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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作品名称:倦鸟东归      作者:彭越      发布时间:2019-12-20 09:38:56      字数:9709

  经过两夜三天的旅行,火车到达了北京站。刚一踏出站台,项东方就在心里对自己说:北京,我来了!我要看看你到底只是我路过的一个中途驿站,还是我最终的归宿?
  他乘着学校来接新生的车从南大门进入北大,一看到大门牌坊上刻着的四个苍劲有力的金字——北京大学,他就激动不已。他知道这是毛泽东的手书,只字千金。
  进了大门,车子经过一条笔直的林荫大道,两旁长满了国槐,树冠交织重合在一起,构成一条绿色的长廊。不一会,车子就来到了大饭厅。这是个外表很不起眼的建筑,灰墙黛瓦,普通而陈旧,里面可以容纳几百人同时进餐。饭厅里面靠西边有一个舞台,必要时这里可以变成一个礼堂,容纳上千人在里面开会。你别小瞧这栋不起眼的建筑,说起历史它可是大有来头呢。当年北大校长马寅初就是在里面的讲台上发表了有名的《新人口论》,从而轰动全国,后来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就是由此而来的。大饭厅东面那堵灰墙,当年曾贴出全国第一张大字报,点燃了文化大革命的烈火。
  大饭厅外面有一片柿子林,稀稀落落地长了一些不高的柿子树,时值金秋十月,树上的柿子都已变成了橙黄色。在柿子林周围排开一长溜的帐篷,那是各系准备的新生报到处。项东方下了车,随着人流走向那一排帐篷。他肩上挑着一个皮箱和一个装被子的被袋,走得有点艰难。等他看到了哲学系的牌子,心里就犯了难,心想人这么多怎么挤进去呢?正犹豫间,忽然看见旁边柿子树下站着一个矮个子老头,手里推着一辆单车,正立在一边看热闹。那老头鹤发童颜,气质文雅,身穿一套深蓝中山装,脚蹬一双黑布鞋。项东方没工夫细看他,但直觉得他一定是个好人,于是停下来问道:“同志,能不能帮我看一下行李,我报完到马上就回来?”
  老头很温和地笑了笑,说:“没问题,你去吧!”
  项东方撂下行李,径直奔向哲学系的摊位,二十分钟后,他已经拿到了学生证、借书证和饭票,兴冲冲地跑回老头的身边,向老头道谢。他这时才注意到老头的脸很瘦,颧骨高耸,两颊低陷,眼窝很深,眼睛炯炯有神。他本想再跟老头多聊几句,却被一个声音从后面给叫住了:“哎,同学!你是哲学系新生吧?”
  项东方一回头,见一个身材不高的男生不紧不慢地走过来,便冲他点了一下头,说:“是的,你是……”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那人没说话脸先红了。他的眼有点突,戴着一副白边的深度近视眼镜,脸上长着些青春痘。他看了一下项东方,然后慢条斯理地说:“跟你一样,也是新生,不过,比你早到一天。”
  项东方依然很兴奋,脱口问道:“你从哪里来?”
  “哦,我家在北京。”他依然不急不忙地说,“系里通知北京的同学早到一天,好帮助外地的同学。”
  “是这样啊!”
  “走吧!咱们住38楼,我带你去。”
  “好!”
  项东方忽然觉得这个人挺有意思的,斯斯文文、不温不火,甚至还有点儿迂腐,像个小老头。两个人边走边聊,穿过几排宿舍楼。项东方知道了他叫肖福之,二十出头的年龄,原来还是同房。
  38楼是一栋俄式的筒子楼,楼中间有一条黑乎乎的走廊,两边都是房间。他们爬上三楼,穿过灯光暗淡的楼道,摸到了326房间,肖福之打开门说到了。进门一看,里面摆了四张铁架床,床的中间搁着两张方形的大桌子,每张桌子有四个抽屉。整个房间塞得满满当当的,要走到里面还得侧着身子。项东方一下子看明白了,这小小的房间竟要住下八个人,真是够挤的。
  四个下铺好像都被人占领了,项东方只好选了个靠窗的上铺。放好行李,肖福之问你还没吃饭吧?项东方这才想起,自己真的是从昨天晚饭后一点东西都没吃过,因为一路来都很兴奋,竟然忘了肚子饿了。肖福之说学一食堂就在宿舍后面,很近的。说完,他又突然问:“对了,你带饭兜了没有?”
  项东方愣住了,他还真的忘了这茬了。他什么都带来了,就是没有记得要带吃饭的家伙,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还需要这东西。肖福之见他这样,就说如果没有,你可以先用我的。说罢,从门边的书架上取下一个用毛巾缝起来的布袋,从里面掏出一个浅绿色的搪瓷饭盘,递给项东方。
  那饭盘还很新,大概是最近才买的。项东方看着还是有点不好意思,他可从来都没有用过别人的碗来吃饭,心里总有点别扭。肖福之看他有点犹豫,笑笑说:“食堂不提供饭碗,先用吧。”
  项东方拿了碗,就独自下楼,走进了楼后面的学一食堂。吃饭时间已经过了,里面并没有多少人,只有一个窗口还开着,有几个学生稀稀拉拉地排着队。项东方先去水槽那里洗洗碗,然后站到队伍里面去。卖饭的是个块头挺大的小伙子,墩墩实实的模样,身穿白大褂,歪戴着一顶厨师帽,每见一个人近前就操着浓重的北京话招呼道:“你,来点什么?”其实,里面除了窝头、馒头和玉米糊什么也没有,玉米糊每人都会给一大勺的,可选的只有窝头和馒头。项东方没吃过窝头,不过倒听说不好吃,粗糙难下咽,因此打定主意要馒头。轮到他时,那伙计机械地问道:“哥们,你来点什么?”
  项东方递上饭票和饭兜,说:“我要慢头!”
  项东方虽然聪明,但他其实基本上没有正式地学过普通话,他的普通话主要是从电影和广播上学来的,有好多词和用语他可是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特别是一些生活用语,因此他把“馒头”说成了“慢头”。
  那伙计开始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突然明白了:“啊?我们这没慢头,块头倒是有,你要不要?”
  他一面说一面嘻皮笑脸地拍着胸脯,后面排队的人都嘻嘻哈哈地笑了。项东方很困窘,不知道该说什么,默默地拿过馒头和玉米糊,转身走了。那伙计还在他身后大声地说:“小伙子,好好学普通话,要么就甭上北大!”
  背后传来一阵嬉笑声,项东方突然感到羞愧万分,恨不得赶快消失到空气中。他胡乱地吃着干巴巴的馒头,心里很不是滋味。也难怪自己从一个小地方来到首都,确实有很多东西要学。他想起了小学刚开始学拼音的时候,自己得了哮喘病住了院,等自己出了院,人家拼音也学完了,从此就再也没机会学,所以普通话总是半桶水的水平。
  吃过这顿淡而无味的饭,回到宿舍,里面多了两个人。一个看起来三十出头,戴一副黑框眼镜,有种见过世面的样子;另一个个子不高,圆头圆脑,脸颊旁还有一对小酒窝,十七八岁模样,一看就是刚毕业的中学生。几个人正聊着天,项东方推门进来,年纪大的那位就站起来自我介绍说他叫谭志高,是云南来的北京知青。年轻那位也介绍说自己叫陆德彪,是福建人,果然是刚毕业的高中生。大家聊了一阵,项东方刚才还有点郁闷的心情慢慢就放开了。陆德彪说:早就仰慕北大的名气,今天终于进来了,真该去走走,看看北大长什么样。
  谭志高说:“你还甭说,我家就在西苑,每次进城都要经过北大,可我今天还是第一次进来。”
  肖福之说他家就在北大,校内校外再熟悉不过,于是便自告奋勇地领着大家上了路。他们边走边聊,路过一条长满银杏树的小道,树上的叶子都变成了金黄色,地上也铺陈着一些落叶。这条路走到一堵矮墙前转了个弯,矮墙后面是一个很大的园子。肖福之说这里就是有名的燕南园。
  一行人穿过一个小门,步入园内,只见林木苍翠、松竹挺立,巨树参天、芳草萋萋,几条清幽小径旁,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大小十几栋中西合璧的别墅,多为两层小楼的青砖灰瓦建筑,还有中式的红门朱窗,附带一个精巧的小花园。
  右边出现一座小楼,院内院外绿意盎然,一架四处攀援的紫藤,把整堵院墙变成了一件由叶片织成的蓑衣;阶前檐下、甬道两侧,娇柔的玉簪花开得如霜似雪般灿烂;屋角独立着一丛纤细苗条的翠竹,迎着初秋的微风簌簌轻摇,一副超凡脱俗的姿态;更有三株四季常青的油松,伸展着屈曲盘旋的虬枝,迤斜着婆娑的绿叶,把阳光揉碎成一地跳跃闪动的亮斑。
  肖福之指着这栋小楼说,这就是咱们系著名哲学家冯友兰的寓所。冯先生早年留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后来以一本《中国哲学史》名震学界,他以独到的视野来阐发中国古典哲学,可谓独树一帜;只可惜在文革中被迫参加“梁效”班子,成了一个污点。
  没走几步,又见左边一栋小楼,院墙边遍种冬青树,院墙上爬满了青翠的爬墙虎。肖福之说这是原校长马寅初的旧宅。
  沿着小路往前,肖福之不时指指点点,经过一个右转弯,他指向右面两栋小楼说,远一点的那栋住的是经济学家陈岱孙,近的那栋住的是物理学家周培源。肖福之的博学多闻让项东方自愧不如,心中不免有点羞愧,肖福之说的几个名人自己都闻所未闻,不过,这个周培源他还是略知一二的,他记得在招生简章上说他就是现任的校长。
  肖福之说周培源是中国人里面唯一听过爱因斯坦课的人,当年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跟随爱因斯坦研究广义相对论,是中国物理学界当之无愧的泰斗,也是世界公认的流体力学“四巨头”之一,两弹一星的元勋几乎十有八九是他的门生。
  再走几步,左边一间是语言学家王力的居所。往前走了一段路,来到燕南园的西北角,迎面遇上两个大石碑。这两个石碑分立在路两旁,碑的底座是一个巨大的石龟趺,碑头上有精美的盘龙石刻,下面隽刻着“万古流芳”的字样和碑文。
  大家聚拢过去细看,肖福之介绍说这是花神庙碑,据说它们原来竖立于圆明园花神庙旁,1860年圆明园毁于英法联军的大火,这两块石碑辗转流落到了此地。这花神庙碑猛然一看,真有一种历史沧桑之感,大家纷纷赞叹不已。一抬头又见一栋两层小楼屹立身旁。院门前有一棵歪斜的国槐树,围墙上盘缠着茂密的常青藤。肖福之说起了一段典故,原来这曾是著名社会学家吴文藻和号称“文坛祖母”的作家冰心的故居。
  当年冰心从美国留学回来,被母校燕京大学聘为国文系助教。几年后,吴文藻也学成归来,并被清华、燕大聘为教师,没多久两人结婚,当时燕大校长司徒雷登担任证婚人,并把这栋小楼分给这对新婚夫妇居住。爱美的冰心在院子里亲手载下许多丁香、紫藤、红月季、白玫瑰,一时间满园春色美不胜收,让这里的一切都浸透了京派文人温雅闲适的生活意趣。正是在这里,她写下了《往事》、《南归》等作品。他们在此一住十年,只是好景不长。抗战时期冰心夫妇流落他方,这栋小楼被日本宪兵占领,吴文藻的书房竟成了拷问教授们的审讯室。待至抗战胜利回来一看,花与树早已香消玉殒,小楼也已面目全非,伤心的他们从此再也没有踏进过小楼。后来,美学家祝广乾住进了这个小院。
  他们路过时,看见一个瘦小的老头正坐在门廊下,好奇地打量着他们,项东方觉得这个人有点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
  肖福之一路上滔滔不绝地说过不停,等他刚一停顿,谭志高就打趣地说道:“哎,肖福之,看你年纪不大,知道的倒挺多,真像一个老夫子!”
  陆德彪也凑趣道;“人家年纪比你还小,叫老夫子不合适,还是叫小夫子的好!”
  项东方虽然才认识肖福之一天,已经感到他确实学识渊博,但却有点迂腐,那种劲头不是他这个年龄的人应该有的,于是,就附和着说:“对呀,人家的名字本来就叫小夫子嘛!”
  谭志高说:“也是哦,肖福之,小夫子,那我们以后就叫他小夫子吧!”
  几个人哈哈大笑,肖福之并不气恼,只是羞红了脸说:“你们这些人哪,真够贫的!”
  燕南园不大,但十几栋小楼住过的个个都是冠绝中华的学界耆宿硕儒,都是各自领域里顶尖的大师、学科典基人或创建人,每个小院都曾发生过很多有趣的奇闻轶事,折射出时代的光彩。燕南园,是北大当之无愧的象征,是一个民族值得珍惜的精神家园,代表着北大的精华所在,像燕南园这样因名家荟萃而闻名于世的,实属少见、罕有其匹。世界上有无数著名的高等学府,论历史的久远,北大也许比不上牛津、剑桥,论学术影响,北大也许难匹敌于哈佛、耶鲁,然而,北大的精神魅力及其对国家民族的深远影响,在世界教育史上,恐怕都是独树一帜的。
  漫步于这个静谧安详的小园,刚从边陲小镇来到京城的项东方真的大开了眼界,相当震撼,感触很深,仿佛被大师们的气息熏染,感受到了一种神圣的精神氛围和浓厚的文化气息,不禁为北大感到骄傲,同时也为自己有幸成为其中一员而自豪。走过那些传说中的人物所走过的路,项东方内心涌起一阵崇高而又澎湃的激情。小夫子说:五十年代曾有一位北大学生发出豪言:奋斗二十年,住进燕南园。不料,此人后来因此话被划为右派。这句话却在项东方内心里引起了强烈的共鸣:既然进了北大就要做个出类拔萃的人,不枉此生!
  出了燕南园,没走几步就迎面碰上了一个庄严巍峨的大楼。小夫子说这就是图书馆。项东方从招生简章上知道,北大图书馆当时藏书三百多万册,是仅次于北京图书馆的全国第二大图书馆。几个人怀着崇敬和兴奋的心情,走进图书馆,到处逛了一圈,想到自己以后每天都要在此看书阅读,心里无不洋溢着一种幸福的感觉。出了图书馆,他们又走到西门,从哪两个华表中间穿过,然后,绕着风景如画的未名湖走了一圈。匆匆地一圈走下来,看到这个比公园还要漂亮的校园,项东方马上就爱上了这个学校。
  当天晚上,宿舍里人都聚齐了,八个人来自天南地北,年龄参差不齐,有刚毕业的高中生,有像项东方这样下过几年乡、或者当过几年工人的,有还穿着军装的现役军人,还有已为人父的中年人。这是中国乃至世界历史上最为奇特的一群大学生,他们不仅聪明好学、成绩突出,许多人都是各省的高考尖子;而且普遍都具有底层生存的经历,成熟练达生活阅历丰富,亲眼目睹了天翻地覆的社会转变,并痛入骨髓地反思过那些曾经深信不疑的神圣教条。
  在一阵南腔北调、乱哄哄的寒暄过后,大家开始慢慢地熟悉了,有的人坐在床沿,有的躺在床上,还有的就站在旁边,天南海北地海聊起来。大家的普通话基本上还是可以的,但还是喜欢拿各自的地方口音来开玩笑。
  李鸣宇来自四川,中等身材,皮肤很白,他身上最大的特征就是一张嘴唇薄薄的小嘴,一看就是个话多的人。他父母都是大学教授,他上的是英语中学,是当年四川的文科状元,身上有一股说不出的傲气。他一开口就说川菜最毫(好)吃,苏杰反驳说川菜除了麻就是辣。李鸣宇振振有词道:“看来你没吃过水煮白菜吧?那才叫一个宣(鲜)呐!还是国宴的必备菜呢!”
  “到底有多宣?你该不是说玄吧?”苏杰不客气地问道,他是武汉人,湖北省文科高考第三名。
  “反正就比你们武汉的热干面要宣。”
  福建人陆德彪插话道:“你们四川湖北的菜都是一个辣,还是我们胡见的胡(佛)跳墙味道鲜。”
  谭志高模仿陆德彪说:“对,你们胡见伦厉害。哎,我问你,你们胡见伦吃饭怎么说?”
  陆德彪有点扭捏地说:“吃饭就是‘呷奔’啦。”
  “我怎么听起来有点像‘驾崩’呢?”黄毓民笑了起来,其他人也跟着一起笑。黄毓民是北京人,算是屋里的老大哥,是个退伍军人,成熟而稳重。他等大家笑完,又继续说,“我听说过一个故事,说的是为什么福建人中从来就没有人当过太监的事。”
  大家一下子来了兴趣,忙催他快讲。黄毓民就一板一眼地讲道:唐朝时确实有一个福建人当上了太监。他第一天上班就伺候皇上吃饭,满满一桌菜摆好后,一切准备就绪,皇上入了座。正要大快朵颐之际,福建人在一旁殷勤地招呼道:“皇上,呷奔!”皇上一听脸色大变,好端端地吃个饭,你竟敢叫我驾崩,简直岂有此理!于是立刻下令推出去斩首,并下旨道从今以后福建人一律不得录用。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一个福建人当过太监。
  所有的人一齐哈哈大笑。陆德彪是个应届生,在这一群见过世面、富有经验的人中间简直就是个小毛孩,显得有点幼稚,他的历史知识大概都是从教科书上得来的,可是他又爱说话,他终于可以在笑声过后插上话了:“我觉得吧,古代的首都都在北方,南方大部分都是南蛮之地,南方人肯定没机会上京当太监的。”
  “哎,你这就不对了。”项东方的历史知识大多也是从课本上学来的,但好歹野史传奇之类还是听过一些的,他知道唐朝太监高力士给李白挽靴的故事,于是他就反驳道,“难道你没听说过高力士的故事吗?高力士就是广东人吧?”
  陆德彪讶异地问:“是吗,有这等事?”
  “是地。他说的没错!”饱读古书的小夫子抢着答道。他有一个习惯,就是当他要强调一个东西时,他会把“的”故意说成‘地’,而且发音非常清楚。他振振有辞地说道,“当年给杨贵妃送荔枝的就是高力士,哪个高力士就是广东高州人。”
  “听说广东人都不说普通话,那高力士怎么能听懂?”陆德彪还死撑着。
  “据说,我是说据说,唐朝人说的话接近于广东话。”小夫子言之凿凿地说。
  “太夸张了吧?广东话跟普通话一点都不沾边,唐朝人怎么可能说广东话!”李鸣宇很不以为然。
  小夫子躺在床上,双手枕在头下面,他说话时旁人好像能感觉他在摇头晃脑:“据考证,确实是这样地。秦始皇统一东方六国后,派赵佗率50万大军开拓当时的南越地区,那50万军队后来就与当地的越人通婚融合,他们讲的是中原当时的‘雅言’,也就是当时的国语。后来,历朝历代都有北方人到岭南避难。‘雅言’与当地土语结合就成了今天的粤语。中原地区因为连年战乱,与北方胡人混血,语言也受了影响,所以我们今天讲的普通话早就不是古人的语言,而岭南地区由于远离中原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古代的音韵得以保留下来。”
  “说得不错,不愧是咱们的小夫子!”谭志高笑道。
  但李鸣宇显然不服气,抬杠道:“你说了这么多,到底有什么证据吗?”
  “这个、这个……”小夫子被呛,一焦急口头禅就出来了,顿了一下才说,“这个嘛,证据当然是有地。比如说《切韵》是我国最早的一部音韵学著作,它成书于隋朝初年,所記录的就是南朝时期读书人的音系,也就是晚期雅言的音系。用《切韵》音系跟今天汉语七大方言进行对照,可以看出,保存这个音系最多最完整的就是粵语。再比如宋朝出版的《广韵》,里面记录的音韵与广东话就能够契合,而与普通话就差得十万八千里。嗯,还有你用广东话来念唐诗就比普通话押韵得多,也好听得多。”
  “真的吗?我一个老广怎么都不知道?”项东方既惊讶又感到有点羞愧。
  “项东方,要么你来朗诵一首唐诗看看。”章崇智提议道。章崇智来自河南,身材高大,胖乎乎的,一脸的憨厚。
  项东方突然感到有点不好意思,推辞说:“不行、不行,本人才疏学浅,不敢露丑。”
  大家起哄道:“就来一首吧,看看小夫子说的有没有道理。”
  项东方看躲不过,只好说:“行,来哪一首?”
  小夫子说:“来点简单的吧,就来王之涣那首《登鹳雀楼》。”
  于是,项东方用粤语念了一遍:“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在一班不懂粤语的人面前朗诵,项东方开始时还真有点不习惯,觉得怪怪的,不过,他还是煞有介事地把它念完了。有几个人说听不懂,要他再来一遍。他又重新念完了,大家觉得确实有点不同的韵味,铿锵有力抑扬顿挫的。有人说:虽然听不懂,但是还挺好听的。
   小夫子得意地说;“虽然我不懂粤语,不过,我能听出诗里面第二句和第四句结尾的字都是押韵的,‘流’、和‘楼’都押一个韵,而用普通话来念就不可能押韵。”
  项东方不由得佩服小夫子的博学,看来身边高人真是不少。于是他说:“你说得对,其实,‘流’、和‘楼’在广东话里面是同音字,只是调子稍有不同。”
  陆德彪忽然较起劲来说:“哎,我怎么听着他说广东话好像日语呢?”
  “也是哦,真的有点像。”李鸣宇也附和道。
  “日本人说‘系’跟广东人说‘系’确实是同音的,意思也是一样的。”项东方老实地承认道。他虽然不懂日语,但他从看过的许多抗日电影中发现了这个秘密,并直觉到两者之间似乎真有内在的联系。不过,他把“日本”发音成“一本”。
  “你是说‘一本人’,不是‘日本人’?”陆德彪开始笑了。
  “‘一本人’就是‘一本人’啊,难道我说错了吗?小伙子!”项东方真的发不出“日”这个音,绕来绕去还是“一”,一屋子的人都呵呵地笑了。
  项东方还把“小伙子”的“子”发成了“计”的音。陆德彪刚才被他说得有点羞赧,看他发错了音,终于找到了反击的机会,于是,就故意揪住不放说:“是呀,一本小火鸡,看来你的普通话还得好好练练!”
  “小伙子”在他嘴里变成了“小火鸡”,项东方困窘得不行,刚要回呛过去,谭志高突然插进来说:
  “对呀,这年头谁都得学好普通话,不是吗?普通话才是正统,方言土语全不入流!”
  “所以说,小火鸡你还得多学习学习!”陆德彪又得理不让人地加了一句。
  项东方确实有点心虚,但满嘴福建口音的陆德彪这样怼他,自然不会服气,于是,他就回骂道:“我看你也好不到那里去,五十步笑百步而已,你小子狂什么?”
  黄毓民似乎嗅出了俩人之间的火药味,忙出来打圆场:“得了、得了,大家半斤八两的,谁也别说谁,大家好好说话行不行?”
  苏杰也笑起来说:“以前听外面的人说北大人很狂,看来真的这样,你们才来北大一天就狂成这样,以后还了得?”
  小夫子听后“嘿嘿”一笑,语带神秘地说;“我在北大附中时经常听人讲一句话,据说这句话在北大校内流传很广,不知大家听过没有?”
  “什么话?说说看!”大家兴趣被勾了起来,有人催促他快讲。
  小夫子摇头晃脑道:“这句话说的是‘北大一条虫,外面一条龙!’”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章崇智憨憨地问了一句。
  小夫子踌躇满志地说:“意思是说,一个在北大普普通通的人到了外面都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好汉。”
  “就是说牛!”谭志高说,“以前也听过这句话,当时还挺反感的,现在就不一样了,毕竟自己已经是北大人了。”
  “没错,北大不敢跟牛津剑桥或者哈佛耶鲁比,至少说中国第一没人敢否认。”李鸣宇牛逼哄哄地说。
  陆德彪也大言不惭地附和道:“是呀,不然怎么就称为‘中国最高学府’呢?”
  “清华也很牛吧?以前总是听人说‘清华北大’什么的。”项东方怯怯地说了这么一句,平常听人提起清华北大,许多人都是把清华放在北大前面的,他不知道这究竟是习惯还是什么,因此心里没底。
  小夫子不以为然地接口说道:“其实人们说‘清华北大’完全是因为音调的关系,‘清华北大’刚好按顺序是一二三四声,听起来比较顺耳,只是习惯而已,没有别的意思。”
  “就是呀!清华,哼!清华算个球?解放前还行,算个文理齐全的综合大学,还有梁启超、陈寅恪、王国维、赵元任四大名师,解放后早就变成了一个纯工科学校,连理科都没有,更别提文科了,把大学的精神都丢了。比教授,比藏书,比科研成果,还是比历史作用,比社会影响,什么都不行,不知道拿什么来跟北大比?”李鸣宇的语气里充满了不屑,仿佛清华跟他有仇似的。
  毕竟,这里是北大,李鸣宇狂妄的话并没有惹起任何争议,相反大家都深以为然,你一言我一语,列举出北大的许多优点,还历数出一大批历史名人,例如严复、蔡元培、李大钊、陈独秀、胡适、鲁迅、毛泽东等等。
  “据说,”小夫子又长篇大论了起来,“美国著名教育家和哲学家杜威对蔡元培评价很高,他说,拿世界各国的大学校长来比较一下,牛津、剑桥、巴黎、柏林、哈佛、哥伦比亚等等校长中,在某些学科上有卓越贡献的,固不乏其人,但是,以一个校长身份,而能领导那所大学对一个民族、一个时代起到转折作用的,除蔡元培外,恐怕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李鸣宇表示赞许,并且还自负地说:“其实,何止蔡元培,我只弱弱地说一句‘没有北大就没有新中国’,这就够了!”
  “哇,你这可是爆炸性的言论!从没听说过。”
  “够刺激!”
  “诶,哥们,你这话虽然有点道理,但是否有点过分了?”
  大家都觉得李鸣宇的话虽然新鲜刺激,但似乎有点言过其实,纷纷表示异议。然而,李鸣宇却我行我素,坚持着说:“我觉得一点都不过分。论学术,论历史地位,论对中国社会的影响,没有一所学校比得上北大。如果没有‘五四’,没有新文化运动,没有那一大批活跃于北大的历史人物,马克思主义就不可能传播得那么快,共产党就不可能成立,当然就谈不上新中国的成立。你们说对不对?”
  李鸣宇一板一眼地说完,大家马上议论纷纷,一时间热闹非凡。项东方几乎没有机会插话,舍友的高谈阔论让他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一种北大的气息,一种让你觉得环宇之小一掌可握、世界虽大一眼看透的气概,一种吞天吐地、四海为家的胸怀,一种睥睨天下的自信与洒脱。这种气息迅速传染到他的身心,在他的内心慢慢地发酵升华,在为北大感到骄傲、为自己置身其中而自豪的同时,他却又为自己的孤陋寡闻而羞愧,尤其是对自己那蹩脚的普通话感到自卑,他开始在心里对粤语感到厌恶,觉得说粤语土气,是没文化的表现。
  自从踏入北大这一天起,这种矛盾的情绪就开始交积混杂在他心里。北大这个二十世纪中国的风向标,确实是庙小神灵大,池浅王八多,项东方就像一条小鱼游进了大海,视野开阔了,心胸宽广了,野心也跟着膨胀了;另一方面,他又慢慢地变得自卑,觉得自己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没到北京前,他的视野从来不曾超过贺西镇及所在的县,他的心似乎也不曾顾及到整个中国,而现在他开始有了一种全局观念,他开始学会根据自己过去的经历来反思中国的社会问题。其时的中国就像一个久病缺医的人,面对汹涌而入的西方思潮不加选择,不论是好药补药或者是毒药都囫囵吞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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