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项东方被放了出来，黎崇光被带到公社继续审讯，不久就招了供，承认了偷窃的罪行。这场虚惊不仅使项东方心有余悸、身心疲惫，也让他与肥猪之间产生了间隙，而他与柳丝雨的关系却因祸得福，持续升温。也许，当初他确实是神经过敏了，把头脑里的余悸当作真正的威胁，让自己白白地受了这么多的苦。然而，他这种过度的自我防卫也是环境所迫、情有可原。场领导并没有公开点名批评他和柳丝雨，倒是全场上下都知道了他们的秘密。救美的英雄反被美人所救，这样浪漫的爱情故事令人着迷，全场上下都为之津津乐道，知青们更是羡慕得不得了，一时艳煞了那些形单影只的少男少女们。
　　既然已经公开，他们也就不再躲躲闪闪，而是大大方方地出双入对。晚饭后，天色还早，他们肩并肩去散步，穿过一座长满马尾松的小山岗，漫步在一丛丛高大婆娑的勒竹之中，听着鸟儿不时在枝头上啁鞦，他们完全沉浸在一种胜利的喜悦之中，仿佛一对刚刚挣脱牢笼的鸟儿，自由自在地跃上蓝天，向着遥远的森林飞去。
　　他们紧紧地挨在一起，手牵着手，傍晚的微风吹来，互相都能闻到彼此的气息。他们沿着小溪慢慢地走，两旁全是金黄的田野，路边还开着许许多多美丽的野花。项东方心情轻松愉快，看着什么都兴致勃勃的，不时对着路旁的植物指指点点，告诉柳丝雨各种野花的名字：这是梨头草，卵形的叶子就像一个梨头，所以叫做梨头草，紫色的五瓣花朵有点像紫罗兰；哪叫盘龙参，长着一丛丛线形叶子，从中抽出一支支绿色的小茎，一排紫红色的花像条龙似的盘旋在小茎上面，所以又叫盘龙参；还有这个开着小黄花的叫田基黄，哪个长着卵形叶子的是土半夏。
　　哪些野花长得一点都不起眼，但项东方都能一一叫得出名字来，这让柳丝雨十分的佩服。项东方顺手摘下一颗宛如狼牙棒一般的小野果，轻轻地扔到柳丝雨的衣服上，那小野果就粘在衣服上面，柳丝雨伸手去拨，那野果竟散开了，在衣服上留下一根根像针一样的小刺。项东方一边帮她拨那些小刺，一边不停地笑。柳丝雨好奇地问那到底是什么东西？项东方说是鬼针草，小时候经常互相扔着玩的。柳丝雨说我怎么都没见过呢？项东方说你们女孩子应该不会玩这个，我们经常玩，有时候还往头发上扔，弄半天都拔不下来呢。柳丝雨嗔道你们小时候真是野，项东方大笑着说我们本来就是一群野孩子嘛。
　　
　　正说着，迎面走过来一个邻村的农民，赶着几头水牛。在擦肩相逢那一刻，那个农民瞪着诧异而羡慕的眼神看了他们一眼。柳丝雨慌张地要挣脱项东方的手，可是他却死死地抓住她的手不放。待那农民走远了，项东方突然忍不住“嘿嘿”地笑了起来。柳丝雨轻轻地拽着他的手，不解地问：“你笑什么？”
　　项东方止住笑，说：“你有没有看到刚才那个人的眼神？”
　　“嗯，人家大概看不惯我们这样子吧？”柳丝雨话没说完，脸就先红了。
　　项东方又笑了，柳丝雨娇嗔道：“你怎么老不正经？笑个没完了！”
　　“我跟你讲一个故事，保证你跟我一样笑个没完。”
　　“好呀，你讲吧！”柳丝雨期待着。
　　“小时候，有一次大姨妈来看我们，一家人到河边散步，迎面看到一对年轻男女手拉着手走过来，就像咱们一样。我当时很调皮，我用手指刮着自己的脸，一边起哄道：‘拍拖，拍拖，不知羞！’结果，那个女的羞得赶紧松了手，眼睛都不知搁哪，那个男的举着拳头要打我，吓得我赶紧躲到妈妈身后……”
　　柳丝雨早就笑得花枝乱颤，停了一会儿才说：“你真够坏的！简直就是一个小顽童！”
　　“是呀，如果现在有一个小孩来嘲笑咱们，我一定会揍扁他！”
　　项东方笑着抹了一把眼泪，一本正经地说：“比起瘦猫来，我只不过算个小跟班而已，跟着他我们还真干过不少坏事呢。”接着，他又讲了一个故事：
　　文革后期，到处都在成立革委会，各个单位轮换着举行庆祝活动，自然少不了烟花炮竹的助兴。在瘦猫的带领下，我们宿舍一大帮小孩到处赶热闹，哪里鞭炮响哪里就有我们的身影。我们专门去捡那些没有爆炸的炮仗和没有燃烧的烟花，拿回家自己重新改造，变成能够重新燃放的。一次，我发明了一种自称为“枪榴弹”的新玩意儿。我们用一根两米长的小竹竿，在侧边开了一个小孔，放进一只带着一根小竹条的二踢脚，那个小孔刚好可以露出引信，这样就成了一枝可以瞄准的枪，我们用这支枪专门打过往的行人。
　　一次，看见一个农民挑着一担猪粪，我们打中了他的粪箕，猪粪溅了那人一身。还有一次更精彩。我们发现了一对骑单车的恋人，穿得漂漂亮亮的，女的抱着男的腰，一脸陶醉的模样。看得瘦猫气哼哼的，他一声令下：“各就各位，准备战斗！”我端起枪榴弹瞄准那个女的后背，瘦猫手一挥：“预备---放！”肥猪用火柴把引信点燃，“嗤”的一声长嘶，那个二踢脚准确无误的飞向二十米外的目标，击中了那个女的后背，“砰”的一下把她的衣服炸出了一个大洞。那两个人跳下车，男的骂骂咧咧，女的哭哭啼啼，四面看看，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动静。而我们这帮混小子正躲在一棵高高的龙眼树上，透过浓密的树叶欣赏着这一幕。
　　柳丝雨笑得直不起腰，她用力在项东方的手心上狠狠地掐了一下，喘着气说：“你们这帮小混蛋简直坏透了，要让我碰上了，非剁了你们的手不可。”
　　“你真那么狠？”
　　“那可不？你们把人家弄得那么惨，谁不讨厌呀？”
　　“还好了，那女的衣服破了个大洞，估计皮肤也肿了。那个男的脱下衬衣给女的披上。”
　　“他们找到你们了么？”
　　“找个鬼呀，他们是广西那边过来的，人生地不熟的，怎么斗得过我们这些小地胆！”
　　柳丝雨若有所思地说：“但愿人家不会因此而被拆散了。”
　　项东方平时也不是一个话多的人，很多时候可以说是很矜持，可是跟柳丝雨在一起就觉得无拘无束，总有说不完的话，有时候还会耍几句贫嘴，也许这就叫如鱼得水吧。
　　“怎么会？他们搂在一起，男的又是拍背又是安慰，样子还挺亲密的。说不定我们还增进了他们的感情呢！”
　　“你真贫！死人都让你说活了。”柳丝雨又轻轻地掐了他的手心一把。
　　“哎哟，你还真掐呀，靓女？”
　　“我就掐你这个十恶不赦的衰仔！”柳丝雨笑道。
　　“该掐，我该掐！谁让我遇上了你这个人面兽心的小美人呢！”
　　“我打你这个不要脸的小混蛋！”
　　柳丝雨抽出手来要煽项东方的耳光，项东方一跳躲开了，然后向前猛跑，一边嘻皮笑脸地吆喝道：“来啊，快来打我啊！哈哈！”
　　柳丝雨撒开脚丫追了过去，嘴里喊道：“我打死你这个死衰仔！”
　　俩人无拘无束的喊叫声和欢笑声混合在一起，响彻了空旷的原野。
　　
　　那条清澈的小溪到了那座石灰石山边钻到了地底，不见了。两个人跑到山前停了下来，气喘吁吁地相视而笑。然后，两个人回到小溪边，喝了几口清冽甘甜的溪水，慢慢缓过劲来了。看看太阳还有一竿高，项东方提议去那个山洞玩，柳丝雨游兴正浓，欣然同意。
　　上山几乎没有路，四周全是密密麻麻的荆棘。两个人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手，一前一后地往山上走，虽然没有明显的路径，但他们因为经常来，所以已经很熟悉这里的环境，知道怎么在一丛丛荆棘中找到可以下脚的地方，一点点地向上爬，接近那个半山中的溶洞。他们时而猫下腰，躲开迎面而来的荆条，时而用手拨开密密麻麻的草丛，小心地踩下脚。不一会儿，他们头上身上就沾满了树叶，衣服上也扎满了草刺，但是他们一点都不在乎。柳丝雨发现了一丛开满喇叭花的野草，大声地招呼项东方：“东方，快过来看，这花真漂亮！”
　　在一丛长满刺的荆棘旁边，有一丛直立的草本植物，叶子长得像竹叶，顶端开出几朵洁白无瑕的喇叭花，花瓣中央伸出几根长长的乳黄色的花蕊。在粗砺的岩石和荆棘的衬托下，这丛花显得那么娇小柔弱、亭亭玉立。
　　项东方走到近旁，一股宛如芝兰的幽香扑鼻而来，令人心醉神迷。他兴奋地说：“这是野百合！”
　　“真的？你敢肯定？”
　　“没错，就是野百合。”项东方自信满满地说，“以前就在这山上见到过，不过那时候还没有开花。”
　　柳丝雨蹲下来靠近花丛，将鼻子贴近花瓣，用力地嗅着，白里透红的脸上露出陶醉的神态，真有美不胜收的千娇百媚。
　　项东方看得入了迷，突然诗兴大发，沉吟道：“哇，太美了！鲜花配美人，花美人更美。哎，别动，保持姿势，我要给你照一张相。”
　　说罢，用手做成一个镜头状，嘴里喊道：“咔嚓！”
　　柳丝雨笑得像朵花：“你都没有照相机，照什么呀？”
　　“没关系，都照到我心里面啦！可以保存一万年呢!”
　　柳丝雨听得心花怒放，心里美滋滋的，突发奇想道：
　　“我们可以把它挖回家种吗？这样就可以每天都看到它了。”
　　“应该可以的。”
　　项东方说完，找来一根木棒，小心翼翼地挖开百合的根部，然后将整棵植株连根拔起，就看到一团像大蒜一般的块根。他指着那些块根对柳丝雨说：“哎，你知道吗，这些就是我们平常吃的百合了？”
　　“真的呀？”
　　“小时候我最喜欢喝的百合红豆冰就是这些百合做的。”
　　“我也喜欢百合红豆冰，可我不知道百合原来就是这样子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项东方洋洋自得道：“我们小时候漫山遍野到处乱跑，拿着本草药书一棵一棵植物去核对，早就认识几百种中草药，百合只是其中之一。”
　　柳丝雨笑道：“怪不得你认识那么多野花，看来你不仅是一个小混蛋，还是一位小中医呢！”
　　项东方不客气地说：“没错，假如我在山上迷了路，一个星期都不至于饿死！你信不信？”
　　“吹牛吧你？”柳丝雨怀疑他在逗自己。
　　“没吹牛，别说你手里的野百合可以吃，就是你身后的那丛荆棘都可以吃呢。”
　　柳丝雨转过身，指着一丛叶子像玫瑰花的荆棘，疑惑地问：“你说这个东西可以吃？”
　　“没错！它叫金樱子，味道挺不错的呢。”
　　说罢，他伸手摘下一颗橙红色的金樱子。那果实外形好像一个小葫芦，浑身长满刺，别说要吃，就是拿在手里都硌人。看着这个像狼牙棒一样的果实，柳丝雨摇摇头，表示不相信。项东方小心地剥去那些小刺，把金樱子掰成两半，自己先把一半放到嘴里嚼，再把另一半递给柳丝雨。她犹豫着轻轻地咬了一口，果然味道甜中带点微涩，还真不错。
　　“真好吃！”柳丝雨感叹说。
　　“那就多吃几个。”
　　
　　他们平常没有什么水果吃，几个野果确实能解解馋。他们又摘了许多，直到吃腻了才罢手。然后接着往上爬，很快就来到了半山腰的山洞。这是一个石灰岩溶洞，洞口高好几米，宽也有好几米，洞口朝向西边，渐渐西下的太阳光正好照进洞里，可以看到里面的景色。俩人手拉着手，慢慢地往里走，欣赏着千奇百怪的钟乳石。走了一阵就觉得很凉快，光线也暗下来了，不时还有被惊飞的蝙蝠掠过，洞顶不时有水滴下来，落在脸上或者脖子里，非常的舒服。
　　项东方突然深有感触地喃喃道：“这水滴就像小雨落在我的心上，令人舒坦、沁人心脾。”
　　“是呀，真舒服！”柳丝雨深表同感。
　　项东方深情款款地说：“丝雨，你就是我的小雨，落在我的心头，滋润我的心灵，没有了你我的心就会枯竭。”
　　柳丝雨忽然感动得泪光盈盈，转过身面对项东方，透过朦胧的泪眼，深情地凝视着他那在微光中的脸庞和柔情似水的眼睛，发自肺腑地问娇喘道：“真的吗？你真的喜欢我吗？”
　　“那还用说，比珍珠还要真！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你，我只中意你，我发誓我对你的爱就像这个山洞那样千年万年永不改变！”
　　柳丝雨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情不自禁地就投入到了项东方的怀里，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项东方的下巴抵住她的头发，闻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阵阵体香，心潮澎湃。过了一会儿，他低下头，贴着她的耳边轻轻地说：“哎，小雨，如果有一天，咱们把这个山洞给占了，就把它变作咱们的家，就住在里面，一生一世都不分开，你干不干？”
　　柳丝雨忽然破涕为笑，说：“好呀，到时候我就给你生一大窝儿女，让你抱都抱不过来，把你团团围住，让你逃都逃不掉！”
　　“我不会跑的，我还怕别人逃呢！”
　　“谁先逃谁混蛋！”
　　“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西斜的阳光照进洞里，千姿百态的钟乳石闪着晶莹的光。他们在附近发现了一块酷似观音的石头，项东方突发奇想地说：“要不咱们对着观音许个愿吧，让观音娘娘保佑咱们心想事成？”
　　柳丝雨欣然同意，说：“好，你先许。”
　　“你先来吧！”
　　柳丝雨不再推辞，站到观音石前，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完了，项东方也上来许了个愿。然后，他睁开眼说，让大家互相猜猜对方许了什么愿。
　　柳丝雨说：“不能说，说了就不灵了！”
　　“没关系的，要么我先说？”
　　“好吧。”
　　“我许了两个愿，第一个是请观音菩萨保佑咱们在一起，永远都不分开！”
　　“太巧了！”柳丝雨兴奋地打断了他，“跟我想的一模一样。”
　　“这就叫心有灵犀一点通呐！”
　　“嗯，还有一个是什么？”
　　项东方认真地说：“还有就是等我老了要写一本书，把咱们的经历写出来，让世人看看咱们是多么的幸福。”
　　“你想得那么远呀？”
　　“我觉得既然我们都在一起了，所以第一个愿望已经实现，我要给自己留一个念想，这样人生才有前进的动力和方向。”
　　“没看出来你还那么有远见，以前真是小看你了！”
　　“都是因为有了你，是你给了我希望！”
　　柳丝雨突然没头没脑地问：“如果有一天我在森林里迷了路，几十年后才回来，你还会记得我吗？”
　　项东方毫不含糊地答道：“当然记得，因为你住在我的心房里，我把门上了锁，你永远都出不去的，除非你把这房子拆了！”
　　“啊？”柳丝雨没反应过来，愣愣地问，“怎么拆这个房子呀？”
　　“傻妹，拆了房子我就死啦！”
　　“我不要你死！”
　　“哪我只好永远记住你了！”
　　
　　两个人就这样甜甜蜜蜜地卿卿我我，不知过了多久，直至感到了丝丝的寒意，才不情愿地离开。走到洞口，不禁又被眼前的美景所震撼了。巨大的夕阳像一个椭圆的蛋黄挂在西山，天边布满了五彩缤纷的彩霞，一座座挺拔俊秀的小石山披着霞光屹立在金黄的稻田之间，袅袅炊烟飘浮在错落有致的村舍中，迟归的农民和老牛悠然地走在暮色中，还有鸟儿在天空中飞翔。这样的美景其实每天都存在，只是由于艰苦的生活使他们无暇顾及，待至他们心中有了甜蜜的爱意，才有余暇慢慢地欣赏。
　　他们并肩而立，静静地眺望着脚下的景色，夕阳的余辉照在他们年轻的脸上，上面写满了幸福和骄傲。项东方想起了大圈仔教的那首情歌，情不自禁地哼了出来：
　　“情人究竟在哪方，
　　痴心空怅惘
　　不知她去向
　　天天等到令我痴望
　　夜里梦难成
　　恨岁月无情
　　望眼将穿人未见
　　愁望花落花再开
　　花你可知她所在
　　遥望翠楼外痴痴等待
　　再等几度夕阳红。”
　　他唱得很投入，很真切，柳丝雨听得心都酥麻了，她痴痴地望着他的侧脸，心中有一股热流在翻滚。他唱完了，转头凝视着她充满期待的眼睛，胸口起伏不已，突然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低头吻住她火热的嘴唇。夕阳将最后一抹光芒投射到这对热恋的男女身上，在他们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影子，一直没入到山洞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