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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作品名称:倦鸟东归      作者:彭越      发布时间:2019-12-20 09:16:12      字数:5476

  第二天上午,项东方在沙滩上惊恐地睁开眼睛,看到一个背着枪的人正在踢自己。他被巡逻的民兵发现了,他们起初还以为他死了,结果他醒了过来,民兵把他送进了收容所。
  当天,他再次醒来时已是晚上,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角落的地板上。整个小房间密密麻麻地塞满了人,有的席地而坐,有的直接躺在地上;另一个角落里放在两个便桶,人粪味、香烟味混杂着人的汗臭味弥漫着整个房间,咳嗽声、吐痰声、说话声,甚至吵架声此落彼起。
  项东方迷迷糊糊地听到旁边两个人用广东话在交谈。一个人说:“这次不好彩,碰上大猫,下次要醒目点才得。”
  另一个人说:“出不出得去还是一回事,还有什么下一次?”
  “大佬,这个你就不识了!偷渡以前是大事,处罚很严厉,现在因为太多了,所以在已经变成小事一桩,广东人被抓回来最多办两个星期学习班,外省人可能当叛国投敌会判十五年。”
  “你系话办学习班那么简单?”
  “就系这么简单!”
  “诶,你点知噶?”
  “丢,我又不系第一次啦,这系我二进宫了。到时候你只要说你系广东人就得了。”
  “哪人人都会讲广东话啦?”
  “谁讲的?讲真啦,一个北方捞头想冒充广东人,人家一下就听出来啦。上次听讲有个湖南人冒充广东人,被人罚到底裤都甩掉,判了十年监呢!”
  “哪点解广东人就不重罚呢?”
  “开讲有话,法不责众,广东人偷渡太多了,所以不敢重判,怕影响太大。我条村的支书同治保主任带住人走,全村差不多都跑光了,系我不好彩,被人捉了两次。”
  “哦,原来系这样子。哪学习班做什么呢?”
  “丢,还不系老一套!读报纸,还有就是念一些特制的小文章,话你知香港是个人吃人的资本主义社会,然后就讨论,最后要你表态以后不再偷渡。”
  “哪你就表态啦?”
  “系呀,表个态就同放个屁一样,一转身又开始准备下一次啦。哈哈!”
   项东方听到他们的议论,头脑开始清醒过来,心里感到轻松了一些,还暗暗庆幸自己会讲广东话,不然恐怕就有大难临头了。他的脑袋还是有点痛,试图回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当时只听到大圈仔说有鲨鱼,然后自己大概被鲨鱼尾巴狠狠地扫了一下就昏了过去,看来大圈仔十有八九已遭不测。想到这,他叹了口气,不由得悲从心来,十分的伤心。回想起一路来经过那么多艰难,最终还是功亏一篑没有成功,大圈仔还是葬身鱼腹。这条路好像是断了,以后的漫漫长路不知怎么走下去,真的只能像大圈仔说的那样,湿开了头,只能湿到脚,没有退路了吗?可是,一路来的遭遇实在是受够了,难道还要重来一遍?
  事情果真像那两个人说的那样,收容所每天早上7点钟就点名排队,然后学习讨论,吃过午饭就要做苦工,到工地上挖泥搬砖运大石。对项东方来说,做这些苦工并不是最可怕的,因为这些他在农场时都做过,唯一不同的是有人在旁边监视着你,不时会吆喝或者骂娘。最让他难受的就是吃不饱,因为每天只有六两的定量,据说这是经过严格的科学论证的,既可以保证人的基本需要,又不至于饿死。在农场时好歹有一斤的定量,现在无端地少了四两,就等于少吃了一顿饭,关键是每天还有更高强度的工作量,还不能偷懒。项东方每天都饿得手发抖,做工时总是力不从心,晚上经常在饥饿中惊醒,做梦都盼望着赶快脱离这个苦海。于是,在学习班上他就积极表态说,以后再也不去偷渡了,还老老实实地报了自己的姓名和工作单位。两个星期后,他被戴上手铐押解回农场,就像当年大圈仔那副模样。农场开了批斗会,他不得不作检讨,还被打入另册,从此夹着尾巴做人。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场里一起来的知青有的招工,有的上学,有的当兵,走得七七八八,只剩下一些表现不好或者没有门路的人。每当看到宿舍门前那一排凉衣绳上那几件稀稀落落的衣服,看着往日热热闹闹的走廊如今只剩下那些空落落没有人坐的长椅,项东方忍不住觉得一阵从未有过的凄凉和寂寞。他曾多少次萌生起破罐破摔的念头,打算再次偷渡香港,然而,一想到大圈仔的悲剧下场他就黯然神伤,再没有勇气鼓动自己。他觉得也许自己这一辈子就这样背负着一个罪名,永远不得翻身,就在这暗无天日的惩罚中终其一生。在痛苦迷惘中,他看不到一丁点的希望,他相信自己根本没有什么未来,年轻的他麻木地沉沦在日复一日、永无休止的劳作之中。
  直到有一天,那是一个阴雨天,天空灰蒙蒙的下着小雨,他头戴一顶斗笠,挑着满满一担猪粪走着田间,忽然听到远处高音喇叭传来的声音。那是一个高八度的女声,中央台的声音,他早已听惯这种调子而麻木;但是今天这个声音似乎带来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令他不由得停下来静静地细听。他放下担子,伸长耳朵去听。那个声音在说,从今年开始全国恢复高考。听到这个消息,项东方仿佛在黑暗的山洞摸索了半天突然看见前面的亮光一样,心里燃起了一线希望。
  收工后,他回到宿舍就开始翻箱倒柜,其实他也没有什么东西,也就是一个红色的木箱子。他把衣服搬出来,终于在箱底找到了几本高中的课本,这是下乡时父亲特意叮嘱他带来的。箱子里其他的文学和哲学书他都看过了,唯独这些课本他可从来没有碰过,因为他根本就不相信会有这么一天。上次,在被审讯时杨欧提到父亲,让他想到这些,但随后他又忙着谈恋爱准备逃港等等,早就把这事给忘了。想想真是惭愧,白白地荒废了大好的时光。现在似乎终于机会来了,可是,当他想到自己目前的处境,心里不免有点黯然。他不知道,像他这样一个身上带着特别印记的人有没有资格参加高考。他不敢想象,感到气馁,后来他好歹说服了自己先准备好,到时碰碰运气,如果能够考上就算是脱离苦海、重见天日了。于是,他潜下心来复习功课。
   没想到报名很顺利,没遇到什么麻烦。考试那天,他和上千人一道走进公社的中学,在一个破旧简陋的教室里考了两天,自我感觉良好。在随后漫长的等待中,他看着农场考上的知青一个个都走了,而自己却没有任何消息,他预感到也许自己真的就栽倒在政审这一关上了。这着实让他心灰意懒了好长一段时间。好在他生性还算是一个乐观的人,他相信事情总会有一个转机,只要耐心等待,没准机会就会出现。他是个永远向前看的人,总是相信好事即将发生,他又想起了普希金的诗,于是,他又重新捡起曾经压到箱底的书本。
   大半年后,他回到贺西镇,再次踏进了考场,这次因为有充足的时间准备,他考得更好了。从省里传回来的消息说,他是全地区十县一市的文科状元,平均成绩80分,要不是数学分低拉低了平均分数,他的成绩会更好。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因为从小学到高中,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好学生,成绩也从来都不拔尖。难道命运之神真的来眷顾自己了吗?他有点飘飘然不知所以了,因此在填志愿时,他毫不犹豫地选择北京大学作为第一志愿。但几天以后他就有点后悔了,想到自己的过去,他担心自己还是会过不了政审这一关。
   他的担心还真不是多余的,不过,他真的不知道这背后曾发生的事情。当时,北大招生组的人员虽然有意录取他,但看到他履历上有“曾偷渡香港”这一条,就犹豫了。后来,他们拿着项东方的档案去找省招生办了解情况,招生办的人轻描淡写地告诉他们,偷渡香港在广东是小事一桩,根本无足挂齿。他们说在广东,特别是珠三角一带偷渡成风,尤其是宝安一带,由村支书带队全村壮劳力一起逃港的多如牛毛,以至于很多村落只剩下老弱妇孺。所以后来的政策也改了,不像以前那样把偷渡者视为“叛国投敌”,而是改为“非法出境”或者“非法探亲”。招生组经过慎重考虑,用最后一个名额录取了项东方。
   项东方知道自己的未来操纵在别人手里,但他不知道老天爷究竟做了什么,竟使自己的命运在一夜之间发生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从一个被人唾弃的偷渡客变成了一个万人钦羡的天之骄子。在等待录取通知这段时间里,他每天都在忐忑不安中度过,心情忽高忽低,以至于都有点麻木了。
  那天,他走过那个三岔路口,就是当年打死老虎蟹那个地方。那个露天舞台已经拆掉了,在原地立起了一个布告栏,许多人正在围观。项东方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踱了过去,看到的是一张大红榜,原来这是一张高考录取榜,人群发出一阵阵惊叹声。
   “哇,不得了,北大呢!”
   “前所未有啊,不简单!”
   “真是山沟沟里飞出金凤凰。”
   “这个项东方是谁呀?这么厉害!”
   “听说他爸是宣传部长,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呀!”
   “怪不得呢!”
   项东方听到人们在议论自己的名字,禁不住脸上发热,凑上去一看,见到自己的名字赫然出现在榜单的第一名上。他睁大眼睛看了几遍,确信真是自己的名字,他的心一阵激动,脸忽然火烧般地红起来,好在没人注意到他。他转身悄悄地离开了人群,心里虽然泛起波澜,但他肯定自己不会像范进那样掉进池塘或者河里。
   父亲已经从水电站调回县里,项东方的高中让他很自豪,但矜持的他并没有过多地表露出来。临别前,他脱下手腕上那只上海牌手表,递给项东方,说:出门在外这个你用得着。项东方默默地接过表,心里对自己说:一定不要辜负父母的期待,要学好本领,做个有用的人。
   事隔两年,项东方再次踏上了开往广州的红星号客轮。家人和一大帮朋友都来送行,但人群中没有肥猪。他放好行李,步出船舱,来到船舷边,倚着栏杆,挥手与岸边的亲友告别。熟悉的景物慢慢地退去,江堤上那一排姹紫嫣红的紫荆花渐渐地虚化为一片七彩斑斓的色块,又一团团地变得模糊,一点点地慢慢消散融化。
  他不由得想起上次匆忙离开的情景,那次他只告诉家里自己去广州找一个朋友,并且还说很快就会回来的。可是,当时自己心里早已打定主意再也不会回来了,只要偷渡成功,就会永远呆在香港,直到环境真的改变。当时的心情是灰溜溜的,像是逃亡一样,没想到结果却被人戴上手铐押了回来。如今不同了,他已经成了小镇的名人,每个人都知道他的大名,他带着一身光环,在众人群星捧月般的欢送下,踏上那充满玫瑰色的希望之路,开始了改变命运的角力,人生翻开了新的一页。他想起当年陈一鸣的预言,心里突然一阵激动,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大鹏,展开了双翅迎着强风搏击长空。
  他不经意地看见江堤旁那个下水道口,当年他们几个人曾钻到里面去找蜘蛛,这让他忽然想起了肥猪,记起肥猪曾发过的那个誓:永远都不回贺西!虽然他与肥猪已经没有联系,但眼下他却更能理解当初肥猪的心情。这个生我养我的故乡固然美丽可爱,然而,也正是你让我看到太多的丑陋,碰到了太多可怕的事情,让我吃尽了苦头,摔得遍体鳞伤。一个奇怪的念头突然闯入他的心田:贺西呀贺西,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离开你了,这次一别将永远不会回来了,我再也不能忍受你,我不想再见你这样一个鬼地方!
  他并没有为自己产生这样的念头感到震惊,他想到了那个漆黑的夜晚马骝三抛尸的情景,想起当晚自己做的那个噩梦,想起随后一连串可怕的遭遇,以及令人厌恶的一切,他觉得自己不会后悔这样一个决定。
  轮船在江面上缓行了一阵后开始加速,故乡彻底地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他慢慢地走回到船舱,却迎面遇上一双热辣辣的眼睛。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人坐在大通铺上,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目光中充满了探寻和好奇。他长这么大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的目光。他认出那女人正是南风粤剧团的花旦焦玉颜,一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焦玉颜长着一张白皙的小脸,五官十分的精致,以至于人到中年依然看起来像个少女,只是举手投足间显出一个成熟女人的风韵。
  项东方被她看得很不自然,有点害羞的低下头,避开她那咄咄逼人的目光,溜回到自己的铺位上。年轻的他从来都不知道在女人眼里,自己到底是怎么样的一幅肖像,他碰到的女人不多,而像柳丝雨那样含蓄的少女自然不会告诉他。但这个女人热辣辣的眼神似乎向他展示着什么,或许自己对女人真有点魅力?他从来没有在镜子里看过自己的全身,所以他不懂,但他的心情却被她给搅乱了。
  他想起小时候看粤剧《醉打金枝》的情形,她扮演的升平公主美得简直就像天仙一般,居然令年少无知的自己为之倾倒,把她视为心中的女神。然而,时过境迁,如今她已人老珠黄、风韵不再,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他还想起当年她被批斗的情形,心里轻轻地叹息。更糟糕的是,这个女人让他不由自主地就想起柳丝雨来:不知道她在香港过得怎样,是不是还记得自己,也许就早就把自己忘得一干而净了吧?
  船上的大通铺很窄,仅容人翻个身,轮机的震动催人昏昏欲睡。项东方想着柳丝雨,怎么都睡不着,躺在旁边的两个人早已鼾声大作,搞得他心情更加烦躁。他干脆爬起来,走出船舱,来到甲板上。
  甲板上凉风习习,天空中月明星稀。他在船头站立了一会,感觉风太大了,有点凉飕飕的,他便转到船尾,见旁边有个人在抽烟,便走过去借了个火,顺便问人家这是什么地方。对方答曰:大名鼎鼎的羚羊峡是也。羚羊峡是西江河上的一道著名的风景,早在隋唐时期就已闻名遐迩。浩浩荡荡的江水奔流到此,江面突然收窄,左边的羚羊山与右边的烂柯山雄踞两岸、南北对峙,山高坡陡,紧迫江岸,两边峰峦叠嶂、怪石嶙峋,形成一条长达七、八公里的峡谷,峡口外江面宽过千米,一入峡道却陡然变窄,最窄处仅有两百米,湍急的江水像野马般奔腾而过,一出峡谷便又豁然开朗,河面再次拓宽,江流滔滔不绝地徜徉在珠江三角洲一马平川的平原沃野上。
  听人一提到羚羊峡,项东方不由得肃然起敬,接着就想起了家乡贺西人常说的一句话:不过羚羊峡永世不得发。这句话流传在羚羊峡西边的土地上,意思是说住在这边的人如果不离开家乡,走过羚羊峡,那他一辈子都不可能发达。项东方睁大眼睛,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两岸黑呦呦的群山,忽然想起儿时的梦想:坐上一艘大轮船顺流而下,直达海边,看一看外面的风景。一时间,他心中感慨万千,心想老子如今终于过了羚羊峡,就像一只逃出牢笼的鸟儿飞向更加辽阔的远空,再也不会回顾身后的大地。于是,他喃喃自语,对着漆黑夜空中的北极星发了一个毒誓:“老天在上,我项东方在此发誓:贺西呀贺西,你这个令我又爱又恨的地方,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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