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现世报
作品名称:澽水往事 作者:程永庄 发布时间:2019-12-15 15:42:24 字数:5300
野狸子太枣沟黑灯瞎火丧命,却不知谁要了他的命,你说他死的冤不冤?
冤有头,债有主。其实太枣沟设伏野狸子的,便是人称“笑面佛”的鱼平之,当然也少不了孝勇、徐一针这俩冤家仇人。
孝勇乃为报母仇而来,徐一针却是报父仇,野狸子东河砭徐家堡打死的老汉,原是他父徐一刀。那日野狸子派人来徐家堡收税,徐一针恰巧不在家,他娘徐王氏抠掐了一辈子,哪里舍得银钱让人平白无故拿走,左拦右堵,惹毛了带头的兵痞,上去就是一枪托,打得老婆前仰后趴匍,五声六味呼喊叫。
他爹徐一刀腿上缚大锣,咣当了一辈子,如今让人睁眼欺负到炕头,老眼昏花摸起墙角鐝头,朝那兵痞脑袋咣的就是一下。习武多年,力大劲又圆,噗嗤一声敲开了脑瓢,绛红色的脑汁迸将开来,染红了老汉衣。秫得兵痞们举枪便射,可怜老英雄不躲也不闪,生生给打成筛子眼。
老父无端被戕,一提起这帮杀人不眨眼的害人精,徐一针眼内便冒火星子。但要报父仇总得寻帮手,徐一针找到了孝勇,孝勇又去找麻脸老姬,老姬却长吁短叹。孝勇:“怎么,不打算帮?”老姬:“那里,我身不由己。”
他说的是大实话,孝勇却未说完抬腿即走。老姬急忙拦:“我结义兄弟鱼平之,也许可帮你这忙。”老姬与鱼平之乃辛亥首义之年相识。狡兔三窟。本不愿轻易动用这层关系,无奈结义兄弟殁了老娘,若是不帮,传出去便是不“义”,只好吩咐孝勇可直接去找,结果一拍即合。
几个说干就干,衙门口布下眼线,专探野狸子行踪。打这一仗,他们不缺人手,满韩地的百姓都叫惹害怕啦,一提起打野狸子,光南塬就集合到四百多人。
水无常形,兵无定规。要打也得出奇制胜,经过谋划,他们设下圈套,单等野狸子前来受死。本以为民团会在沿途各村发难,所以趁了黑夜,赶紧带着手下,一路狂奔数十里,天不明即到得韩郃交界太枣沟,野狸子不由暗自庆幸,终于脱了“险境”。但松松垮垮下沟,鱼平之却逮住一顿狠揍,野狸子乱箭穿心丧命,矮小弁目遇着杀红眼的孝勇,你说还有好?霎时便身首异了处。其余瞧这架势,全撒开脚丫子跑。
鱼平之他们截获三十车银元和铜钱,押回县城,交予县知事李天翔。李天翔捋着大背头却犯了难,这全是韩地百姓民脂民膏血汗钱,不接吧,害怕犯了众怒;接吧,又害怕上峰说他怂恿民团,罢了他的官,这等于把一个烫手山芋直接送到李天翔手上。更为要命的是,自个还与野狸子合伙,码上加码,多收私分了韩地民众将近五万税银,这若让上司查出,那可是杀头的大罪。李天翔准备耍点手腕,糊弄过这一关。他拟了份报省公文,约商会聚鹏、民团胡培源共同润色。大意:
野狸子自督税韩地以来,上违国家法理,下蔑地方公权。飞扬跋扈,殴打县官,鱼肉乡里,草菅人命,韩民扼腕,视若寇仇!
为弥地方民怨,卑职亲冒躯体受辱,屡率乡老官神,劝谏更张。无奈该员一意孤行,竟而激起民变,兵弁陨命,太枣血染,秦东悲恸,职心甚哀,束手听裁。
字里行间,他把一切罪过全推到野狸子头上,反正人已死,狗屙下的,说成也死无对证。真可谓深谙官场之道!
太枣沟发生打死官差命案,知事大人即使不请,胡培源也早坐立不安,因为这事是民团干的,而他就是民团的头头,要想撇清根本没可能,所以知事一请,立马就来了。看罢发往省内公文,胡培源心头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啥话没说就走啦。
聚鹏不由惊叹李天翔官样文章做得好,既把自个洗刷干清,还把鱼平之他们包庇了。凭积年行走官场阅历,却总觉似乎透着什么凶险在内边,但说不清。
不好!李天翔把咱当幌子使,得通知鱼平之,要不然韩地又要人头落地。
韩地偏处关中东北隅,要去关中腹地的省会西安,鱼平之镇守的南塬乃必经之地。向东要渡过黄河,向西要翻越黄龙大岭,都要绕去好长一段路不好走。
果如聚鹏所料,李天翔当真使了瞒天过海之计。自从咥下这傻活,鱼平之晚上睡觉也不落然,生怕官府捉了他,聚鹏再一提醒,赶紧加强过往行旅盘查。
幸亏盘查的紧。这厢鱼平之岗哨刚布上,那里李天翔派出的信差便撞了上来,不但搜出了李天翔送给陈拐拐的密信,而且内容还与聚鹏、胡培源他们先前看到的大相径庭,通篇都在污蔑鱼平之“包藏祸心,弑官杀吏”,要求省府派员缉拿。
好险!鱼平之不由惊出一身冷汗。这李天翔真够毒,明里让胡培源捎话,叫把心放宽,暗里却来这一套,看来得严加盘查。
但他把李天翔想的也太简单了,李天翔不但向南派出了信差,向西、向东也派出了,向西是向柳沟城麻脸老姬借兵,向东是渡过黄河,向山西督军阎长官求援。也不知计划不周,还是老天不帮忙,反正他派出的三路信差全栽了。向南栽在鱼平之手里;向西麻脸老姬与鱼平之有交情,指望不上;向东是没选对人。李天翔与往来韩地的并地客老刘是乡党,他把老刘派去搬家乡子弟兵,却稀里糊涂撞在孝勇、徐一针手里。
太枣沟除掉矮小弁目,为娘亲报了仇,孝勇清楚官府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平日不论走路,还是下地干活都留着心。果不其然,大清早,正在河边水碨子磨面,县里派来的官差便悄没声息围上来,多亏路径熟,会些拳脚踢踏出去,若不然非被逮去不可。
抓他纯属李天翔安排,韩地闹出惊天大案,上司若要查,总得逮住一、两个。鱼平之拥兵自保,李天翔奈何不得,收拾孝勇这等蟊贼,李天翔自认为还是有把握的,没成想却轻松走脱,走脱就走脱,还坏了他搬兵大计。真是晦气!
孝勇原来遇险后,直接去了东河砭徐家堡找徐一针,经过前番,他俩已是一根绳上拴着的蚂蚱。但孝勇前脚刚到徐家堡,后脚县里的差役便来了,原抓他的同时,李天翔也下了抓捕徐一针的命令。现在他准备一勺烩,两个急忙逃入黄河滩,避难于瓜庵中。
谁知这一避,却歪打正着网住一条大鱼,那便是李天翔派往河东的信差老刘。凡事往往妙就妙在这里。野狸子暴毙太枣沟,南塬逮住官差,全韩地的民团全骚动起来,沿黄河芝川、昝村、龙门码头日夜均有民团把守。害怕遇上民团巡查,老刘大白天不敢坐大鹞子船,晚上偷着雇了只小鞋船,从东河砭渔村过河。
黄河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出了晋陕峡谷,没了两岸山崖羁绊,陡然加宽至二十多里。泥稠河水滋意漫流在宽阔河道,主河道不断变换方位,一时靠近黄河东岸,一时又流近黄河西岸。民国六年(1917)的隆冬时节,黄河主河道便靠近西岸土崖。
老刘大半夜摸黑下河,渡他过河的船家却胆颤心惊,船一过崖下主河道,便失急子慌忙划了回去。顺河道西北风刮的呜呜,老刘裹紧衣帽,缩了脖颈,深一脚浅一脚踩倒脚下芦苇往前摸。前方黑嘛咕咚瞅不见岸,不知还有多少滩路要走?老刘直后悔不该揽这瓷器活。
今夜月黑,伸手都不见五指,脚下猛地一滑,老刘重重摔了出去,脑袋咣当撞在硬物上,哧啦啦痛,身下咯吧作响,霎时整个人便沉下去,冰冷刺骨的寒,双手乱抓,抓到的全是冰碴子。不好!掉进深渊了,急忙手脚并用往出划,好在他水性好没沉下去。不由暗自思忖:“偌大的干滩,哪来的水渊?”其实他不知,这黄河河道变化无常,今天的滩说不定前些日子还是河道,而那水渊便是河水退去后的遗物。
老刘虽拼死爬出积水渊,却成了落汤鸡。大冬天西北风一刮,全身衣裤立马结冰,冷得上牙打下牙,啊嗛不断,喷嚏连天,得赶快寻户人家把身上湿衣服换了,若不然非冻死不可!可这二十里宽河套,哪里才是人家?今晚看来吾命休矣!
在商言商,老刘也深知要钱不能不要命,自打那年河湾失手后,他便没来过韩地。此番借了乡党李天翔主政韩地,他又来了,没成想却赶上民团暴乱。生意做不成,他早有归意了,但为李天翔这区区几百块银元,把命搭赔进去也实在不划算!不由独自泪落,大叹自个生来便命苦!抬眼处,却见前方闪出若有若无几点渔火,河中夜里莫非有船?看来我命不该绝!连呼带叫,冲着火点子奔了过去。
叙完洋烟贩子老刘,再说孝勇、徐一针他们。天寒地冻亡命黄河滩涂,住进四面透风的瓜庵子,光景也不好过,没吃的先放在话下,晚上西北风一刮,草庵子首先冷得不行。大半夜冻得睡不着,俩个庵下生起火堆,前胸烤热,黑背哇凉,有话无话拉起家常。
孝勇:“你这黄河滩平展展,比我川道人背驴驮省事多了。”徐一针却头摇:“好啥,十料九不收,眼看成熟的庄稼,发一场大水就没了。去年暑里天,后巷我六伯种了一料西瓜,第二天都准备卸瓜呀,夜里上游下暴雨涨了河。我六伯睡在瓜庵子里,一晚上光听瓜离蔓的蹦蹬声,赶天明水塌下去,滩里连一个瓜都没剩下,气得老汉当时就翻了白眼。”
孝勇不由长叹:“如此说来,种滩地也不容易。”徐一针:“要不老辈人常说种滩地如养义子,指望不上。”他添了一根柴,拨了拨火。
孝勇:“听说韩地人和河东荣河人,常为争滩地打群架。”徐一针:“嗯。”孝勇:“听说水里住着鱼鳖水怪,谁要作下孽,连龙王爷都饶不过。”徐一针却瞪大了眼:“打小在河里泅了几十年水,还真没听说。”
孝勇:“你能泅多长时间水?”徐一针:“一口气憋住,不露头可漂出一里半地。”孝勇直竖大拇哥:“那你水性好,黄河水急吗?”徐一针:“急,裤袄不脱,不出二里都能扒得一丝不剩。”
孝勇:“常听说淹死人。”徐一针:“也不常,可只要一发水,满河滩死猪、死驴、木料,啥都有。”孝勇:“能捞下烧炭吗?”徐一针:“能!踩泥浮炭,只要下水一扑通,炭就往上漂。”
两个谝的热呼,身后却传来嗞啦声,立时警觉,急回头,暗夜里一个黑呼呼东西靠过来,莫非遇见吃人的虫豹?两个不由大呼:“谁?”黑影:“我。”怯怯畏畏靠前。
两个看清是人,不是害人的野物,更不是捕人的官差,总算放下心来。孝勇:“大半夜,弄啥?”瞧他身上湿漉衣裤。黑影:“我落水了。”索索发抖。
人都有怜悯心,看他狼狈样,徐一针赶紧招呼:“我也是临时歇脚,庵里有被,你快脱了钻进去,我好给你烘干。”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隐瞒了真实身份,而那落水之人也讨好地堆着笑,矮挫、胖墩的身形,两只小老鼠眼咪成一条线,也顾不得多做客套,扒得一丝不挂就钻进了庵里热被窝。
隐约火光处,孝勇却咯噔了一下,走夜路注定遇见鬼,那不就是并地客老刘吗?黑灯瞎火咋碰见这人贩子!真想上去一拳结果了,但人家稀里糊涂咱下手,是不是太下作?要结果也得等暖和过来,问清豌豆娘仨下落,反正已落圈套,要报仇也不差这一时半会!
可怜并地客老刘,错把篝火当渔火,意识不清,莹虫扑火,见热被窝就钻,竟没注意到周围环境,上赶着往孝勇大张着的虎口饲肉。实际上他即使清醒也不一定认得,没见过几面不说,还相隔了十年,孝勇早从懵懂少年长成壮实后生,面貌、身量变化都很大,那能轻易认出。孝勇却一眼就认出了他。
都说冬里的热被窝比娘亲,并地客老刘舒服一钻,慢慢苏醒过来,不好!刚才光顾逃命,咋把装着李天翔密信的衣褂交与那俩陌生人?不行,得赶快要回!赶紧喊:“乡党,我裤袄干了没有?”徐一针:“快了,你袄包里东西,都掏出来啦。”
不好!他若发现裤缝里密信咋办?但转念又一想,还是不要声张的好,这俩庄稼汉老实巴脚,不一定能想到我是弄啥的,一声张反倒惊醒梦中人,“那你给我递过来”,老刘竭力装出若无其事。徐一针:“行!”正欲起身,孝勇却拉他。
这人贩子的为人,他已领教,民团刚戕了野狸子,他便摸黑过河,莫非心内有鬼?那裤袄没干他便要,莫非……得仔细查验了再说。“老哥你先暖和着,等烤干了,我一块递过来。”孝勇截住了徐一针话头。
老刘本想说不行,但又怕引起猜忌,赶紧回答:“行。”却不放心,裹着被子悄悄探出头。不好!那俩人咋翻拣起我东西,一个在袄里乱摸,一个在裤裆里捏,八成闯进滩里的土匪窝。其中那个年少的,咋看着如此面熟?只是却想不起。阿弥陀佛!黄河滩里的土匪听说很凶,为首的雷哼哼杀人都不眨眼。只要不发现密信,我携带的几块银元全当孝敬给他们当酒钱。
啊呀,大事不好!那摸裤子的汉子咋撕开了裤裆夹层,发现了被水泡涨的密信,俩个凑到火堆旁读起来。不好,彻底暴露了!
急得老刘裹着被子便要去夺,不料椽头却勾住了被角,他一用力,“吱啦”闹出声响,骇得孝勇、徐一针抬起了头,老刘裹着被子赶紧跑,现如今逃命要紧,信不信的就不要了!两个在后头喊:“站住!”
老刘却哪里肯听,一路赤脚狂奔起来,孝勇、徐一针在后头撵。老刘跑的更欢了,已嫌被子裹着碍事,干脆抛了赤身裸体跑,孝勇他们一时半会还撵不上。
夜里黄河滩起风了,风卷着砂砾吹打在老刘光身上,烁人地疼,但后头有追兵,他只能迎着刺骨西北风,没命跑。
猛地老刘却大叫:“不好!”原来他终于想起,那年少者不就马蔺坳王老三的女婿孝勇吗?咋遇着他!得赶紧逃,若让这半吊子逮住,老账旧账一起算就麻烦了。
不对!前边咋有水声?这明明记着向东跑,咋又跑回西边崖底主河道?这不是诚心找死吗!哎,真是人急失智!咋忘了滩里夜间常刮西北风,顺着风跑,便是东南,而逆风向,则是西北。身后“站住”的喊声,已此起彼伏,追兵眼看已近,老刘一咬牙,纵身跳进湍急河流,没扑通几下,便在满河冰凌中没了声息。
天色渐渐泛了白,黑夜慢慢逝去,俩个此时也撵到河边,孝勇:“徐大哥,快下河救人!”徐一针:“大冬天,我这点水性下去,别人没救上来,自个先把命搭赔进去。”他有点怯火。孝勇:“你不是说,一口气能泅出一里半地。”徐一针:“那都是吹,你咋当了真。”脸红不好意思。
孝勇没再与他计较,临河而发:“老刘啊,老刘,豌豆娘仨下落不明,本想从你口中问出,咋投了河?看来人要做下孽,连龙王爷都饶不过。无量天尊,你老魂归东海吧!”
徐一针在后头问:“现在咋办?”
孝勇:“拿着信,去找鱼平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