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少年

　　紫鸢长大了，要离开奶奶，到父母身边去。紫鸢两手搂着奶奶的脖子，哭着不肯去。奶奶一遍又一遍地抚着紫鸢的黑发，把离别的酸楚按压在心底，柔声说“傻孩子，乖，人长大了总是要离开奶奶的。跟爱奶奶一样去爱你的爸爸妈妈吧。”紫鸢在泪眼婆娑中，说一有空就要回来看奶奶。
　　紫鸢走了。
　　父母是一座日渐走近的城市。爸爸妈妈因幼年没有陪伴在紫鸢身边而倍感歉疚，为了弥补欠缺，他们几乎把他们能有的时间都用来陪伴紫鸢。他们的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一声询问无不流露出深切的爱和关怀。父母的爱像从四面八方流泻下来的细沙，慢慢地就把奶奶在紫鸢身上留下的空缺给填满了。紫鸢也慢慢地开始从陌生到熟悉父母，到喜欢他们，最后在心里真实地爱上了他们。紫鸢就像是一株品种优良、在野地里健康茁壮地成长的幼苗，现在被移植到父母的阳台上来了。长势旺盛。这幼苗的品质是好的，根基也从小就打好了，父母只要浇浇水，施施肥，她就能继续健康地成长下去。
　　不知不觉到了少女的花季，紫鸢却一点儿也没有发觉。城市生活跟她以前的乡野生活是多么的不同呵！到处是人，到处是车，到处是高楼，没有可以撒野的一整片草地，也没有满天的星星和月亮满天的光辉，没有可以躺着看蓝天白云的地方。她充满怀念地想起奶奶的话“孩子，慢慢学着去喜欢城市吧”。啊，奶奶是多么的了解她呀，奶奶仿佛早就料到了她在城里会有那么一些的孤独和失落。这些孤独和失落紫鸢是不敢告诉父母的，但这些孤独和失落因了奶奶的这句话而仿佛就得到了安慰似的。奶奶在她的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她和安慰她。慢慢地紫鸢也就学着接受城市和城市繁忙而拥挤的生活。因为她是个温和宽厚而宽容的孩子，她的心是用来放世间万物的，她用悲悯的心来平等地对待每一件来到她心里的事或物。
　　春天来了，春雨落了一场又一场，桃花开得满树都是，街头的树都换上了新绿。有一些无法排遣的烦闷和忧伤却悄悄地潜入了紫鸢的心头，她在人群中觉得烦躁，在屋里却又坐立不安。她想找个地方发狂大叫，又想在雨中狂奔。有一种青春的蓬勃的力量在她体内奔腾突围，却无处发泄，她觉得她被挤压得都快要发疯了。她给奶奶写信，奶奶告诉她去野地里走走。
　　紫鸢于是经常骑自行车到郊区野外去。她喜欢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在野地里像幽魂一样晃荡着，她喜欢那种感觉。说也奇怪，一到野地里，到那空旷无人的野地里，她心头那只狂躁不安的魔鬼就好象被自然的双手给降服了。
　　人本来就应该是自然的孩子，每一个人都是自然的孩子。自然在每一个人——它的每一个孩子降生的时候，都把平静安宁的心灵当作一份礼物赠送给他。每个人在出生的时候都是平静安宁的，每个孩子生而快乐。只是许许多多的人在长大成人时，都把这份礼物给弄丢了，许多人甚至不记得当初有过这么一份礼物，就更不记得要去把这份珍贵的礼物找回来。当他们处于焦虑或者抑郁的时候，都归罪于各种的借口或者各种的压力，却从来不记得他们曾经有过这么一件法力无边的宝物。现代文明把人当作工具从自然的怀抱里掠夺走了，就再也没有把自然的孩子还给自然，被掠夺走的自然的孩子都无一例外地遗弃了他们的自然母亲，但自然母亲却从来没有忘记过他的每一个自然的孩子，她永远张开怀抱在这里等待着。
　　大自然的春光是多么旖旎绮丽，每一个转角都是千姿百态；每一个招展都风情万种；每一个回眸都顾盼生辉；每一举步都始料未及；每一留恋都气象万新；每一徜徉都留连忘返。紫鸢沉醉在这无边无际的春光中，大自然又把平静安宁的心灵还给紫鸢了。有一种新生而强大，几乎无法察觉却无处不在的勃勃的生命力在树梢，在叶尖，在花瓣边缘流动着。或者是闪烁着，跳跃着，奔跑着，流泻着。密密麻麻的树叶在风中起舞是多么快乐，树叶的舞姿又是多么的变幻莫测，每一片树叶的舞姿都跟另一片树叶不同，每一片树叶的快乐都跟另一片树叶不同，但每一片树叶的快乐都是全心全意的，颤抖的，全身心的，全无顾忌的。哪怕舞蹈之后它们就要飘落，它们也是快乐而优雅地飘落。它们只活在这舞蹈当中，在这舞蹈的瞬间，它们舞蹈着新生，它们舞蹈着死亡。全无畏惧，毫不留恋，充满着生之快乐和死之快乐，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它们只活在当下的这一刻，这一个瞬间，这舞蹈的瞬间。有一种神秘的颤栗掠过紫鸢的全身。人，人这短暂的一生，不也只是树叶的这一瞬间么？在这大自然中的一瞬间，我们快乐过吗，舞蹈过吗，我们是不是也曾经快乐地生，舞蹈着死，我们有过吗？
　　大自然的这份静谥的礼物，平静安宁的心灵，只能单独地给予每一个独自前往它的怀抱的人。这就像是举行一个古老而神秘的宗教仪式。只有在静谥中，当人的声音都消退了以后，才能领取这份平静安宁的礼物。在寂静的星空下，在空旷的荒原里，你听到过大自然的声音了吗？因为大自然太谦让了，它本身也是平静安宁的，当人群蜂拥而至，喧哗嘈杂，大自然就悄无声息地自动引退了。旅游与大自然毫无关系。旅游是假借大自然的名义进行的一场群雄割据战，旅游是一项商业活动，旅游是现代文明另一个时髦的喧嚣产物，旅游是一场大规模的对大自然的进军和占领，大自然被蹂蔺得面目全非，而人的心灵也疲惫不堪。大自然无限耐心地，平静安宁地站在那里，永远张开怀抱，就像一个母亲永远张开怀抱，在遥远的小山村，在翘首企盼她的孩子的归来。大自然的话语就像母亲的话语。你们去看望母亲时也是成千上万、蜂拥而上的吗？其实我们的心灵并不需要那么多的景点轮番轰炸。在万籁无声中，夜空中满天的星星，一树盛开如杯盏的紫玉兰，清晨醒来鸟儿的一声鸣叫，就已经足够足够，就能让我们感动满怀。
　　在不远的郊区有一处竹林，下边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欢快地流着，再往下，是一小片已经长成的护山林，中间种了各种各样的花，小鸟在林子里飞来飞去。紫鸢空闲的时间，最喜欢呆在这片林子里了。紫鸢觉得她又活了过来，有一股崭新的活力重新注入她体内。当她烦躁不安，当她情绪低落，当她闷闷不乐，当她遇事不顺，当她觉得有心事无法跟父母沟通时，当她想念奶奶时，她就骑上自行车，静静地，无所事事地呆在林子里。大自然就像是她的另一个母亲，心灵的母亲。她什么话都能跟她说，自然的母亲总是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长发，轻吻着她的脸宠，拥她在自己的怀里。大自然总能抚平她所有的忧伤和烦闷，林子里的清风、花香、鸟鸣就像是最亲密无间的伙伴，能让她忘记所有的烦恼，能还给她一个平静安宁的世界。紫鸢从自然那边总能汲取到崭新的力量。
　　不知不觉中，油菜花已经开得整片整片都是。城里还没有什么感觉，可野外已经满眼都是不尽的黄花了。那一簇一簇的小黄花窜得很高，远望去，几乎看不到绿色的叶子，那黄已经铺成厚厚的一片花海了。这鹅黄也不刺眼，也不扎人，却娇嫩欲滴，新鲜而又温暖。紫鸢几乎立刻就喜欢上这无边无际的油菜花了，差不多整半天的泡在这油菜花田里。这些小黄花开得多温暖啊，像初秋的清晨的和煦的太阳，直开到人心里去，拱得人心里暖暖的。所有的忧愁都风流云散了。
　　那天，紫鸢和往常一样，漫步在油菜花丛中，优哉游哉地享用着油菜花和懒洋洋的太阳。走到油菜花尽头，却猛然发现一个写生画架，一个少年正对着油菜花在埋头作画。紫鸢心中好奇，为了不打搅少年作画，便悄悄绕到少年后面，偷眼瞧着画布。
　　少年忽然转身拿画笔，看见紫鸢在他身旁，似乎慌了神，下意识地拿手去遮画布，又似乎觉得不妥，手停在了半空，羞涩地笑着打招呼：“你好”。
　　紫鸢顺着少年手的方向望去，看到画上在油菜花右上角，有个穿着紫色长裙的少女，在一片嫩黄的油菜花中显得特别显眼。紫鸢越发好奇了，指着紫衣少女，神情中带着调皮：“这是我吗？”
　　少年羞赧极了，仿佛下了决心似的把举了半空的手放了下来，放在背后，仿佛因事先没有征求她的同意而抱歉似的点了点头。
　　紫鸢走近画布，仔仔细细地端详着画，带着亲近的口气，用这亲近的口气表示她已经原谅了少年无意中的冒昧，带着赞许和漫不经心：“画得挺好的呀。”
　　少年于是告诉紫鸢他是美术班的学生，经常到野外写生。他找了几天，发现这片油菜花是最美的，而油菜花中紫鸢的紫色长裙激发了他作画的灵感，他情不自禁地停下来开始画画。
　　紫鸢抬眼望着蓝天，沉思地：“你也喜欢野外吗？”
　　少年带着惊讶，第一次拿眼睛望着紫鸢：“难道会有人不喜欢野外，不喜欢优美的景色吗？”
　　紫鸢笑了，笑声像丁丁当当的铃声，在田野里响亮着。
　　以后，紫鸢和少年就经常一起相约着去野外。他们是城市里两个寂寞的孩子，他们在大自然里寻找同一个灵魂。
　　紫鸢像一道流淌，少年像一道流淌，他们在流淌的路上相遇。这相遇的浪漫就是全然无意，没有在头脑中设计，也不曾在现实中碰撞，世俗的眼光和世俗的套路就像一团迷雾，一条轻纱，笼在他们身外。
　　紫鸢和少年一起骑着自行车，他们俩几乎把城外郊区的小山路骑了个遍。少年背着画夹，遇到美丽的景色就停下来，开始作画；紫鸢就跑开了，到处去采野花，还有各种不知名的小野果，经常回家时他俩满嘴都是酱紫色。紫鸢一路上告诉少年各种野花、野草、小昆虫、小鸟的名字及习性特点，少年听得兴致盎然，戏称紫鸢为“自然教师”。只要少年提出要求，紫鸢总是很乐意地充当模特。紫鸢天生就是当模特的料啊，她根本不用花心思去学摆什么造型、姿势什么的，她的每一个随意的动作就是一个优美的、出人意料的、不落窠臼的造型，这是一种深沉的、来自天性，却又与自然融为一体，有一丝几乎觉察不到的忧伤划过上面的纯艺术的美感。青春跳动的生命的美在紫鸢身上从上到下流淌着美，它从一颗心的灵魂出发，走最近的距离，用最快的速度到达另一颗心的灵魂，它能抓住你、攫获你。少年经常被这么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给震慑住，呆立在那，说不出一句话，几乎完全忘了作画这回事。所有色彩的、声音的、语言的、触觉的表现力是多么贫乏啊，如果人与自然就那么自然而然、全然为美，就那么不自觉地矗立在那，无言而泣，美极而泣。身体、容颜、景色、风光不过是个躯壳，我们借来用用罢了。长大了，我们麻木了，丢掉了心灵的力量，只剩了躯壳，当我们只剩了躯壳时，便以为我们所有的需求就只是躯壳。少年在这期间作了大量的画，都生气勃勃，充满生命的张力和自然的回响，这是他以前的画作里从来不曾有过的。
　　少年望着紫鸢，真心实意地说：“你不但是我的自然老师，还是我的心灵老师呢。”
　　紫鸢正在摆弄一束野花，不理他，头也不回：“这不都是相互的嘛。”
　　紫鸢经常和少年谈起奶奶，少年是她唯一能谈及奶奶的人。每次一谈及奶奶，其实就是心里不自觉地想念奶奶。紫鸢虽然全心全意地爱着她的父母，却从来不敢跟父母谈到奶奶，怕他们多心和伤心。
　　人是多么容易爱上啊，人是多么需要去爱上谁啊。我们被孤零零地抛到这个世界里，身不由己地。在这个世界里，人们对我们又是多么冷漠和陌生啊。在大同社会里，人人都是相爱的，在毫无利益冲突的前提下；就好比物理定律的成立是以真空条件下为前提。我们生活在空气中，这空气就是各自不同的利益及利益冲突。我们随便遇到一个人，只要他对我们没有仇视和敌对，充满善意，我们马上就爱上他了。我们随时随地的需要有人爱我们，也随时随地的准备爱别人，如果能够的话，在世俗利益的夹缝里。我们其实真的对人并没有那么多现成的要求和标准，许多的要求和标准都是世俗社会强加给我们的。我们的心灵只需要一点点心灵对于心灵的粮食，就已经足够足够。但是，可悲的是，很多人已经没有自己的心灵和灵魂，可能是自己扔掉，可能是被人偷走，已经被打造成社会要求和强化标准的那个样子。所以，尽管我们的心灵很容易去爱，我们的心灵随时随地的需要有人爱我们，也随时随地的准备爱别人，我们却很难找到可以爱的人和可以爱我们的人。紫鸢和少年是幸运的，在心灵百分百地属于自己的时候，在青春绽放生命勃发人生最美好的时候，他们相遇，并相随相依，相陪相伴。他们并没有去想未来的路会怎样，他们无忧无虑地在一起，他们是自然的，自然也是他们的。他们是青春的，青春也是他们的。他们是美好的，美好也是他们的。他们是纯真的，纯真也是他们的。他们像两个躺在自然的摇篮里无邪的孩子，看着会让人心痛。
　　紫鸢和少年在自然中相逢，在自然中相随相伴，他们是自然的孩子，是自然中很小很小的一份子，就像小花儿、小草儿、小鸟儿、小虫儿一样自然而然，不问生死存亡，没有任何理由地属于大自然，他们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就是大自然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他们和自然用同一脉搏在跳动。他们和自然之间没有主仆之分，高低贵贱之别。他们拥抱大自然，大自然也拥抱着他们；他们热爱着大自然，大自然也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深切地爱着他们。他们和大自然分享着自己的一切，也坦然愉悦地享用着自然的清香与甘恬。他们从来没有想到要去占领自然。紫鸢和少年把自己的心灵和灵魂都裸露在自然的灵魂面前，像献祭天神那样神圣而敬畏。紫鸢和少年都把自己的灵魂当作自然灵魂跳动的一部分，他们彼此分享和享用对方的心灵和灵魂，像敬爱天神那样敬爱对方的心灵和灵魂，他们没有一丝一毫亵渎和不洁和想法与念头。他们甚至从来没有想到过爱情，自私的世俗的爱情，千方百计想要占领和割据对方心灵和灵魂的自私的爱情。
　　紫鸢和少年像两个透明的流体，在人生的路上偶然相遇，偶然相伴，却承载了所有的美好和憧憬。他们在彼此透明的玻面上看到了自己，看到了流动的青春、蓬勃向上的生命力，和准备起航的美好感情的出口和起跑点。朦朦胧胧的，他们感觉到互相吸引，彼此都有好感，都喜欢对方，都愿意和对方呆在一起。他们还未曾经历任何世事沧桑，这是未曾亵渎的青春，这是不曾污染过的纯净。所有的美好和明净都保存在里面了，这几乎不是人世间的一种感情。这种感情还不能叫做爱情，但却是世间所有爱情的起点和最终的追求目标。这感情就像是一片的荷塘月色，明亮纯净，笼罩着你，点亮着你，温暖着你，引导着你，一大片一大片都是，毫不自私、全无保留，完全倾泻而下，无处不在，无所不有，却无法打捞，一丝一毫都触摸不到，一点一滴都留存不下，什么痕迹都不曾留下，一无所有，空空荡荡。这感情更接近于一个梦，一个美梦，一个真实的美梦，一个让人记忆一辈子的美梦。让人愿意一辈子停留在这个美梦中。如果说爱是火的话，紫鸢和少年的感情则是山峰上的火炬，照耀着你，使你明亮而又温暖，却永远没有燃烧起来的危险，不会燃烧，让你烧为灰烬。紫鸢对少年的这种感情，照耀了她整整的一生。这感情，就好比一首雄伟盛大的乐曲在正式演出弹奏前，而首先响起的那个乐曲前奏，几乎不被人们所注意，却提醒人们乐曲就要开始演奏了。
　　在田野里所有的油菜花都开谢了以后，紫鸢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少年，她甚至不知道少年的姓名，也不知道少年在这个城市的住处。紫鸢心里很惆怅，然而伤感却是没有。青春是太明亮的色调，就像那一大片一大片金灿灿的油菜花，其他色彩是涂不上去的。紫鸢知道，少年就像是这油菜花一样，来过，花开过，花落是为果实而赶路的。历代文人的花落伤春是为他们自身而感伤的，为他们自己心灵的凋谢，为他们自己身世的凋谢，为他们自己命运的凋谢而感伤的，却假借于花，说落花伤感。花开是为了花落，花落是为了可以结果。其实自然中的花也不美丽，也不伤感。人的心灵需要美丽，于是花就美丽；人的心灵需要伤感，于是花就伤感。紫鸢明明白白地看到，油菜花确是谢了，一朵也没有了。惆怅像一碧如洗的晴朗的天空中飘来的一絮云朵，那么，夏天也就快要来了。紫鸢张开双臂，去迎接夏日骄阳的灸热。只是，在紫鸢长长的一生中，她都特别的钟爱油菜花，每年花开时，她都要跑到油菜花地里一个人呆着。或者，有时在洗碗，有时在街头走着，有时一转身，就会有油菜花的身影，毫不相干地从心头掠过，像蜻蜓飘忽迅捷地掠过水面；惊觉，待寻觅，却倏地不见了，没入人群，只留下很淡很淡的一缕清香。或者，那惆怅就像一首很久远很久远的古老的歌谣，因古老而失传走调，却在脚下不知道哪一道步伐中悄然踩响，砰然而动，跳出几个不成曲调的孤单的音符来，就像颜色不同的几个钮扣撒落了一地。
　　人们怀念，是因为人们无法真正地拥有；人们遗憾，是因为人们无法长久地拥有。在紫鸢和少年相伴的那些日子里，他们每时每刻都拥有对方的心灵，每时每刻也都分享着对方的灵魂。他们相伴的每个时刻，都抵得上一生一世；他们守望的那片油菜花，已经够得上整个的世界。每时每刻他们都是百分百的相互拥有和相互分享，如果我们的每份感情都能完成从出生到死亡的历程，在我们的一生中，我们又有什么可留恋、又有什么可遗憾的呢？就像丰盛的宴席，如果我们吃得心满意足，吃饱餍足，对着满桌的珍馐佳肴，我们还会有欲望吗，我们还会有遗憾和留恋吗？种种的缺憾和念想都是因为我们从来没有满足过，我们从来没有百分百的投入过，从来没有百分百地爱过，没有百分百地生，也没有百分百地死。我们的灵魂从来没有吃饱过，我们的灵魂永远处于饥饿状态，东挑一点，西拣一点，永远怀着留恋和遗憾，我们的灵魂从来没有开怀畅饮过，我们的灵魂从来没有心满意足过，我们的灵魂从来没有怡然自得过，我们的灵魂一直在奔走呼号，我们对自然取之不竭但却粗糙简陋的精神粮食弃若敝履，同时心甘情愿的让我们的灵魂处在伤感、忧郁、压抑、焦虑、痛苦、贪婪的深渊里而无动于衷。
　　少年的爱是紫鸢梦想开始的原点，在她人生开始以后，她的婚姻，她的不被伦理所接爱的婚外恋，她的黄昏恋，都是以这个为圆点，画出的一个又一个爱的圆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