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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作品名称:倦鸟东归      作者:彭越      发布时间:2019-12-19 11:36:07      字数:14520

  两个月后,按照约定,项东方踏上了征程,他拿着简单的行李登上了开往广州的红星号客轮。除了几件换洗的衣服,他的包裹里还带了地图和指南针、手电、电工刀,简单的工具,几斤饼干和拌了糖的炒米粉,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还带了十几个避孕套。去药店取免费避孕套时,项东方是红着脸的,那店员问怎么要这么多,项东方支支吾吾地说要去探亲。那店员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项东方羞得无地自容,拿了东西低着头就溜了出来,仿佛偷东西被人当场抓住了一样。
  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离开家乡,没想到自己竟是以这种方式逃离故乡的。小时候,每当他站在西江边,看着来来往往的轮船,他就憧憬着自己有朝一日坐在一艘花尾渡上,一路顺流而下,直达广州,然后去看看大海。现在,当年那种花尾渡已经被淘汰了,换上了有动力的机动轮船,就是这种称为红星号的客轮。
  汽笛一声长鸣,轮船缓缓地离开码头。项东方放好行李,来到船舷旁,眺望着渐渐远去的故土,眼睛有点湿润。他的心有点乱,想着今天孤注一掷地离开,也许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一股莫名的惆怅充满了心间。
  第二天到达广州,他在大沙头码头见到了来接船的大圈仔。在回大圈仔家的路上,他们走过珠江边的白鹅潭,见江面上游泳的人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好像有几百人的模样,十分的热闹。大圈仔就戏笑道:你别以为这些人只是游泳戏水那么简单,其实广州人都知道他们跟咱们一样,锻炼身体,准备督卒。项东方听了啧啧称奇,不知怎的心中更添了几分胆气。
  到了大圈仔家,放下行李后,大圈仔哪都不去,就带着项东方径奔动物园,进了园也不看动物,一路直奔老虎山而去。好不容易把饲养员找了出来,大圈仔便跟他称兄道弟,闲聊了一番,又介绍项东方跟他认识。然后,他给了这个饲养员朋友一袋番薯干。那朋友接过番薯干,不屑地揶揄道:
  “又是番薯干?上次吃的时候差点没把我的牙齿给啃掉!”
  大圈仔笑道:“这年头有番薯干就不错了,难道你还想吃鹅肝?”
  “行,算你有心!你要什么?”
  “给我一点老虎粪就好了。”
  那朋友开玩笑地问:“要老虎粪干嘛?不是种兰花吧?”
  “种你个头呀!这年头谁还有闲心搞这些玩意儿!”
  那朋友又诡秘地一笑:“你以为我傻呀?鬼还不知道你要‘督卒’!”
  “知道还问?画公仔还要画出肠来吗?真是的!”
  那朋友哈哈大笑道:“我就开个玩笑,行呀,发达后别忘了我就好!”
  “发什么发呀?能不能过去还是一回事呢。哎,你什么时候去呀?”
  “咳,我就不去了!我哥和我妹都跑了,家里总得留个人守门吧?”
  随后,他走进屋里,然后走出来,交给大圈仔一个小袋子,大家就告辞了。在路上一面走,项东方就一面好奇地问大圈仔要老虎粪干什么,大圈仔神秘兮兮地跟他耳语了一番,说得项东方连连点头称是。
  第二天,大圈仔用一包“红双喜”香烟,拦下一辆开往汕头方向的货车,两个人坐上去,一直到了惠阳下车,然后开始步行,向着深圳香港方向前进。他们之所以选择这条最远的路线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当时准备逃港的人都知道有三条路线。第一条是西线:从深圳湾下水,渡过几公里的水面,即可抵达香港,这条线离广州最近,但防守严密,不容易靠近;第二条是中线:要越过深圳,进抵梧桐山沙头角一带,然后跨越铁丝网。这条线防守最严密,沿途布满岗哨探照灯,边防军带着警犬日夜巡逻,随时都有生命危险,这也是大圈仔第一次偷渡失败的地方;剩下的第三条就是东线:兜一个大圈绕到东边的惠阳,走过好多天的山路才能到达海边,然后要横渡宽达十公里以上的大鹏湾,才能上到对岸的香港。这边防守相对宽松,危险主要来自海上,风浪较大,除了考验游泳技术和耐力外,还要看天气和运气。
  大圈仔对这几条路线的认识,除了来源于自己的经验和坊间的传说外,还得力于他偶然买到的一份路线图。有一年重阳节,他恰好回到广州。节前听到一个流传很广的传说,说是有一个知青多次督卒失败后,心灰意懒,爬上白云山去散心,走累了就躺在一块大石头上睡着了。在朦朦胧胧中做了一个梦,梦中飘来一位童颜鹤发的仙人,给他指点了一条偷渡的捷径,结果醒来后,他按照这条路线顺利地到达了香港。受这个谣传的影响,重阳节那天,十多万人蜂拥到白云山,一时造成拥堵和混乱,当时称之为“白云山事件”。据说当时登山的人大部分都是知青,许多人都是抱着“撞大运”的心态来的。在混乱的人流中,大圈仔遇到了一个兜售“棋盘”的贩子。他好奇地问棋盘是干什么用的,那人神秘兮兮地说就是督卒的线路图。大圈仔当即掏出两块钱,买了一份手抄的棋盘。后来他就比照着地图,详细研究了这份线路图,并且决定要走东线。他和项东方对自己游泳的技术都很自信,因此就选择了这条路线。
  他们知道从这里开始就有戒备,沿途有许多武装民兵巡逻,村民们平时也接受过反偷渡教育,发现可疑人物会随时报告。因此当天他们并没有走太远,而是找了个地方隐蔽起来,待天黑以后才开始快步疾走,一路上尽量避开村庄,时常穿插在田野和小路上,一个晚上就急行军几十公里,天亮前进入了一个不知名的大山。
  这里山深林密,人迹罕至,一条羊肠小道穿过密密麻麻的亚热带丛林,有时候小道被灌木丛截断,要用手把枝桠拨开,才能穿过。两个人好不容易来到一条小溪旁,累得实在不行了,就坐下来休息。小溪水很清澈,两个人忍不住捧起水来喝个痛快,然后,拿出炒米粉吃了起来。吃饱喝足之后,困劲上来了,他们掏出塑料雨衣,往地上一铺,整个人就躺上去,很快就睡着了。
  睡到下午,就被树丛里吱吱喳喳的鸟叫声给吵醒了。他们睁开眼,明晃晃的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照过来,很刺眼,东张西望了一会儿,见到一只画眉在一棵小树上跳来跳去。大圈仔刚想跑过去细看,项东方一把拉住他说别动。大圈仔问怎么了?项东方告诉他那棵树是漆树,有毒,人靠得太近会过敏,身上会起红疹。大圈仔吓得吐了吐舌头,止步不前。
  两个人坐下来,吃了一点干粮,再把水壶灌满水。项东方从裤兜里掏出指南针,核对了方向,重新启程往南边走。他们打算走到天黑就歇息,明天再继续赶路。
  走到一个山间谷地时,天色开始暗下来。这里大乔木和灌木丛少了许多,地面上长着一些低矮的岗稔子、岗松和铁芒箕等小灌木和蕨类植物,视野比较开阔。草丛中传出一阵鹧鸪欢快的叫声,在寂静的山谷中显得分外的清脆嘹亮,不久从山对面传来了另一只鹧鸪的响应声,声音听起来好像是:“行不得也哥哥!”
  项东方一听到这叫声就皱起了眉头,说:“这衰鸟叫得太不吉利了!”
  大圈仔问:“怎么说?”
  “你没听到吗?它说‘行不得也哥哥!’意思就是叫咱们不要走呀!”
  “不对吧?我怎么听起来像是‘得不得都抓抓’。”
  “哪是什么意思呢?”
  大圈仔得意洋洋地说:“我跟你讲个故事。我们村有个老农曾经讲过一个黄色的笑话。说的是从前有个咸湿佬,碰到漂亮姑娘就喜欢调戏人家,还爱动手动脚。一天他走在山路上,碰到一个美女,就上去搭讪,姑娘不理他,恰好路边有一只鹧鸪突然叫了起来:‘得不得都抓抓!’那家伙灵机一动就对姑娘说:听到没有,它说‘行不行都要抓抓呢?’姑娘就说,好吧,你就摸一下好了。于是,那个咸湿佬就在姑娘胸前乱摸一气。”
  “哈哈,真逗!瞎编的吧?”
  两个人一起哈哈大笑了起来,把心里的晦气一扫而光,顿时觉得心情舒坦了许多,大圈仔轻松地哼起了一首粤语小曲:
  “爷爷逼我离开广州返到农村,
  参加生产第一线,
  我本来在工厂搞核算,
  今日担屎担尿耕返田……”
  项东方顺手从路边摘下一片台湾相思树的嫩叶,把它夹在两只拇指中间,双手抱成团,然后嘴对着叶片吹气,竟然可以跟上大圈仔的节奏一起吹。大圈仔停下来,好奇地问这是什么东西,竟能吹出音乐来?项东方说这种嫩叶很薄很光滑,吹出声音来很好听,大圈仔说怪不得。于是,大圈仔又重新唱起来,项东方也继续吹他的树叶,寂静的山谷里回荡着他们愉快的歌声和哨音。歌里面说的“爷爷”并非指自家的爷爷,而是暗喻当今皇上,这首歌本来是唱出知青对生活的无奈,但他们现在唱却有了另一番意味,因为他们相信过不了多久自己就会脱离苦海,获得自由,重新开始生活,也许项东方还可以见到久违了的爱人。唱完歌,项东方停下脚步问:“哎,你说还要走多久?”
  大圈仔乐观地说:“如果不出意外,估计两天左右就可以到海边。”
  “那太好了,咱们的干粮可以撑到那时候吧?”
  “那没问题。下了这座山,路就好走了,关键是别碰到人。”
  听到这,项东方心里踏实多了。一阵微风吹过,让他感到说不出的惬意。他以征询的口吻问道:“过了这个山坳,咱们也该歇歇了吧?”
  “对,走了半天实在也累了。”
  月亮悄悄地爬上了天空,皎洁的月光铺洒在山上,照出黑樾樾的树影,像鬼魅一般。项东方抬头仰望天穹,刚入夜的星空好像洗过似的纯净透彻,满天的星星成片成片的,仿佛一条连绵不绝的星河。他试图在银河两岸寻找出牛郎星和织女星,但没有找到,便把目光移向北边,立刻就清楚地看到了北斗星。在满天的繁星中,北斗星就像一只巨大的勺子,异常清晰地倒挂在北方的天际间,那么神秘,令人神往。
  当他把目光从天上收回到地下,却赫然看见两颗闪耀的小星就在他前面十几米之外!他吓了个一激灵。定神细看,没错,就在前面的路边,蹲着一只像狗一般的动物,两道绿幽幽的光就从哪里发出来。他的心猛地一抖,头发汗毛一下子倒竖了起来。他轻轻地说了声:“糟了,有狼!”
  大圈仔声音打着颤说:“我、我看见了!”
  那只狼蹲在高出路面半米多的山坡上,一动不动,身子挺得笔直,两只耳朵尖尖的指向天空,在月光的照耀下活像一尊雕像,两道绿幽幽的眼光仿佛强力探照灯直射入人的心底,令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它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脚下的小路,似乎已经守候多时了,只等俩人走近就一个猛虎下山直扑过去,将他们一个个撕得粉碎。
  项东方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前不能,退不是,要拼命手里又没有可以攻击的武器。他惊慌地问:“怎么办?”
  大圈仔努力控制住自己,说:“豁出去拼了!”
  “怎么拼?”
  “咱们一起大喊,把它吓跑!”
  “好!”
  项东方想起小时候玩的吹响哨,两个手掌弯起来抱着一团,两个拇指并排靠在一起,中间留一条缝,把嘴贴近拇指。
  大圈仔说:“我数一二三,大家一起喊。一、二、三!”
  项东方猛地一吹气,原先按在右手上的左手指上下舞动着,发出一阵“呜---呜---呜呜----呜”的啸叫声,声音高亢尖利,如同一把锐利的尖刀。
  大圈仔则用尽全力呐喊出“啊-呼”声,声音浑厚沉闷,震耳欲聋。
  两个声音混合着一起,响彻整个黑沉沉静悄悄的山谷。
  那只狼大概从来没有听过这种声音,先愣了一下,继而撒腿就跑,一转身斜着往山上溜走了。
  两个人待狼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撒开脚丫拼命往前跑。项东方一面跑一面想起小时候在水电站的事,那时他们在山上遇见一条青蛇,他和瘦猫、肥猪一直跑到河边才停下。
  跑着跑着,项东方被一个小树桩拌了一下,一个趔趄翻滚到几米下面的山坡下,脸上手上都被划破了。好不容易挣扎着爬到路上,又不顾一切地跑。不知跑了多久,两个人累得像条夏天的狗,上气不接下气的,身上的冷汗和热汗混着一起,把衣服都湿透了,再也走不动了,他们决定就地露宿。因为怕再遇到狼和其他野兽,他们找到了一棵枝桠多的大樟树,把自己捆在树丫上,提心吊胆地过了一夜。
  第二天,他们在晨光中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发现自己的衣服和头发都被露水打湿了。他们给自己松了绑,跳下树来,随便吃了点干粮。正准备上路,项东方却突然发现指南针没了,找遍所有口袋都没有,他一下子泄了气。他想也许是昨晚摔下山时弄丢了。大圈仔说急也没用。他看看天,太阳已经出来了,按照太阳走的路径应该是往南边走的,所以朝着太阳那边走应该没错。
  于是,两个人又继续向前走。没走多久,便进入到一片浓密的阔叶林,枝桠藤蔓遮天蔽日,阳光透过叶子投下的光线很微弱,根本无法辨认方向。他们走了两天还是没有走出这片丛林,好像只是在山里面兜来兜去打圈圈。他们不由得开始担心起来,摸摸包里的干粮,剩下的不多,再不走出这片丛林,余下的日子恐怕就得饿肚子了。两个人商量要一面重新找路,一面要节约干粮,先找到可以吃到东西来代替。
  他们首先看到一丛卵形叶子的藤蔓,藤上长满了一串串红色的小浆果,每一颗果实只有一颗红豆那么大,一串串长在藤上还真是挺诱人的。大圈仔问可不可以吃,项东方想都不想就说可以。大圈仔问他为什么这么肯定,他笑着答道从小就吃这种叫金刚藤的东西,不过味道不是太好。说罢伸手摘了一串,就往嘴里塞,味道有点酸涩。大圈仔也学他摘了一把吃起来,皱了一下眉头说,味道真的不怎么样,这玩儿怎么能吃得饱啊?项东方说,先摘一些备着,等找到其他再说。于是,他们摘了很多放在兜里,又继续赶路。
  走了一阵,项东方发现了一丛金樱子,挂满了暗红色的果子,忙招呼大圈仔过来。大圈仔好奇地问,这东西满身都是刺,怎么吃啊?项东方掏出小刀,摘了一个果实,用刀小心地削去刺,递给大圈仔。大圈仔一面吃一面说,不错,比刚才那个好多了,个头又大。两个人摘了一大把,就坐在地上,慢慢地吃。
  项东方吃着吃着,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柳丝雨的笑脸,仿佛又看到了她那上扬的嘴角,勾起了他许多甜蜜的回忆。他想起了上次与她在山上一起吃金樱子的事,没想到一语成谶,当时自己自夸如果山上迷路一个星期都饿不死,现在可真是迷路了,如今前路茫茫,不知如何是好,心里突然泛起了一阵惆怅。
  “底下有水!”大圈仔忽然惊喜地大喊道。
  项东方仿佛如梦初醒,懵懂地问:“水在哪儿?”
  大圈仔伸手指向山坡下茂密的灌木丛,说:“我想就在那里。”
  果然,一阵阵淙淙的流水声从四周的寂静中传来,给人一种甜美圆润的感觉。水在项东方的心里唤起的是一种温柔亲切的感情,他从小就喜欢水,只要一见到水他就无限的神往,非要去趟一趟方解心中的瘾。此刻,他忘掉了刚才的烦恼,站起身来,兴冲冲地说:“走,咱们下去看看!”
  两个人艰难越过一丛丛灌木和荆棘,下到谷底,见到一条小溪从茂密的丛林里穿过,溪里溪外都是长满青苔的巨石。见到这条清澈的小溪,项东方突然两眼放光,兴奋得尖声大叫。快到溪边时,他突然发现了一株三叶青。这是一根柔弱的藤蔓,三片叶子聚成一簇,娉娉婷婷地缠着一丛鸡血藤向上攀缘,模样煞是好看。项东方蹲下来就去挖它的根。大圈仔不解地问这个可以吃吗?项东方笑答说不能吃,不过这可是很好的解毒药。大圈仔不耐烦地说,不能吃你要他干嘛?项东方只是笑着说,我看这座山林密沟深,说不定有很多毒蛇,弄一点这玩儿没准用得上。才一会功夫,他就挖了几块黑黑的薯状般的块根,跑到溪边洗干净,塞进了衣兜。
  在山里,项东方的眼睛总是很尖的,随时都能发现有用的植物。他刚转身走了两步,就发现了一棵七叶一枝花。它长在一片乱石之间,旁边全是些低矮的蕨类、菖蒲和铁线草,整株植物显得那么的鹤立鸡群。项东方毫不犹豫地就把它的根挖了出来。大圈仔见状调侃道,这不是蛇药吧?项东方说,你说对了,这个比刚才那个更好。大圈仔摇着头说,我眼下最关心的就是怎么填饱肚子,你那蛇药还是先放一边吧!
  两个人继续沿着小溪往下走。过了一会,溪水好像突然停止在一个断层前,变成了一个小瀑布,底下形成了一个深潭。两个人走到潭前,见潭子并不大,倒不浅,因为光线较暗,水虽然很清,却显得很深,黑乎乎的看不见底。项东方眼前一亮说,这里肯定有鱼!
  大圈仔半信半疑地问:“你怎么这样肯定?就算有鱼,你有什么办法弄上来?”
  项东方也不啰嗦,只是叫他一齐动手往水潭里面扔石头。两个人在潭边捡了些石块,噼里啪啦往水潭里乱扔一通,水面上激起了一层层的波浪。项东方脱光衣服,跳进水里,沿着潭边的石壁摸索,一会弯下腰,一会又潜到水底。没过多久,他就抓到了一条巴掌大的鲫鱼,猛地扔到岸上,大圈仔抓住它,兴高采烈地说这下有鱼吃了。项东方又陆续扔上了几条鲫鱼和鲤鱼,然后上岸。两个人七手八脚把鱼洗净,去掉内脏,又生起了一堆篝火,正要把鱼架上去烧烤,大圈仔突然感叹道:“在这深山老林能吃到新鲜的鱼实在是有口福,可惜少了油盐。”这倒提醒了项东方,他停下手来说,我找找看,看能不能找到有用的东西。
  他往沟外面走了一阵,碰见一株酷似香椿的树,树上开着一束束乳白色的小花,叶子上长着一层绒毛。他从这棵树上摘了一些嫩叶,还在溪边拔了几棵长在地表上的番鬼芫茜,就匆匆地跑回到篝火旁。大圈仔问他摘的是什么,项东方告诉他第一个叫盐肤木,味道咸酸,那个番鬼芫茜又叫洋芫茜,味道跟芫茜差不多,把这两样东西塞进鱼肚子里烤,鱼腥味便会淡化许多,说不定味道不错呢。
  两个人一面烤鱼一面聊天,大圈仔问他刚才为什么往水里扔石头?项东方说,扔石头就是为了吓唬鱼,鱼害怕了就钻进石洞里面,伸手就可以摸到了。大圈仔啧啧称奇地问,你怎么学来这一手的?项东方告诉他是跟农场那个老职工张子恩学的。
  不一会香喷喷的鱼就烤好了,吃起来真有一点又酸又咸的味道。两个人狼吞虎咽,很快就把鱼吃光了。项东方砸吧着嘴,不停地回味着,忽然,他觉得有点不对劲,就说:“奇怪了,这深山老林怎么会有鲫鱼和鲤鱼呢?”
  “也是呀,按理鲫鱼和鲤鱼应该在河里和池塘里才有的。”大圈仔也若有所思的说。
  “难道这里靠近村庄?我怎么看着这个地方咱们好像来过似的?”
  大圈仔四面看看,突然惊讶地说:“没错,这是咱们进山第一天睡觉的地方!我认得这棵漆树,那天那只画眉就是在上面把我们吵醒的。”
  两个人几乎同时骂将起来:“丢,走了几天又回到了原点!”
  骂了好一会,两个人都很沮丧,默默无语。最后,还是大圈仔先开口说:没办法,只好重新开始吧!
  这次他们变得更加小心翼翼的,在一棵新近被人砍伐的松树桩上,他们找到了年轮,认真地核对了一遍,确认间隔较宽的那面是南方,就决定沿着小溪往上走。他们特别担心的是干粮所剩不多了,一定要省着吃,尽量吃野果,实在不行再吃干粮。小溪旁经常可以碰到火炭母、覆盆子和白饭子一类的小野果。他们一路走一路顺手就摘来吃,可是这些野果总是让人觉得越吃越饿,总想再吃。有一次,他们发现了一棵枳椇树,上面结满了万字形的果实,项东方爬上去,摘了一大把,两个人吃了个够,稍稍填了肚子。越往上走溪水就越小,再也没有发现鱼的踪影了。
  走了一天,都靠野果充饥,胃里泛起酸水,腹中有种又空又涨的感觉,额头甚至冒出了冷汗,项东方不禁怀念起农场的伙食来。农场的伙食说不上丰富,但起码能够定时吃饭,好歹总能吃个饱。现在这种又累又饿的感觉实在是难受,况且前路漫漫,不知能否走得这个大山。他开始怀疑这次行程是否一个错误,甚至有点后悔的意思,但他没有说出口,怕影响大家的情绪。两个人坐在一丛半枫荷树影下,掏出炒米粉,往嘴里塞了一把。项东方眼尖,蓦然看见小溪对面有一棵心形叶子的藤蔓,郁郁葱葱地攀附在一丛箭竹上面。他忽然精神一抖,跳过小溪,跑过那棵藤蔓前细看,然后高兴地大叫道:“哎,大圈仔,有好东西吃啰!”
  大圈仔走向前来,问:“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野淮山,很好吃的。”
  项东方说完,用小刀割了两根箭竹杆,把一头削尖,递给大圈仔一根。两个人先将附近的落叶和浮土拨走,然后用竹竿一点点往下挖,很快就看到一条薯状块根,竟有一个茶杯那么粗。挖了半天,已有半米深,两人又累又饿的,不想再挖下去了,干脆就把它给弄断了,提起来一看足有一斤多重。两个人高兴得不得了,一个人到小溪里去洗淮山,另一个人去生火。不一会儿,淮山烤好了,两个人狠狠地饱餐一顿,觉得好像是进山以来,第一次吃饱过。
  肚子吃饱了,困劲儿跟着就上来了。项东方到溪边找了两块野芋头叶子,给了大圈仔一块,自己留了一块。两个人分别把雨衣摊在地上,脱掉鞋袜,躺下来。项东方把野芋叶盖在脸上,那块野芋叶子足够大,完全可以把整张脸给遮住。稀疏的阳光透过树林密密麻麻的叶子投下来,照在野芋叶子上,给他的眼睛罩上了一层黄绿色的光,朦朦胧胧的,恍恍惚惚的,催人入眠。
  项东方迷迷糊糊的,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茂密的热带雨林。在这个形态万千的原始雨林中,到处都有静谧的池水、蜿蜒的小溪、飞泻而下的瀑布,参天的大树、缠绕的藤萝、繁茂的花草交织成一座座绿色的迷宫。他与大圈仔两个人踩着地上的腐叶,双手拨开垂到脸上的枝条,艰难地穿过密林中的小径。身旁全是高耸入云的参天大树,粗大的野藤攀附着树干和枝丫,从一棵树爬到另外一棵树上,从树底窜到树顶,又从树顶倒垂下来,互相交错缠绕,仿佛一道道稠密的大网,数不清的藻类、苔藓、地衣、蕨类和兰花,吸附在乔木、灌木或藤本植物上,犹如一层厚厚的绿衣。
  两个人一边走一边欣赏着奇妙的景色,忽然,前面的芭蕉树丛中闪出一只美丽的孔雀,它展开五彩缤纷、色泽艳丽的尾屏,还不停地做出各种各样婀娜多姿的舞姿。项东方被迷住了,不顾一切地追上去,那孔雀一闪身躲进了芭蕉树丛。项东方追到芭蕉树边,那孔雀跳出来,跑到小路上,拍打着翅膀,一溜烟逃掉了。项东方顺着小路往前追,大圈仔在后面慢慢地跟着跑。
  走到森林的边缘,赫然见到一个风光旖旎的小湖,湖面上长满了一个个浴盘般大的王莲,那只孔雀动作灵巧地从一个王莲叶子跳到另一个上面,已经跳到湖中间了。项东方紧追不舍,学着孔雀的样子,在王莲叶子之间跳来跳去。刚跳到湖中间时,那只孔雀突然消失不见了,只见湖水中央有个女人拼命地大喊着“救命啊”,双手不停地拍打着水面,身子在慢慢地往下沉。
  项东方跑了过去,那女人已经不见了。在他左右张望的时候,那个湖却变成了一条小溪,小溪的两端横着一棵巨大的枯树,一条绿得可怕的竹叶青盘缠在上面。项东方吓得拔腿就逃,大圈仔尾随在后。那条竹叶青忽然变成了一条体型巨大、绿背白肚的大蟒蛇,紧紧地追赶着两个人。项东方跳过小溪,跑进了树林,大圈仔却被一根枯枝绊倒,摔了个狗啃泥,大蟒蛇一把缠住他,张开血盆大口一把将他的头咬住,慢慢地吞了下去……
  项东方大惊失色,拼命地挣扎,睁开眼一看,迷迷糊糊地看见大圈仔的脚边有一条眼镜蛇,正悠闲地慢慢离去。
  他清醒了过来,猛地跳起来,追了上去,伸出右手一把抓住蛇的尾巴,把蛇提了起来,用力抖了几下,那条蛇就软绵绵的没了力气。他左手顺势从蛇尾捋到蛇颈处,恨命地一掐,蛇张开了嘴。他从兜里掏出一把小刀,捅进蛇的颈部,一直拉到蛇尾,整条蛇就被开了膛,血流了一地。
  大圈仔醒了,用手捂着左脚,痛苦地呻吟着。项东方扔掉那条蛇,跑过去一看,见大圈仔右脚面上有两个较深的牙印,浅浅的血慢慢地渗出来。大圈仔好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项东方告诉他被蛇咬了,他立刻就紧张起来,担心地问会不会死掉。项东方要他别担心。说罢,从书包里找出一条绳子,将它绑在大圈仔的脚髁上,又用小刀在伤口附近划出一个十字形的创口,疼得大圈仔嗷嗷大叫。然后,项东方用力挤他的脚面,让带毒的血尽量流出来。最后,项东方拿出几天前挖的三叶青和七叶一枝花,到小溪边找了块石头捣碎了,敷到伤口上。
  真没想到当初只是因为好奇挖的东西,现在居然被派上用场,项东方暗暗地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虽然做了这些功夫,但他心里也没有底,上次他在深山伐木时被毒蛇咬伤,是张子恩用七叶一枝花为他治好的,这次他也用了七叶一枝花,还加上了三叶青,他不知道有没有效果。为了不增加大圈仔的负担,他也只好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叫大圈仔放心。
  也许是处理得及时,大圈仔脚上的毒液没有扩散得太远,也许是那些草药真的有效,大圈仔呻吟了一会儿,就安静了下来,慢慢地睡着了。项东方摸摸他的额头,没有发烧的迹象,呼吸好像也比较均匀,但他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心里还是十分的忐忑。他担心如果毒力发作,大圈仔挺不住死了,自己一个人是绝不可能往前走的,而回头路也不是好的选择,到时候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一定要救活大圈仔,可是自己该做的已经做了,下一步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这样胡思乱想着,好不容易熬到太阳快下山了。忽然听到大圈仔说:“啊呀,好渴!”
  听到大圈仔说话,项东方心里倒轻松了许多,他打开水壶,给大圈仔喝了几口,问他感觉怎么样了。大圈仔喘了口气说好多了,就是肚子有点饿。项东方找来吃剩的烤淮山,大圈仔只勉强吃了一口就不要了。项东方想他大概想吃点热的东西,可这荒山野岭的上哪去找啊。苦恼了一阵,他忽然想起那条扔在地上的蛇,他蹦起来,找到了那条蛇,到溪边洗干净,生起一堆火,就把蛇放上去烤。
  过了一阵,大圈仔说,好香啊,烤的什么呀?项东方说是蛇。大圈仔恨恨说就是咬我的那条蛇吗?项东方说是啊。大圈仔咬牙切齿道,他妈的狗杂种,竟敢咬我,老子今天把你给吃了!项东方见他说话中气挺足的,心里高兴得不得了,便附和道:对,把它给吃了,说不定就补回来了。
  说完,就把大圈仔扶起来,切了一段蛇肉给他。大圈仔又滋有味地吃完还想要,项东方又给了他一块,一直吃到他饱为止。
  第二天醒来,大圈仔的精神明显好多了,他急不可耐地说今天就要上路。项东方担心他身体还是太虚弱,坚持要他再休息一天,大圈仔无奈只好同意。项东方出去采了些野果,又挖到了一条野葛根。
  待到天明,大圈仔虽然没有完全好利索,但可以走路了。项东方给他削了一根竹竿当作拐杖,两个人搀扶着慢慢地走。大圈仔动情地说,这次你救了我的命,大家就是难兄难弟,以后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项东方拍着他的肩膀说,那是一定的,咱们不分彼此、同捞同煲(有福同享)。
  一路无话,俩人走走停停,沿路不时见到人类的尸骨,大约都是死在半路的逃港者。有饿死的,病死的,有被蛇虫咬死的,不一而足,那些尸骨就摊倒在路旁,白森森的恐怖渗人。一次,他们还看见一个骨髅靠在一棵大樟树上,脑袋还戴着一顶已经退了色并且百孔千疮的绿军帽。一开始看到这些人体遗骸,他们还觉得晦气,不忍卒看,后来看多了,就变得熟视无睹、麻木不仁了。
  走到第二天傍晚,来到一个高坡上,抬头一看,眼前视野一片开阔,没有了起伏连绵的山峦,山坡下是一片平原,平地的尽头有一片海,海的那端闪耀着一片辉煌的灯火。大圈仔手指着灯火阑珊处,兴奋地说:“看,那边就是香港!”
  项东方心头一喜,在深山老林里扑腾了多天的他,犹如突然看见天堂的入口那样,曾经快要熄灭的希望又被重新点燃了起来,双眼不由得湿润了。他揉揉眼睛,贪婪地眺望着那片映红了天际的灯火。他开始想象着,只要走下这个山坡,越过那片平地,跳进海里,游上几个小时,就可以抵达对岸,获得自由,在某栋亮着灯的房子里面就能见到自己朝思夜想的爱人。他不由得陶醉了,喃喃自语道:“啊,太美了!”
  “是呀,没准过两天咱们就会踏上哪片自由的乐土,等着吧,我来也!”大圈仔充满信心地应和道。
  两个人一扫几天来的沉闷,突然精神百倍,如有神助。天亮前就冲下了山坡,来到了山脚下,找到一个隐蔽的地方躲藏起来。
  他们知道虽然目标近在咫尺,但比起刚刚走过的大山,这里才是最危险的地方。附近有无数的武装民兵在巡逻,而那些村民虽然自己也可能有偷渡的打算,但遇到可疑的陌生人没准还是会举报的。更可怕的是,过了这片平地,在沿海一线边防军设下了五百米一个的岗哨,日夜都有人在守卫监视。因此,要越过这片平原进抵海边简直就是一场九死一生的赌博。
  他们躲在一丛茅草堆里,顶着太阳的灸烤,忍受着蚊子叮蚂蚁咬,喝了就喝壶里剩下的水,到中午时已经把最后一把炒米粉吃完了,好不容易捱到天黑,早已饿得饥肠辘辘。等到太阳一下山,两个人就急匆匆地穿过一大片稻田,摸到一个村庄前,走了一圈也找不到可以吃的东西,只好继续往南走。在路上总算碰到了一片番薯地,他们猫下腰,蹲在地里头,把番薯挖出来,生吃了一顿。吃完刚要起身离去,突然一道强烈的手电光照在脸上,根本睁不开眼,同时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吆喝声:“站住,别动!举起手来!”
  完全没有防备的两个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乖乖地举起了双手。三个持枪的民兵冲到他们面前,用手电把他们照了一遍,看见他们那副衣衫褴褛、身边大包小包的模样,就知道是偷渡客。三个民兵嘀咕了一阵,决定要把他们送到公社去收容。于是,他们用绳子把项东方俩人的手捆起来,一头抓在一个民兵手里,由这个民兵推着单车押送去公社,其余两个民兵留下来继续巡逻。
  他们沿着田边小路走着,两个人心里实在不甘心就这样前功尽弃,不断地想办法摆脱困境。过了一阵,大圈仔心生一计,哀求道:“民兵同志,我前两天被毒蛇咬伤了,现在脚疼得要命,实在走不动了,你让我们歇一歇行不行?”
  那个民兵不客气地骂道:“你小子别想骗我!”
  “哎,你这人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你别耍赖,惹恼了我,我可不客气了!”
  “我走不动了。”
  “走不动也得走,谁让你栽到我手里!”他四下张望,然后悄悄地说,“讲实话香港我也想去,不过也要看时机。”
  “既然彼此彼此,你就放了我们吧!”大圈仔异想天开地说。
  “你别做梦!放了你们我怎么交差?你就好自为之吧!”
  大圈仔没了辙,只好磨磨蹭蹭的,装着脚不好,一瘸一拐地走。那民兵只当没看见,推着单车只管走。走到一片小树林旁边时,项东方与大圈仔走了个并排,悄悄地耳语了几句。项东方突然捂着肚子“哎哟哎哟”地大叫起来。
  那民兵在后面骂道:“你这小子又耍什么花招?”
  项东方又“哎哟哎哟”地叫了几声,然后有气无力地说:“大佬,我刚才吃了几个生番薯,肚子疼死了,我要方便一下。”
  那民兵想这两个人刚才确实是吃了生的番薯,而且洗都没洗就吃,恐怕真是拉肚子吧。于是,他放缓语气说:“那好,你就到路边拉好啦。”
  “你捆着我的手,我怎么脱裤子呀?”
  “我帮你脱。”那民兵极不情愿地说。
  “那你也帮我擦屁股吗?”项东方偷偷笑道。
  “放你妈个屁,想得倒美!”
  “哪就快帮我松绑吧,实在忍不住了!”
  那民兵无奈地说:“好,我给你松绑。你可别耍什么坏心眼,要不然我一枪毙了你!听到没有?”
  项东方唯唯诺诺,连声说:“不敢、不敢,求你了,快点!”
  那民兵架好单车,走上前来,给项东方松了绑。就在绳索松开的一刹那,项东方突然用尽力气猛地一推,那民兵即时被推倒在地上。项东方骑在他的身上,大圈仔也迅速跑过来,一屁股压在他身上,项东方腾出双手,用刚才捆自己的绳子捆住了他的双手。然后,扯下他的帽子塞进他嘴里,再为大圈仔松了绑。俩人把民兵推进树林,捆在一棵树桩上,把他的步枪藏到一个草丛里,就飞快地跳上单车,向着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
  快到海边,隐约看到前面黑乎乎的红树林。两个人跳下车,正要走,大圈仔忽然说要把车胎卸下来。项东方一想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于是,掏出包里的螺丝刀和扳手,把两个车内胎拆了下来。
  现在他们面前只剩下最后一道关卡了,前面就是大鹏湾,只要越过这一片沙滩,悄悄地摸进那片红树林,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到到达海边;一旦碰到海水,中国的边防军就管不着了,剩下就是香港方面的事了。
  两个人静静地匍匐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的沙滩。在微弱的星光下,可以依稀看见边防军的哨兵在巡逻。他们之间大约相距五百米左右,隔一段时间,两个哨兵会相遇在一起,就是在这个空档里,是项东方他们最有利的时机,要趁着他们相会后刚分开之时溜过去,潜入红树林。
  那两个哨兵终于走到了一块,因为距离太远,项东方听不到他们有没有说话,却见黑暗中有火光一闪,好像是点燃了香烟。然后,两个哨兵分别向两个不同的方向离开了。大圈仔见时机已到,果断地说:“快走!”
  两个人跃起来,向着海滩飞奔而去。刚靠近红树林,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阵狗吠声,由远及近,令人毛骨悚然。两个人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大圈仔掏出那包老虎粪,一面走一面往地下一点点撒下去,那些追上来狂吠的警犬碰到地上的老虎粪,竟吓得止步不前,最后乖乖地往后逃走了。两个人很快就钻进密密麻麻的红树林。
  狗吠声嘎然停止,天地间陷入一片沉寂。项东方高兴地说,没想到那老虎粪还真管用。大圈仔说,那是多少前辈屡试不爽的经验。项东方想起当初自己还曾怀疑过,不禁哑然失笑。两个人乘着夜色,在低矮的红树林中穿梭,很快就抵达了海边。当他们一只脚踏在水里时,悬了多天的一颗心终于松弛了下来。现在哪怕他身后追兵百万,哪怕他洪水滔天,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们的了,唯一的障碍只有面前这一片宽达十公里的海湾。
  项东方此刻的心情既兴奋又紧张,兴奋的是如果一切顺利,再过几个小时就能跨越铁幕到达自由的彼岸;紧张的是能否游过这个海湾一切全凭运气,万一出了意外,就有葬身鱼腹的可能。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可顾虑的了,唯有全力以赴。他们扔掉多余的物品,把单车胎带上,将余下的东西用塑料雨衣包好,再把那些避孕套用一条小绳子绑在头上。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跳进海里,向着灯火通明的对岸游去。
  仿佛天气也来帮助他们似的,天空黑漆漆的,只有远方的灯光指示着方向。微风轻抚,海面的浪不大,海水有点凉,项东方把单车胎和包裹用绳子捆在身上,拖着一起游,虽然这样有点累赘,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必须的。开始时他们游得很轻松,心情也很好,过了几公里后,就有点疲倦,项东方就从蛙泳变成仰泳的姿势,双手伸直,脚轻轻地蹬水,借机休息一下。
  他仰面看着漆黑的夜空,脑海里浮现出许多往事。他想起小时候在水电站,跟杨欧学仰泳,无论他怎么做,始终都没法像杨欧那样一动不动却能浮着不沉,一直到现在他都做不到这一点,每当他伸直四肢躺在水中,不到三秒钟他的脚就会往下沉,然后脑袋就跟着一起没入水里。所以,他一直都在纳闷,杨欧到底是怎样做到的。看来人跟人确实是不同的,别人能做的事你未必能做。杨欧那么好的人,后来不是成了审讯自己的敌人了吗?世事实在难料啊。
  大圈仔游在前面,与项东方相距有个三四米,两个人有时会聊几句,更多的时候都是默默地游,一面想着自己的心事。项东方又从仰泳变回蛙泳,过了一阵又觉得累了,干脆钻到单车胎里面,这样速度自然就慢了。大圈仔感觉到了,回头问他行不行。他说还可以,就是想歇一歇。大圈仔于是也放慢了速度。
  过了一会儿,项东方似乎看到在大圈仔右边不远处有一个像木头的东西,慢慢地迎面飘过来。他眨眨眼,定定神,想看清楚些,但光线太暗,他还是看不清。他便大声地问大圈仔。大圈仔声音有点抖颤地答道:是一个死人!
  项东方顿时就被吓清醒了,瞪大眼睛注视着飘过来的那个物体,果然是一个浮肿得早已变形的死尸。他突然浑身发冷,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由自主地想起在贺江木排底下遇见的那个死人,于是拼命往前游了几下,躲开了这个就要与他擦肩而过的尸体。可是,没过多久,他又陆续看到几具浮尸。他慢慢地变得麻木了,他一遍遍地回想起马骝三抛尸的场面,想起西江和贺江那些连绵不绝的浮尸,现在唯一能够刺激到他的是,这些浮尸让他联想到自己可能的命运。他知道这些人跟自己一样也是偷渡者,他们因为运气不好,死在汪洋大海之中了。假如自己在最后一刻遇上厄运,变成他们一样的冤鬼,那就跟他们一样飘浮在海面上,最后成为鱼食。最后,他忽然回忆起在水电站那次,自己被漩涡卷进水底,在生死之间的那一刹那所经历的,死就变得不那么令人恐惧了。死亡似乎并不是那么可怕的事情,真正可怕的却是对死亡的前瞻,所有因死亡而起的恐惧都是因为前瞻所引起的,而在死亡那一刻其实还是相当诗意的呢。也许身旁的这些冤鬼在临终前的那一刻也曾经历过那美妙的瞬间,于是,他们都坚信自己的灵魂已经进入了天国。这样转念一想,他不再恐惧,而变得坦然了许多。
  不知什么时候,一艘香港水警巡逻艇突然出现在视野中,探照灯光柱一遍遍扫在海面上。项东方和大圈仔吓呆了,本能地把头潜入水底。算他们运气好,巡逻艇并没有发现他们,当他们从水中探出头来时,巡逻艇快速地开走了。
  项东方已经累得不行了,他觉得自己好像越来越沉,手脚都僵硬得不听使唤了,单车胎似乎不够浮力撑住自己,时不时就要往下沉。他终于想到了那些避孕套,于是,他从头上扯下那十几个避孕套,反过身来,仰面朝天,鼓起劲把那些套子一个个地吹胀;再用绳子串成一个圈,套在自己的腋下。这样,他终于可以完全地浮起来了,不过,游泳的速度却因此变慢了。
  这样游游停停,停停游游,他们已经越来越接近目标了,那片璀璨的灯火越来越明亮,项东方心里的希望也越来越高涨。其实,他并不知道自己的体力已经透支得很厉害,他已经出现了幻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快过来,我带你去找你的女人,她就在前面那个灯亮着的地方……
  他双手无力地拨着水,气喘得很粗,脑袋像塞满了浆糊一样麻木。他似乎感觉到身旁的水流有点异样,好像有股暗流在身边搅动,但他迟钝到似乎失去了知觉,根本没法顾及这些,他只恍恍惚惚听到大圈仔嘟囔着:“真他妈悬了,明明看见就在眼前,怎么就是游不到呢?真是望山跑死马呀!”
  项东方没有答话。没过多久,他好像听到大圈仔惨叫了一声:“糟了,有鲨鱼!”
  随即,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一扇,身旁掀起了一股大浪,一下子就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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