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势利眼
作品名称:澽水往事 作者:程永庄 发布时间:2019-12-18 14:10:29 字数:5623
孝勇、徐一针搜出老刘随身密信,马不停蹄去找鱼平之。
可怜李天翔,自打三路信差派出,便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却浑不知全栽了,成天只会无助地在衙门口踅来踱去,晃得跟班的冯四眼睛都酸。这么说来冯四也不是省油的灯,对李知事的秘事,他也略知一二。凭积年行走衙门阅历,他知道这叫官摇帽子戏法,纯粹内心慌乱的表现,只是这样下去非但止不了心慌,还乱了方寸。
如此说来,冯四能与胡培源、吉五,并称韩地三大金刚,的确还有些道亨。偏偏的李天翔却不大信任,因为他不是李天翔贴身带来的。看来这当奴才,也得熬个资历,讲究出身,并不是热鏊现贴就熟的事。冯四也知道贴身带来的,李天翔全秘密派出去了。
官不好做,李天翔深谙,为官三年一要会弄钱,二要会玩人。弄钱是为了走门子升得更快,甚或连乡下的婆娘都知,千里做官为钱而来,而玩人却是门学问,需慢慢悟。官场本身就是利益场,人五人六说出的官话套话,关键时全不作数,所以他做县知事用人有几个圈,第一是贴身带来的,第二是胡培源、冯四、吉五这帮卖力巴结的,第三才是衙门里那些乱七八糟的长呀、助理的。
可怜冯四,自以为聪明,但在李天翔眼中,充其量却只能算是得劲的,而不是离近的,更不是贴身的,因为离近、贴身的,李知事啥体己话都说,啥好处都给;而得劲的,李知事只用,却不掏心窝子。
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李天翔觉得,关键处还是自己人用起来顺手,偏偏他派出的三路信差却全栽了,所以李天翔只能乱摇帽子戏法,但乱摇帽子戏终究解决不了问题,因为摇乏了还得睡觉。李天翔此刻便睡得踏实,甚或梦中还想着升官发财的美事。看来他并不谙为官之道,不懂狡兔三窟。
夜里心焦,都交二更了还翻来覆去睡不着,迷迷瞪瞪刚过去,便传来嘈杂脚步声,惊得他一骨碌坐起:“冯四,咋啦?”
“大人,不好了,鱼平之的南塬民团打进来啦!”黑暗中冯四惊慌失措,李天翔一出溜下地:“在哪里?快叫胡培源!”冯四:“不行了,都到西街口了!”说话间,窗外已映起冲天火光,鱼平之民团看来近了。李天翔瞪大了眼:“那胡培源呢?”光影中,他一脸的惊恐。冯四:“早跑了。”李天翔顿时瘫软:“喂不熟的白眼狼,白糟塌了我那么多钱!”恶狠狠骂道。
冯四:“大人快莫说这些,逃命要紧!”李天翔:“去哪里?不去!抬几柜银元撒衙门口去,反正野狸子收上的钱,放在衙门也是祸害。”他故作镇静,夸张地捋大背头,手上大钻戒明光闪闪,愈发衬托得他气闲若定。
但钱撒出去,却没挡住民团,因为他们既要钱,又要李天翔。火把簇拥中,一身戎装的鱼平之,笑嘻嘻走进西街衙门。
乡里有言: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李天翔这撒钱退兵,在冯四看来纯粹脑叫门板夹了,他一骨碌趴下:“我投降!”气得李天翔直跺脚:“哼,没骨气的东西!”鱼平之手一挥:“押走!”兵们一拥而上,夺了冯四的枪,将李天翔押入县前过街门楼,韩地金城失陷了。
也不知鱼平之糊涂,还是冯四巴结有方,反正他把看守李天翔的重任又交给冯四。本已虎落平阳、逃生无门,李天翔见之大喜,看来我命不该绝。他准备在冯四身上下些功夫。
想当初前呼后拥坐大堂,这临了,还得腆脸求往日的狗奴才,你说他这县知事当得可怜不可怜?得!此刻脸不脸的先放下,李天翔觉得只要能活命就行。
跟上新主子,冯四狗仗人势,在旧主子面前抖开威风。半夜,锁在屋中的李天翔低声下气:“四哥,我饿!”得!冯四班辈陡长,先时还直呼其名,现时却是哥了。岂料冯四却不理:“忍着!”
“四哥,我要尿。”李天翔又在求。冯四:“真是麻烦,吃了碌碡屙了井绳,大晚上,屎尿就是多。”开门递进一只夜壶。“尿完啦!”李天翔递出夜壶。冯四预备锁门,李天翔却喊:“先莫着急,我有样东西送四哥。”冯四:“啥东西?”警觉地,担心李天翔耍滑头。李天翔:“戒指。”两只黑眼仁滴溜溜乱转,生怕冯四不收。
大钻戒!冯四眼都绿了,这可是李天翔戴了多年的宝贝,但他却推辞:“万万使不得。”李天翔:“如今我已沦为阶下囚,戴着也是累赘。”硬挤出几滴眼泪,“你跟了我这么长时间,家里娃多,拿出去也能贴补家用。”冯四:“李知事多心了,不过眼下还是我老冯保管着好。”赶紧攥过来,迅速揣进兜里。
常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有了银钱上的打搅,冯四不好意思再板面孔。李天翔不由窃喜,只要拿捏住这贪心的货,自个求生便有门了,他准备趁热打铁,再送冯四几样人情。俗云: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在韩地知事任上,他捞的不少,按照指点,冯四接连又起获好几笔意外之财,好吃却难消化,李天翔要他帮忙逃走。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得了那么多好处,想不答应都不由他。罢,罢,罢!
避开巡夜的兵丁,冯四系了根绳,将李天翔从楼上放下,送出城来。本以为送出便没事了,不料李天翔却不熟悉路径,非要他再护送一程。得,送佛送西天!他准备把李天翔送的越远越好,免得逮住连累自个。问题是今晚不行,因为天马上要明了。为怕败露,他把李天翔往东塬察院坡垴五星塔一塞,说了声“你等着,我晚上来”,便急急回了县。
幸亏回来了,因为他刚潜回,上楼送早饭的厨子便大叫:“不好!李天翔不见了。”
要追查也只有冯四嫌疑最大,因为李天翔归他管。但鱼平之问时,却放着明白装糊涂:“夜里我睡着了,不清楚人犯几时逃的。”鱼平之:“那下楼的绳索谁给的?”面孔冷冰冰,怀疑与他有关。岂料却答:“我哪里知,也许楼上原来有吧。”确属老手,有问有答一点都不慌乱。但鱼平之却不肯轻易放过:“你原来就没发现?”脸色比先时还阴还冷。冯四:“还真没注意。”一脸的无邪,看来真会装。
见毫无破绽,鱼平之只好换了往日笑脸:“如今丢了重犯,你说咋办?”冯四:“作为看守,我甘愿受罚。”鱼平之:“算了,以后再说。”摆了摆手。
冯四如释重负,赶紧退了出去,生怕再多问就说漏嘴了,却一整天都忐忑不安,不知下一步该咋办,仿佛周围有无数双眼盯着。看来要摆脱鱼平之的怀疑,只能快刀斩乱麻,趁今晚夜黑,神不知鬼不觉,将李天翔从东河砭送过黄河去。否则,自个就别想有安生日子过。
终于等到夜深,衙门里静下来,他悄悄溜出去,屏气撒腿往塬头五星塔跑。跑的急了,鞋里进了沙子,硌得难受,但弯腰磕鞋之际,却发现身后影影绰绰。瞎了!鱼平之跟来啦。
是退还是进?冯四有些犯难。进,藏李天翔的五星塔近在咫尺,一跨进去真相便大白了;退,塬头光秃秃只有一座五星塔,已无处可去。这到底该把追兵往哪里引?冯四脑瓜子转得飞快,借着磕掉鞋里沙的短暂功夫,他迅速拿定主意,进!是死是活赌一把!我就不信李天翔会傻到一整天都呆在原地不动?凭他脑瓜里的弯弯曲曲,我想等不到早跑了。常言说:贼没脏,硬似钢。到时若抓不住,我就说夜梦道家老祖说我流年不好,跑来五星塔给他老人家磕头。想到此,他胆气仿佛正了许多,昂首大“嗨”了一声,算给后边的追兵亮耳朵,“我冯四不怕!”
谁知这一声“嗨”,却唤出另一人,那便是塔里藏着的李天翔,他看见了冯四,也看见了后边的追兵:“这……”恨得冯四张嘴就骂:“这甚么,真是呆子!见过死碍板的,就没见过坐等死的。”李天翔一时语塞。
其实冯四把他冤枉了。可怜李天翔,等不到冯四也思量着跑,但成天坐衙门,一出城举目四望,竟不知往哪里跑。李天翔失了算计,好几次脚都迈出了塔门,但一看到有人路过,又赶紧缩回去。忍饥挨饿,好不容易熬到天黑,不时探出头来,着急冯四到了没有,一听到“嗨”,赶紧往出跑,不料却如此,李天翔懊恼极了。
但冯四比他还懊恼。竹篮打水一场空,到手的钱还没捂热,又全吐了出去,还给暴打一顿撵出衙门,他恨死了鱼平之。
其实比起他们俩,鱼平之更懊恼。本以为抓住李天翔,为韩地百姓伸了一大冤,不料却惊起一窝贼,今儿省府的督军要提款,明儿靖国军的司令来调查,嚷来嚷去,还不是为野狸子搜刮来的那笔款子。看他两家争的热闹,鱼平之准备脚底板抹油,溜之大吉,因为再不走,两家就要打起来,到时咱夹在中间肯定遭殃。
书说到这里,列位一定要问:这又是督军,又是司令,到底咋回事?原来当时的陕西地面,陈拐拐虽还是督军,却控制不住局面,因为他彻底倒向了北洋的皖系政府。这就激起孙文一派民党人士不满,他们在三原成立靖国军,公推陕籍辛亥元老于书田为总司令,与陈拐拐打了起来。靖国军攻势凌厉,陈拐拐招架不住,急向豫西镇嵩军刘钧长求援,以让刘钧长做省长为条件,换来镇嵩军兵进潼关,秦东形势转瞬即变。刘钧长手下的张茂堂营,说话就要打到韩地来啦。
早已脱离陈拐拐,加入靖国军的杨玖娃,就近派他的把兄弟、驻防柳沟城的麻脸老姬来韩地提人要款。眼见守不住,鱼平之二话没说便给了。李天翔与那笔税银,转瞬成了老姬囊中物,他押着钱款去了大岭柳沟城。
幸亏他撤了,因为他前脚刚撤出,张茂堂的镇嵩军便冲到了芝川口子,再不走,便成刀下肉了。麻脸老姬本为钱财而来,进得澽水河湾没走多远,便把李天翔放了,不论咋说,那也是一块共过事的兄弟,他不忍加害。
此事大出鱼平之所料,他大骂杨玖娃用人不当,选了老姬这麻糜子不分货,好处都让他得了,留下恶名却是我鱼平之的。早知如此,当初攻下县衙,就该将钱款还于四乡百姓。不行!若再见面,非与他论清楚理不可,然眼下还是暂避的好。一女不许两家,这即然把钱给了靖国军,便算得罪了镇嵩军,他们一定不会饶过自己,他准备过河暂避山西荣和阎长官地盘去。
鱼平之一走,孝勇、徐一针也准备回家。母亲已死,父亲又受了惊吓,嘴里整日都在念叨:“我缴,我缴。”看来他老人家剩下的时日不多了,孝勇准备尽一份孝心。徐一针乃放心不下劁猪骟羊营生。
其实他们走了,张茂堂并没消停下来。韩地的两个头面人物:程聚鹏和胡培源,都让他惹害扎了,也惹害怕了,胡培源为此还搭上了自家的二丫头胡小凤。
张茂堂瞅上胡小凤,说来都怪她爹胡培源,好干无事你请啥客?这下好了,引狼入室,平白无故,把自家的二丫头毁在张茂堂手里。
相对于八百里秦川的富庶,刘钧长治下的豫西便要贫瘠得多,他的镇嵩军一向军纪不大好,一入潼关更如饿虎出深山,见有姿色的女人就虏,见值钱的东西就抢。老百姓都唯恐避之不及,大白天,一看见河南侉子的黑皮军衣,就赶紧关门闭户。
胡培源却躲不过,因为他是团总,必须和这伙人打交道。强龙难按地头蛇。其实张茂堂挺给面子,这不,轻车简从又来他家商谈军务。张大营长登门,胡培源自然殷勤款待。张茂堂雅号“酒仙”,平时便好呡两口,胡培源准备与他好好喝两盅。岂不知,这一喝却乱了人伦!
酒能起兴,亦能乱性。有酒调和,张茂堂和胡培源这对狗肉朋友,很快便勾肩搭背、称兄道弟起来。河南侉子有个毛病,一喝酒就骂人。这不,几杯烧酒下肚,指着胡培源就骂:“娘的,光光溜,成天尽给老子打马虎眼。”“娘的,肥的流油,有好处一个人得,真不够朋友。”满嘴鸡零狗碎,根本不容他还口,看来纯粹是个酒疯子。
稀泥糊不上墙,狗肉不上碟摆。瞧他这副德行,胡培源悄悄溜了。本以为走开,张茂堂没人理便消停了,殊不料反而骂的更凶了。高声大喊:“胡培源,快陪老子喝酒,再不出来,就是我孙子。”摇摇晃晃满院找,稀里糊涂竟钻进胡小凤闺房,做下一桩丑事。
话说胡培源人品虽不咋的,却生出一双美貌的闺女,大丫头胡大凤门当户当,嫁与河湾程兴民为妻;二丫头胡小凤的婚事却颇令她爹为难。去年随母避乱乡下家中,险些遭野狸子手下玷污,名声彻底瞎啦,有头有脸的人家嫌她,小门小户的她却瞧不上,高不成低不就,至今仍待字闺中。
然千挑万选,最后竟坏在河南侉子手里,也许是天意。镇嵩军到处乱窜,胡小凤这朵含苞待放的花儿,生怕粘惹上是非,早随母躲进城来。
这日,爹请张营长喝酒,手下兵丁出出进进,小凤人前害羞,早闭了院门,避于西跨院房中,一边心不在焉绣花,一边听前院客人们高声说笑。早闻张茂堂粗鲁,这会喝了酒,言语更是不堪入耳,隔墙越院都能听见,真是少教!
忽地院门却圪里山倒,骇得小凤失手掉落活计,隔窗而望,只见张茂堂衣衫不整,立于院中吼叫,这厮咋闯入人家女眷院里来啦?真是无理!这可咋办?正自秫然,张茂堂却一撩门帘就进来啦,脸色红涨,浑身酒气,两眼直勾,满嘴胡话,看来醉得不轻!吓得小凤双手缩做一团,两腿直打哆嗦。张茂堂上来就往怀内揽,抱起便往炕头按,嘴内还嘟嘟囔囔:“我潮起,快呷!”骇得小凤声嘶力竭乱喊叫,但那是这“孔武有力”之人对手,三下五除二便剥得净光溜。可怜小凤这朵嫩得都能掐出水的花蕾儿,在此混合着汗液、酒臭的污浊躯干下,只能默默泪垂。
西跨院小凤的尖叫嘶厉声,胡培源早听见了,却只能捶胸不断喊“瞎了”!而未敢发作。
胡培源央求亲家聚鹏给二丫头提亲。一听说要把小凤许给张茂堂,聚鹏便大叫:“好我的亲家,这不是胡闹么,张茂堂比你还大三岁。”满腹狐疑,弄不明白究竟发生了啥,盯得胡培源脸发烧:“我知他比我大。”聚鹏:“知道还愿意?”大为不解,“你不能图彩礼,把娃往火坑推!”聚鹏劝。胡培源却声低:“小凤愿意。”但聚鹏却认为不妥:“婚姻的事,不能由娃胡闹!”岂料胡培源更声碎:“其实我也愿意!”
聚鹏闻之不由脸变:“我猜就是你,你呀!兵痞,门不当户不对不说,还老夫少妻,这媒我说不了!”满脸的愤激。却急得胡培源:“你不能见死不救。”就差没给他下跪。聚鹏登时眼傻:“这说娃婚事,咋扯上救不救的?”胡培源马上脸红:“你知道,镇嵩军一向军纪就不好。”家丑不可外扬,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
聚鹏一时啥都明白了,莫非……再看胡培源脸色,已赫红成一片,还带着哭腔:“不要说了,辱没门风啊!”
话说到这份上,再问下去就没意思了,聚鹏只得应承下来:“只是小凤过门后,却不知张茂堂喊你啥?是胡团总,还是……”揶揄、挖苦。没想到胡培源却正色:“既然娶了我的闺女,就得喊我丈人爹。”一个女婿半个儿。哎呀妈,这怂有了大他三岁的儿,聚鹏大笑不止。
有商会程聚鹏出面,十日后,胡培源便热热闹闹嫁开女儿。满大街都说他势利,拿闺女巴结权贵,他却装聋作哑,因为他得了实惠,又兼了县巡警局的局长。就是程聚鹏也因为亲戚套亲戚缘故,生意场上颇为顺畅了许多,聚鹏感觉这趟媒没白说。
不料大清早,河湾家里的长工老常却跑来:“少爷,不好!老爷、太太殁了。”惊得聚鹏撒腿就往河湾家里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