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两难

　　今天是腊月初八，一大早，宫里宫外就开始忙着祭祀腊八的事了。
　　酒醒后的苴王躺在床上没动，他只觉口干舌燥，头脑有点发昏，就对门外叫道：“来人，上茶，端火！”
　　他闭着眼伸开右手，本想摸摸王妃滑嫩的肌肤，抱抱王妃柔软的身体，结果伸出的手什么也没摸到。睁开眼，扭头看看，偌大的床上只剩下自己一人。看看窗口，只见一片明亮透进来，仿佛告诉人太阳就要照过来。这亮光让人心情一爽，一种莫名的愉悦涌上苴王心头。天都这么亮了，看来时间不早了，自己这一觉睡得有点长，难怪摸不到王妃，原来她早已起身。苴王想。
　　“嘎吱！”雕着凤鸟神龟的梨花木宫门被推开，身着杏红衣服的宫女手托茶盘轻轻走向苴王床前，她身后跟进的两个宦官抬着一盆红红的炭火。
　　一杯热茶下去，苴王清醒了许多，他想起了昨天下午巴国使者送来的信，记得信中提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当时一高兴，也没细看，于是吩咐专管文案的宦官把巴王的信送来。
　　巴王信中言辞恳切，又送来丰厚的礼物，原来是要苴王与蜀王断绝关系，同他联盟，一起攻打蜀国。
　　近十多年来，苴国和蜀国的摩擦常常不断，但一直没有完全断绝往来。虽说苴王心里早想脱离蜀国，成为一个完全独立、与蜀国同起同坐的国家，但还没想到要与蜀国反目成仇，并去大举进攻它，因此苴王坐在床上沉吟了许久也没有做出决定。看看时间不早了，苴王放下信，吩咐下人更衣，为下午的腊祭做准备。
　　
　　葭阴站在窗前，背着双手看着冬日早晨白白的阳光照在院里几棵绿叶苍苍的桂花树上，嘴角爬上看不出是笑还是哭的纹路。梁实从庭外走进来，笑着问道：“公子，还晨练吗？”
　　葭阴盯着梁实看了一会，然后叹道：“我爱上了不该爱的人了！”
　　“没办法了？”从未见葭阴有过如此无奈的神情，梁实有些着急地问道。
　　“你说我与王妃能相爱吗？不能爱的人爱了，对于双方都是一种折磨。”顿了顿，叹口气道，“只是有时候爱一个人时，心不与我商量。”
　　“以前我是反对你与王妃纠缠。可现在既然爱了，公子，如果你想，我就陪你仗剑走天涯。我看王妃是一个外弱内坚、敢爱敢恨的女子。只要你说一声，她一定会抛下荣华富贵，陪你浪迹江湖。”
　　“我也希望那样。我相信王妃是一个只为自己心活着的女人，她会跟随爱走。可是母妃怎么办？她是一个苦命的人，年纪那么大了，能跟着我们一起流浪吗？把她留下？她生活的唯一希望是我，如果我走了，你说她会怎么样呢？我想，不用我说，你也可以想象到母妃的结局。昨晚我一夜未眠，思前想后，还是孝、爱不能两全！唉，两者相比我只能选择尽孝。今生我负她，如果有来生，我负尽天下也不负她。”说到最后，公子显得有些怆然。
　　梁实默然了。良久，公子解下从不离身的那块凤鸟玉佩，把它放在梁实手里：“你托明月转交给王妃，告诉她这是我今生唯一能给她的东西。告诉王妃，是我对不起她，纵然我对她的心意如这玉一般坚，但今生我都不会再去看她。让她忘了我吧！”
　　“公子，你这是何苦呢！要爱就放胆去爱，爱不了干干净净地放下吧！你何必这样苦了自己！”梁实有些着急地劝着。
　　“梁实，已经迟了！你爱上明月没有？如果双方深爱上了彼此，最后却因为自己的原因不能给予对方幸福，你就会知道那时纵然不能拥有她，也甘愿为对方付出真心。”
　　做出决定的葭阴反倒显得比梁实还轻松，他一抬头，拍拍有些肃然的梁实，大声说道：“走，练上一身汗水出来，整个人就通畅了。”
　　葭阴和梁实晨练完毕，一切收拾妥当时，已差不多到祭祀的时间，看看时间不早，葭阴赶快赶到宫里等侯祭祀活动的开始。
　　晌午时分，祭祀的一切已准备好。苴王率领众大臣来到祭坛前肃穆而立，静待祭祀开始。巫师披着长发，身穿鹤氅，手拿法器，口念祷词，一板一眼地主持着腊祭的进行。首先祭祀的是专司五谷的神仙。苴王向五谷神位献上丰厚的祭物后，率领大臣们向五谷神打躬作揖，祈祷五谷神保佑苴地风调雨顺，来年五谷丰登。
　　一个时辰后，苴王和大臣们的祈祷完毕。扮演五谷神的五位男子头上戴着有五谷装饰的头饰，身上穿着有五谷物图案的服饰走入场地，做着一些固定的动作。接着巫师一边唱着颂扬神祗们的歌曲，一边带领一群童男童女捧着祭物上场献给神祗们，随后一队身着黑红相间衣服的男女跳着动作有些夸张的舞蹈上场了。跳舞的人们时而对扮演的五谷神崇敬有加，时而又戏谑斗打。祭祀完五谷神，接着祭拜四路八方的神仙，神仙们祭祀完了，最后是祭祀祖先。
　　前面的祭祀和葭阴无关，只是在祭祀祖先时，他作为王族成员的一部分，必须参与。不过也是站在一群人中，跟着领祭人员亦步亦趋地做着一套固定的程序，整个过程显得庄重严肃，参与的大人小孩都不苟言笑。
　　整个祭祀活动结束时，已是午后了。大臣们捧着苴王赏赐的祭品回到家里，准备等一会儿再祭献给祖先，让祖先们也分享一下苴王降下的恩宠。葭阴得到的赏赐是一块丰腴的牛肉，葭阴让梁实捧着，平静地回到府里。
　　午后，百姓家里也开始忙着祭祀祖先，城里城外，整个苴国都弥漫着一种节日的氛围。辛苦了一年的百姓们可以松口气了，今年的年景还不错，风调雨顺，交了王差，只要安排得好，全家人明年总还不至于饿肚子。人们在祭祀的时候一边感谢着祖宗、神灵的护佑，一边祈祷着来年也有一样的年景。
　　
　　举行完腊祭，苴王感到有些疲惫，午饭后就回到寝宫里休息，苴王妃坐在旁边陪侍着。窗外吹着冷冷的雪风，殿里生着红红的炭火，火盆里的火光映红了王妃的脸庞。其实王妃的脸庞红了不关火光的事，是昨晚葭阴给予的爱情烧红了它。做了近一年的王妃，玉心第一次品尝到了一个女人，只有爱与被爱两种感情糅合在一起才有的美妙：当灵与肉完美的交融时，消失了天，消失了地，消失了你，也消失了我，只有花蕾绽放后的喜悦，云朵染霞时的感动，激流冲破阻挡后的酣畅……那是愿意用寂寞前世今生换取的一次痛快淋漓的奉献与索取！王妃摸摸脸颊，有泪滚落！
　　“爱妃，怎么哭了？想家了？”一觉醒来的苴王抬眼看见了王妃湿湿的眼眸，心疼地问道。
　　玉心沉默着把脸转向别处，刚睡醒的苴王心情很好，伸手过来揽住玉心的腰肢，安慰道：“别伤心了，宝贝，明年开春你回去住住吧！”
　　王妃转过脸来看看苴王，三十多岁的苴王双目含情，令王妃心软，本想挣脱的她叹了口气没动：心属于自己，身体却不属于自己；有心去爱，却无身来承载的爱！难道自己的爱是只能用灵魂来追求，却无法用肉体来祭奠的热望吗？王妃皱着眉头痛楚地想着，不由得眼睛一热，又滚下两滴泪珠。
　　苴王抬起手臂想替王妃拭去脸庞的泪珠，安慰明年春让她回巴国看看父母，突然想起了还在驿馆里等候回音的巴国使者，他立刻起床穿戴好衣帽，叫传令官通知重臣到大殿议事。
　　众人到齐时，苴王让当值宫人宣读巴王的来信。众臣听完，一时都有些发怔，没有人发言。苴王忍不住催促在座的臣子们说说自己的看法，可是坐在下面两旁的十来个人都面面相觑，还是一片沉默。毕竟这件事太突兀、重大了，事关苴国的前途，不是片刻之间就能做出决定的。一片静默中，苴王只好点名发言：“舅父，你是两朝的元老，说说你的想法。”
　　首卿沉吟了一下，慢声说道：“当今时代列国纷争，我们苴国地偏国弱，不可妄和大国动武。我认为可以静应动，先观察一下局势再做决定。”
　　苴王听了点点头，这点头不是表示赞同，只是表示他听清了。听完舅父的话，苴王抬头看了一眼其他臣子，见二十多岁的夏仲卿脸上有些不以为意的神色，就让他说说自己的看法。
　　夏仲卿坐直身子，双目炯炯地说：“我认为和巴国联盟是我们苴国发展的一个机会。如果只是我们苴国和蜀国交战，可能不是他们的对手。一旦我们和巴国联手，他们从西面攻打蜀国，我们从东面进攻蜀国，到时蜀国首尾难以兼顾，定会割地求和的。父亲说我们苴国国弱地小，这不正好是扩展国土的好时机？”
　　“唉，年轻人，就知道贪功好战。战争一起，遍地烽烟，那时银粮如流水，人命如草菅，只怕到时候会是玉石俱焚！”首卿旁边的一位须发有些稀疏的老者低低地说道。
　　“前怕狼后怕虎，不敢和别人争斗,虎狼就会放过我们吗？你以为就算我们窝在家里不去惹人家，就能保证世代安全？人家不会来攻打你？”首卿旁边的一位年轻人应道。
　　“虽说这两年我王没去朝见蜀王，和蜀国的联系也很少，总还没有完全反目。我们毕竟是蜀国的封国，无故背叛总是不好的。”座中一位中年的臣子用似是自言自语的口吻说道。
　　“那是几代以前的事了！现在我们还和巴国联姻呢，并且和巴国还是喝着同一条江的水！一条船早上出发，晚上就可以在巴国做客了，你说我们不是和巴国的关系更近些嘛！”
　　臣子们纷纷发言，可谁都不拿出肯定的主意来，因为无论倒向哪一边，都无法保证让苴国获得的是最大的利益。苴王一心想独立强大，摆脱蜀国的控制，但又怕到时候既得罪了蜀国，和巴国又不能结成巩固的关系，到时候两边受气，因此总有些摇摆。见一时拿不出主意来，苴王有些焦躁，换了好几种坐姿。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看到商议不出统一的意见，首卿上前说道：“大王，我看暂且把这事拖一拖，这反正不是立刻就要出兵的事，缓一缓再议。眼看新年将近，等过了新年再说，如何？”
　　苴王沉吟了一会儿，点头说道：“舅父说的也是。那我就先打发巴国的使者回去，告诉巴王我要同众卿商议商议再做决定，新年过后我派使者去告诉他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