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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作品名称:倦鸟东归      作者:彭越      发布时间:2019-12-19 09:12:12      字数:3630

  瘦猫的离去使项东方顿感失去了左膀右臂,一下子觉得孤独无依。柳丝雨杳无音信,肥猪悄然背叛,现在,瘦猫突然间离开了人世,令项东方陷入到前所未有的绝望之中。爱人没有了,友情又消失了,他一时不知道怎么样去面对。于是,极度苦闷的他就去找大圈仔。
  大圈仔也是“偷听境外电台事件”的当事人,也受到了处理,对项东方自然会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简短的寒暄之后,项东方愁眉苦脸地哀叹道:“唉,以后的路都不知道怎么走,活得好累啊!”
  大圈仔将他带到外面的大樟树旁,以避开人的耳目,然后递了支烟给他,接着就开门见山地说:“不想坐着等死,就出去闯一闯!”
  “出去,有什么地方可以去?”项东方急不可耐地追问道。
  大圈仔胸有成竹地说:“这年头还有什么地方可去?自然是较脚啦!”
  “较脚”是广东话,原意是“走人”的意思,在那个年代被赋予了新的含义,成了“偷渡香港”的同义词,在知青中无人不知。因此,项东方闻言便大吃一惊,悄悄地问:“你是说香港?偷渡去?”
  “没错!就看你敢不敢?”
  “这……”
  项东方愣住了,这是一个他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的问题,事关重大。不要说偷渡香港是一件风险极高的事情,弄不好会死于非命的。有多少人葬身大海,有多少人死于边防军的枪下,又有多少人被警犬咬伤,这他并不清楚,但他能想象到那中间的千难万险。而且,就算能够偷渡成功,自己是否能够适应那里的生活,也还是个问题,更别提如果偷渡失败,被抓回来那可是一件极不光彩的事情,甚至还有可能入狱劳教。
  项东方皱着眉头,拼命地抽烟。大圈仔见他沉吟不语,就安慰着说:“其实,偷渡并不是太难,关键是要够胆和有准备。上次我就差一步就过去了,要不是那只大猫,我今天就不会跟你在这里讲古了。”
  接着,他跟项东方详细地讲述了他上次偷渡到经历。当年他跟几个朋友从广州坐车到了东莞,步行了好几天,最后到达梧桐山沙头角一带,隔着一道铁丝网就是香港的新界。只要翻过这道高达三四米的网,就可逃离铁幕,投奔自由。几个人趁着夜色,爬上铁丝网,眼看成功就在一瞬间了,没想到那个铁丝网不是一般那种平面的网,它的顶端是一个像蛋卷一样的突出状,还有像钉子一般尖利的钩,让人很难翻上去。大圈仔把鞋子脱下来,插在肚子上,以防止被铁钩刺到。他刚爬到一半,突然探照灯亮了,同时响起一片警犬声,几个边防军吆喝着冲了过来。他吓得头皮发麻,但并没有停止攀爬,一只狼狗猛扑上去,咬住了他的脚,把他拽了下来。就这样,他的第一次较脚失败了,而他那几个朋友却顺利地越过铁网,迅速消失地在对面的山峦之中。
  大圈仔叹了口气,说:“要不是那只该死的大猫,我现在说不定正在香港的茶楼叹着乌龙茶,吃着烧卖虾饺,哪里还有时间跟你面对面吹水。”
  “大猫”指的是警犬,偷渡者不直说警犬,而委婉地称之为“大猫”,这自有其妙处。广东人通常爱将丑陋不雅的事物美化,例如将鸡脚称为“凤爪”,猪舌因为舌与蚀同音被改成猪脷,而脷与利又同音,这样做的目的是降低心理的冲击力,听到“大猫”显然比听到狼狗少了几分恐惧。
  项东方饶有兴味地听着他的叙述,既兴奋又紧张:“也许你的运气差了一点,不然你就不会在这里了。”
  “是呀。”大圈仔应道,“不过,我不信我就这么背运,我还要试试。”
  “所以你还想去?”
  “当然,湿开了头,就一定要湿到脚,不到香港我死不罢休!”
  大圈仔说得斩钉截铁一般,项东方被他的决心所感染,心里蠢蠢欲动,可是他还是觉得太难了,就问:“就像你所说的,哪道铁丝网那么难过,你有什么办法吗?”
  大圈仔胸有成竹地答道:“现在我发现走陆路看起来容易,实际上更难,这次一定要走水路才是上策。”
  “你是说督卒过河?”
  “对!”
  “督卒”是下象棋的一个术语,在粤语里的意思相当于“拱卒”。广东人常说“督卒过河当车使”,意思是卒子过了河就是一条好汉,当然也有过了河就是有去无回的意思。在当年,“督卒”已经演化为泅渡香港的特殊含义。
  督卒少不了游泳,这难不倒自小就在贺江里打滚的项东方,只是他从来没见过大海,更没有在海里游过,不知道难不难,忙问:“在海里游泳不知道行不行?”
  “没事的,只要没有风浪跟河里差不多。我们可以从深圳的大鹏湾过去。”
  两个人又谈了许多细节,大圈仔还跟他分析了上次失败的经验教训,还讲了这几年来所作的准备,说现在已经是万无一失了。
  项东方还是没有拿定主意,说要回去考虑考虑,就告辞了。
  回到宿舍,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那盆野百合。自柳丝雨走后,项东方慢慢地停止浇水,它便枯萎了,花瓣和叶子早就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只剩下几根干枯的茎孤零零地立在破盆子上。很多时候,项东方对它已经是熟视无睹,也懒得把它搬走。今天不知怎的,一看见它又勾起了他无尽的思念。想起那些甜蜜愉快的往事,他的心就隐隐作痛,他固执地猜想柳丝雨一定不是变了心,而是遇上了什么无法控制的事情,有什么无法逾越的障碍,叫她无能为力。想到他们间那些信誓旦旦的诺言,想到离别前柳丝雨那悲痛欲绝的神态,他坚信她还是爱自己的。他试图说服自己一定要去找她。
  走进房间,面对瘦猫腾空了的床铺,他感到一种难言的惨淡与凄凉。以往生活虽然艰苦无聊,但屋里只要有瘦猫在,就总是充满了欢声笑语。如今,人去楼空,看着那个床铺,他总是想起瘦猫的音容笑貌,想起小时候那些快乐无忧甚至浪荡不羁的日子。自从瘦猫出事以后,他常常自责,怨自己当时没能阻止他。
  他呆呆地想了很久,终于说服了自己,为了自由,为了摆脱困境,为了找到柳丝雨,也值得去搏一搏,豁出去拼了,就算有天大的困难也要去闯一闯。年轻气盛的项东方被自己说服,决定不顾一切后果,踏上一条不归之路。
  两天后,项东方再次见到了大圈仔。听完他的表态,大圈仔笑逐颜开地拍着他的肩膀说:“兄弟,我很高兴你终于想通了!我是把你当作好朋友才跟你说的,不到走投无路的困境,是绝不会迈出这一步的。”
  两个人详细研究了行动计划,然后就分头准备去了。项东方借了一辆单车,向场里请了个假,骑到十公里外的公社,走进了公社卫生院。他最近两天只吃过一顿饭,饿得脸色发黄,没有一点血色,整个人就像一只病猫。
  当他右手按住右腹部、皱着眉头走进诊室时,医生问:“小伙子,看你气色不对,哪里不舒服啊?”
  项东方小心翼翼地坐下来,有气无力地说:“我这里痛。”说着手指着自己的右腹。
  医生伸手按住他的肝,用力压了几下,问:“是这里痛吗?”
  “哎哟、哎哟,好痛!就是这里。”
  “嗯,这是肝痛。你还有什么症状吗?”
  “口干,没胃口,小便黄。”
  “嗯。”医生皱起了眉头,下意识地伸手把口罩往上扯了扯。
  项东方神情焦急地问:“医生,你说我这是什么病?”
  “呃,初步判断可能是急性肝炎,不过要检查后才能确定。”
  “医生,这很严重吗?我不会死吧?”项东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医生淡淡地说:“没那么严重!肝炎的话,吃点药,多休息就好了。”顿了一下,又问,“多久了?”
  “一个星期了。”
  “怎么不早点来?拖延了会变成慢性肝炎,那就不好办了。”
  “我最近吃了一些不新鲜的田螺,开始还以为只是肚子疼。再说我们那到公社这么远,又借不到单车,所以捱到今天才来。”
  医生抬头认真地打量了他一眼,说:“嗯,我看你也不像本地人,你从哪里来呀?”
  “我是农场知青。”
  “果然我没看错!府上哪里?”
  “贺西镇。”
  “啊,你爸是谁?”
  项东方愣了一下,心想你问我爸干嘛,跟你有什么关系?但见他的态度还不错,而且自己还有求于他,于是勉强报了自己父亲的名字。没想到医生一听,立刻兴高采烈地说:“哦,怪不得你一表人才,真像你父亲!”
  项东方诧异地问:“你认识我爸?”
  “不止认识,我还跟他吃过饭,听过他作报告。哎,你知道吗?你爸可真是个人才,不用稿子就可以在台上滔滔不绝地讲三个小时,实在佩服!”
  听到别人夸自己的父亲,项东方当然很自豪。可是,他没有忘记自己这次来的目的,他就是为了弄到一张医院的证明。他一面跟医生应酬周旋,一面想主意。医生很热情地跟他聊了好一会儿,然后说,你这病一定要注意休息,你等下去验血验尿,等结果出来后,你再来看我,到时候我给你开一张病假单。这正是项东方所要的结果,但是他明白自己的病是装出来的,等化验结果一出来,什么都拿不到了。于是他厚着脸皮说:“医生,谢谢你!另外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小忙?”
  “什么事?你说,我尽力。”
  “也没什么事。我等下想写封信回家,告诉家里我的情况,我要到公社邮局把这封信寄了,你能不能给我几张信笺?”
  医生大方地说:“这等小事何足挂齿,应该的。”
  说罢打开抽屉,随手拿出几张印有公社卫生院台头的信笺,递给了项东方。
  项东方千恩万谢告别了医生,蹬上单车,一溜烟地冲到小饭馆,狼吞虎咽地饱餐了一顿。回到场里,他用从张子恩那里学来的技术,自己刻了一枚公社卫生院的公章,在那张印有公社卫生院函头的信笺上写下了一张病假条,向场部请了三个月的病假,兴冲冲地回到了家。
  他开始了偷渡前的准备工作,最主要的就是锻炼身体,跑步和爬山,特别是长距离的游泳。他每天都泡在贺江里面练游泳,一点点地增加距离,不断地加大运动量,从一千米到两千米,一直到一万米。人晒黑了,身体更强壮了,信心也跟着膨胀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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