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倦鸟东归>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作品名称:倦鸟东归      作者:彭越      发布时间:2019-12-19 07:50:42      字数:5457

  柳丝雨走后,项东方就把那盆野百合搬到了自己的门前,天天给它浇水。那百合花似乎懂得他的心思,带着他的思念一天天地成长,花开了一朵又一朵。一天,两天,十天,半月,一个月,他还在浇水,还在盼望。他天天跑到场部收发室,看看有没有自己的信件,没有,还是没有。他开始失望了。两个月,三个月,他慢慢地停止了浇水,直到野百合渐渐地枯萎,他的心也死了。
  瘦猫看到他每天这样神不守舍的样子,很是担心,一有机会就拉着他往大圈仔那边跑。大圈仔听了他的遭遇深表同情,唏嘘不已,还多次暗示有机会可以去香港找柳丝雨。项东方听他这样说,只当是天方夜谭,想都不敢想。不过,在大圈仔这里,他们倒是找到了许多的乐趣。他们兴高采烈地谈论各种大道和小道消息,传阅地下手抄小说,分享香港亲戚寄来的糖果食品,有滋有味地传唱香港的流行歌曲,还有一项他们最热心的活动就是收听境外电台广播。
  邓甘村那个知青点刚开始的时候,原本住着十多个广州来的知青,以后陆陆续续有人招工上学,有人以病退等各种理由回城;如今只剩下大圈仔几个表现不好又没有什么门路的人,大家成了死党,同病相怜。
  大圈仔有一台上海产的飞乐牌晶体管收音机,可以收到中波和短波的广播。他说在广州很难收到境外的电台,因为有许多的干扰,到了这个穷乡僻壤反而收音效果更好。为了更好地收听,他还专门装了一条天线,从那个像一块砖头那么小的狗洞通出去,绕着屋檐一直搭到飞檐那只角上,非常的隐蔽,很难被发现。自从安了这根天线,收音效果大为提高,可以很清楚地听到“美国之音”“莫斯科电台”、“澳洲广播电台”、香港电台、香港商业电台,以及台湾的电台。
  一天,项东方他们又去玩,唱了一会歌后,大圈仔神秘地说要让他们见识一下刺激的东西。于是,大家围坐在那台收音机旁,大圈仔把波段开关旋到短波段位置,调到了一个频率,收音机随即传来一个柔软甜美的女声:
  “亲爱的大陆同胞和共军官兵们,这是‘自由中国之声’在中华民国台湾台北向您播音!”
  “哇,真他妈的好听!”不知谁突然爆出一句感叹。
  “丢,台湾的娘们真嗲!”
  “听着她的声音,真想亲一口。”
  “做梦去吧!亲空气还差不多。”
  一时间大家议论纷纷,而这个操着台湾国语的女人在项东方心里勾起的是对电影《南征北战》的回忆。这部电影他看过无数次了,连台词都背得滚瓜烂熟的。其中有一个片段是国军张军长坐在吉普车上,闭着眼睛听电台的播音:“在我军的猛烈追击下,共军一退再退,已经退到了山东黄河一线……”这两个播音员的声音都很柔和,语调像棉花糖那样又绵又甜,令人酥麻,对于听惯了国内那种高八度广播的人来说有一种无穷的吸引力,令人震撼想入非非。当那个台湾女播音员把“和”念成“汗”时,项东方捉摸了半天都不明白什么意思,听了几次,后来才终于想通了。
  过了一会儿,那个女人甜甜地说,现在我为大家播放一首帽子歌后凤飞飞的新歌《意难忘》,跟着音乐就响了起来:
  “蓝色的街灯明灭在街头,
  独自对窗凝望月色,
  星星在闪耀,
  我在流泪我在流泪,
  没人知道我,
  啊啊谁在唱呀?
  远处轻轻传来,
  想念你的想念你的,
  我爱唱的那一首歌。”
  大家听得如痴如醉,不住地赞叹。在第一段停顿的时候,大家开始议论起来。
  “哇,太好听了!”
  “人家的名字就美,长得一定像天仙一般!”
  “是呀,叫凤飞就得了,还要飞飞,简直要人的命!”
  “如果在现场看到她,我恐怕会晕过去!”
  “没那么夸张吧,哥们?”
  项东方一面听一面在想象歌手的模样,如泣如诉、如哀如怨的歌曲让他禁不住想起了柳丝雨,想起《情人究竟在哪方》这首歌,一时触景生情竟忘了身在何处,不知不觉中眼帘底下竟有蚂蚁在爬。他转过身,悄悄地抹了一把脸,好在大家都在全神贯注地听歌,没人发现他的窘态。
  那支歌刚播完,大圈仔就神秘兮兮地说:“各位注意,高潮就要来了!”
  电台里那个女人话锋一转,就讲了一大堆大陆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号召人们起来推翻政府统治等煽动性的话语,后面跟着还有向在大陆潜伏的特工发出的指令“XXXX号同志请注意”,然后念了一大串数字。
  听到这里,大家才突然感到恐惧和紧张不安。项东方第一时间就想起,在幼儿园时听到的“偷听反动电台”的事。那时年纪小,看到那个被押赴刑场的死刑犯,罪名就是“偷听反动电台”,当时不了解什么意思,现在才真正明白原来事情就是这样的。他心里一阵颤栗,禁不住有点心虚地说:“哎,这算不算‘偷听反动电台’啊?”
  “是呀,这恐怕很危险吧?”瘦猫好像也想起来什么,有点担心地问。
  大圈仔淡定地说:“所以我才告诉你们这很刺激呀。据我所知,苏联台和台湾台都算反动电台,香港台应该不算。不过,只要你不写信去跟他们联系就还好了。”
  “如果有人告密,还是会有麻烦的。”一个人插话说。
  “这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情,大家不说谁知道呢?”大圈仔满不在乎地说。
  “照我看,咱们还是不要听台湾台好一点,太煽动了。”项东方小心翼翼地说。
  大圈仔说:“这倒是。我对那些造反颠覆和破坏的东西没兴趣,我只关心自己怎么生活得好一点。”
  瘦猫建议道:“照你说,香港台应该不算反动台,咱们不如就只听香港台得了。”
  大圈仔点头同意道:“对,香港台本来只是人家本地的电台,并非针对大陆,不像台湾台那样号召你造反。再说,听香港台还比较亲切点。”
  这话说的倒是实情。香港电台说的是他们自己熟悉的母语广东话,讲话的语调也和平常人说话一般,不像国内电台播音员那种高八度的语调那么刺耳,那么装腔作势,听起来感觉舒服,很有生活气息,在使人感到亲切的同时,又让他们见识到了外面世界的精彩。
  偷听电台犹如偷读禁书一样,有一种火中取栗的快感,既惊险又刺激,令人上瘾。从那后来他们就不再听台湾台,只听香港台。项东方为了能更多的收听香港电台,自己动手装了一台晶体管收音机。这对他来说不是难事,趁着一次回城的机会,他买了许多晶体管、电容器和电阻器等零件,还找人借了一个电烙铁;然后,对照线路图,一个个原件焊接起来,没两天时间就装好了一部六个晶体管的收音机。他特别享受装机的过程,每当电烙铁一接触到松香,发出“滋”的一声,冒出一团白烟,这时他就会用力吸一口气,把那股清香吸进肚子里,慢慢地品味。
  回到农场以后,他除了听自己的收音机外,仍然经常参加这种聚会,毕竟人多热闹。肥猪曾参加过几次这样的聚会,后来觉得不对劲,就以各种理由尽量避开,尤其是与项东方吵翻后,他就再也没有去过。项东方性格倔强,疾恶如仇,眼里容不得沙子,从小到大几乎没有开口向人道过歉,这也是为什么柳丝雨以前一直不愿搭理他的缘故。上次,肥猪来劝他投案,虽然目的性很强,但也还是为了他好,可是当时他在气头上,把肥猪大骂了一通,弄得肥猪下不了台。事后他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更不会主动地去向肥猪道歉,因此,两个人便慢慢地疏远了。
  倒是肥猪经历了上次的事件,渐渐地开窍了。他捉摸清楚了,如果跟着瘦猫和项东方他们这样毫无目的地混下去,恐怕一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永远就呆在这山沟里与黄土做伴。也许他真的长大了,成熟了,懂得见机行事了。“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是一个天生的紧箍咒,上次他报了地质专业的中专学校,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没有被录取。教训是深刻的,除非环境能改变,否则你能够翻身的机会几乎为零,唯一的可能只存在于壮士断腕那样一种非常行动之中。
  一天,他无意地在《南方日报》上看到一条消息,一下子触动了他的灵感。一个福建人偷听了台湾电台后,主动与台湾方面联系,后来成了台湾方面的地下联络人,最后被判了十五年徒刑。看完这条消息,他先是震惊,他回忆起了小时候与瘦猫和项东方他们在幼儿园看到那个被判死刑的犯人。继而他想到了一条妙计:如果举报他们偷听境外电台,自己没准就能立功赎罪,从此改变自己的命运。当然,他并非没有良心的不安,事实上,他犹豫了很久,才说服自己只有这样做,才是符合革命大局,又对自己有益的,个人的私谊在民族国家的大义面前是微不足道的,必须舍弃的。还有,你项东方作恶人在先,就怪不得我不义在后了。而且,他们只听香港电台,后果应该不太严重,不至于入狱坐牢。他终于想通了。
  于是,他走进了场长的办公室。项东方和瘦猫被传到了场部,他们只承认收听香港的电台,而且主要是听流行音乐,与政治无关。场里组织了一次批判会,项东方和瘦猫不得不在会上作检讨,接受批斗。场里不想把事情搞大,认为这是思想意识和生活作风上的错误,没有把它作为刑事案件上报,项东方和瘦猫躲过了一场大难,但依然被记了一次大过。肥猪因为检举有功,不久就抽调到“社会主义路线教育工作队”,参加社教运动去了,这实际上就是受到重用的前奏。项东方和瘦猫知道是肥猪告的密,从此与他一刀两段,再也没有联系过。
  项东方很苦闷,背着一个记大过的包袱,令人喘不过气来,只有好好地工作,争取宽大处理。农场计划新建一个养鸡场,要盖几栋大的鸡舍,主要任务落到了基建组身上。项东方跟基建组一干人到深山里,砍伐木料,然后用板车把木料拉到公路旁,装上卡车运回场里。在那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们在深山野岭里餐风露宿、埋头苦干。一次,用板车拉木头时,项东方被木头撞到肚子,疼了好几天;为了改善生活,他们跟着组长张子恩到山沟里去摸鱼,项东方被毒蛇咬伤,张子恩用草药帮他治好了伤。一个多月后,他们总算完成了艰巨的伐木任务,接着,就回到农场,到附近的石灰岩山上爆破采石。这是个更苦更累的差事,每天都顶着裂日,用铁锤和钢钎在石头打出炮眼,装上炸药和雷管,等炮炸了,硝烟和尘土还没有散尽的时候,就爬上乱石堆,搬起一块块大小不一石头,放进板车,一车一车地拉回工地。这个活不仅又苦又累,还存在着非常大的风险,万一出现哑炮就不好处理,甚至还有生命危险。
  这个采石场就在农场附近,就是项东方与柳丝雨约会的那个岩洞所在的同一座山,只不过岩洞在西边,采石场在东边。以前这里曾经有一个水泥厂,把半个山开采得差不多了,植被荡然无存,袒露出灰白色的山体,乱石嶙峋,犬牙交错;不仅丑陋无比,而且山势乖张险恶,令人不敢接近。知青们以前根本就没有干过这种活,现在只是跟着老工人干了几天,依然生疏得很。不过,项东方和瘦猫倒是很喜欢,因为他们小时候就爱摆弄鞭炮,还自己改造一番,现在才叫真刀真枪地玩真家伙,他们不仅不怵,而且还觉得相当刺激,仿佛上战场打仗那样叫人兴奋。
  那天,他们打了八个炮眼,知青们跟着老工人装上深灰色的炸药,然后把导火线接上雷管,再小心翼翼地把雷管插到火药里。每个人抱着一捆导火线走下山,躲到一个隐蔽的地点,张子恩组长一声令下:“点火!”大家纷纷把手里的导火线点燃,不一会儿,就听到一阵阵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此落彼起,采石场内硝烟弥漫、碎石乱飞。可是,大家听得很清楚,炸药只响了七下,那就意味着有一个哑炮!大家一时愣住了,这可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情况。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张子恩叫大家先别急,再等等,也许会有动静。瘦猫等不及了,他本来胆子就大,现在又刚刚背了一个记大过的处分,有点要将功赎罪的意思,想好好地表现一下。于是,他自告奋勇地向张子恩提出让自己去排除哑炮,张子恩还在犹豫。项东方突然拉了瘦猫一把说:“别去,太危险了!”
  瘦猫一把将他推开,说:“没事,看我的!”
  项东方看着他向前猛跑着的身影,心里突然涌起一个不祥的预感。那次他回家探亲,一个朋友告诉他:阿细死了。他当时就骂道:你扯什么蛋?年纪轻轻死什么死?那朋友只是平淡地说:阿细得的是肺癌。项东方愣了好久说不出话来。
  阿细就是住在大宿舍那个嘴唇乌黑的人,当年斗蜘蛛的好汉。有一次,项东方听一个算命先生说过:嘴唇乌黑的人命中多有不测,不是血光之灾,就是暴毙而亡。他不信。阿细的死似乎证实了算命先生的话。现在他想到这,预感到不妙,因为瘦猫也像阿细那样的嘴唇乌黑,他的脑海蓦然浮现出阿细躺在太平间的模样,他不想看到悲剧发生在自己的眼前。于是,他大声地吆喝瘦猫:“别去,快回来!”
  可是,已经太晚了,瘦猫已经跑进了烟尘之中,一摇一晃的就不见了踪影。四周一片死寂,众人紧张得屏住了呼吸。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突然间,“轰隆”的一声沉闷巨响传出,一大片碎石“哗啦啦”地落下来,然后一切又归于沉寂,只剩下满天飞扬的烟尘粉末。
  众人毫不犹豫,向出事地点飞奔而去,完全不顾灌丛藤条的牵绊和拉扯,最先冲到现场的是项东方。大家找到了趴在乱石堆上的瘦猫,他全身血肉模糊,一只胳膊炸飞了,根本找不到。一股鲜血泛着泡沫从他的嘴里涌来出,还散发着淡淡的热气,殷红得让人触目惊心。他的两眼睁得大大的,愣愣地俯视着被自己的鲜血染红了的碎石堆,似乎有什么未曾完成的意愿。
  项东方眼看着这一惨象,脸色煞白,眼前一黑,一下子瘫坐到地上。他双手捂住眼睛,不再敢直视瘦猫的遗体。死人他见得多了,当年眼睁睁的看着老虎蟹和那个老太婆被打死,他都没有丝毫的怜悯,如今他却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因为死的是自己十多年的老朋友,而死状又是如此的惨烈!
  张子恩让大家把瘦猫抬上板车,拉回到场里。项东方默默地跟着板车走,一言不发,呆呆地看着瘦猫的血一滴滴地落到地上,随即被厚厚的尘土掩埋,不留一点痕迹。他的脑海再次浮现出当年跟着马骝三看抛尸的画面,心仿佛在流血,有种说不出的悲哀。
  几天后,瘦猫被安葬在采石场旁边的黄土坡上,他的棺材是那种粗糙的红色,就像项东方小时候看惯的那种,更像是那天瘦猫遗体流出来的鲜血。当天下着毛毛细雨,天空阴沉沉的,雨水淋着那口棺材,新刷的油漆禁不住雨水的浸泡,变成血一样的液体落下来。他的坟头四周有几棵枝叶茂盛的马尾松和一些岗稔子,微微的风吹着细细的雨落在坟头,黄土被雨水浇湿,慢慢地塌陷下去。项东方脸上湿了一大片,不知是雨还是泪。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