儿就分别回到各自的家中。
　　梅如桂一回到家，就看见林忠坐在堂屋里叹气。看到梅如桂回来，林忠说：“我叫你们不要出去，你们不听！碰到人了吧！”见梅如桂没有理睬，又说：“吴家乐他们几个在我跟前讲了几次，我没有睬他们，他们说要捉奸。不是我丢泥巴砸他们，他们就要捉你们了。”
　　接连几天，何仲如没有去找梅如桂，躲在家里看书，时而去锄地。一次，梅如桂在众目睽睽下给了他一张纸条，他打开一看，是一首小诗，写着：
　　盼君焦虑到村外，柳条轻舞惹情怀。
　　可怜小鸟嘤嘤叫，梦中郎君来不来？
　　何仲如很感动，抬头看到梅如桂款款而去，心里有些甜润润感觉。有几个人在向他这边瞧，可能认为又有好戏看了。回家后，何仲如心里很矛盾，他反思自己，由追求美而不能脱俗，终于陷入龌龊勾当了。但他仍不感到后悔，他觉得，这几天过得多么愉快！不过，他还是决定，暂不去约会了。
　　没过几天，听人说，梅如桂在家中与林忠吵闹起来，而且有几个晚上，村里又出现了“鬼叫”。终于有一天，梅如桂亲自登门，来到何仲如家中。
　　何仲如一家人都在门口吃饭，梅如桂愣了一下，还是拉着何仲如进了屋。
　　“你真要做负心汉子吗？”一进屋，梅如桂就泪眼婆娑地埋怨。“你为什么不回我的信？”
　　何仲如让梅如桂坐，梅如桂不坐，就站在屋子当中，手扶着桌子，弱不禁风。她满脸怨愤，泪水像小溪在流淌。她见何仲如还不说话，就说：“你不是说要珍惜吗？我现在是在受蹂躏，受糟蹋！——你后悔啦？”
　　“没有！”这次何仲如说的很坚定。
　　“那我就放心了。”梅如桂呜呜咽咽哭起来。“我一点不后悔。我非常高兴，我没有白活一回。”
　　“我说如桂姑娘，林家嫂子，”何仲如母亲进来了，“你都有身孕了，你总不能害了我家仲如吧？”
　　梅如桂转身看着何仲如母亲，眼里透出怨恨。就是她和自己的母亲阻挠了自己和仲如的爱，否则，那自己就可以真的过天仙般的舒心畅意的生活了。当然，最要怪的是自己的母亲，她硬是用二千块钱卖断了自己的幸福，使自己备受痛苦煎熬。她眼光逐渐和缓下来，对何仲如母亲说：“对不起，打扰了。”说完，就走出门。在门口，她还盯了何仲如两眼。
　　梅如桂这么公然地到何仲如家一闯，村子里掀起了波澜。有人同情，有人却说：“想不透。她不是纯洁高尚吗？怎么会作出这种事情来？”
　　江家英这次可不像以往那样吐沫横飞说三道四了，因为她与何仲如母亲关系很好。她的孩子从小的衣着，基本上都是何仲如母亲施舍给她的，那些衣物都是何仲如兄弟姐妹穿小了的，还经常接济她家的经济。她悄悄来到林忠家对梅如桂说：“如桂呀，不是我讲你，你也应该注意名声啊！一个女子，不讲三从四德，也还要顾及脸面嘛！”
　　林吾竟然一拐一拐地来到他原来的家中，数点着梅如桂说：“人家都是便宜不出外，你倒好，对家里人不通融，却骚到外面去了！你不要作，再作我就不饶过你！”江家英赶紧把林吾拉回去了。她知道，梅如桂表面温柔，骨子里是很犟的，真要执拗起来会起更大风波。
　　暑假过去了，何仲如接到录取通知书，如期去了学校。临走，他送给梅如桂一张纸条，写着：
　　高唐梦回心流连，春风春花醉蹁跹。
　　一待双翼能冲举，定攀月宫折桂眠。
　　
　　梅如桂异常激动。心里有了底，便对一切都满不在乎，坚定了主意，就是等何仲如毕业。梅如桂虽然在家度日如年，但精神状态大有变化，以前平时沉默寡言，现在嘴里时而哼着歌曲，见了人也不再胆怯心惧，还能说个“今天天气哈哈哈”了。村里有什么事，她也能参与了，但是若有人妄图打她的歪主意，想占个便宜，她总是惜身如玉，给予愤怒斥责。她心里抱着一个想法，对丈夫无可奈何，那是天经地义的，其他人，除非何仲如，一概莫想。这样一来，她与村中人交往多起来，在有关事情的处理上显示出自己的智慧和能力，赢得了不少人的尊重。一些浪荡子在惊羡之余只有望影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