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作品名称:倦鸟东归 作者:彭越 发布时间:2019-12-17 12:18:04 字数:8266
在大圈仔那里,项东方大开了眼界,他听到的和看到的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东西,这些东西都与他所受到的教育背道而驰。一直以来,他都相信香港是一个黑暗的资本主义社会,在那里人们受到资本家的剥削和压迫,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吃不饱、穿不暖。可是,大圈仔却给他描绘出另一幅不同的画面:香港是一个自由自在的花花世界,香港人富得流油,住着高楼大厦,天天吃着山珍海味,夜夜唱着勾人情欲的流行歌。两种不同的观念在他心中产生矛盾,不断碰撞交战。在这种不知不觉的激荡中,他的心理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生活好像为他打开了另一扇窗,得以窥见人生的另一个侧面。
不知从哪一天起,他开始留意自己的穿着打扮了。他学大圈仔那样蓄起了长发,后脑勺一片一直留到盖住衣领,耳朵被头发完全遮住,鬓角留得比耳垂还低。那年头,全国上下几乎都穿着一种四个口袋都有盖的中山装,他开始觉得这太老土了,趁着春节回城探亲的机会,他买回了一件蓝色卡其布的反领文装。这件外套只有三个口袋,还有一个小反领,穿在身上一时显得青春活泼多了。他还买来了一双洁白的网球鞋,只要不工作的时候,他就穿上这双鞋,美滋滋地到处走来逛去,还特别喜欢到女知青多的地方显摆一下。可是,时间一长,鞋子洗过几次后,就开始泛黄,不再耀眼夺目,这着实让他苦恼了一阵。后来,他终于发明了一种方法,每次洗完鞋子,他就挤一点牙膏到鞋面上,用刷子刷匀,放在太阳底下晒干,鞋子就像新的一样明亮照人。
他的行头和举止自然惹来不少议论,连瘦猫和肥猪有时也难免调侃他几句。一次,瘦猫开玩笑说:“哎,哥们,收拾得这么漂亮干嘛去啊?不是有主了吧?”弄得他心里直发虚。不过,瘦猫的话可真是触到他的痛处了。近来,当他悄悄地唱着“情人究竟在哪方”时,他心目中确实有了一个对象,当然那只是他本人的一厢情愿。
刚下乡不久,他就打听出来第一天碰见的那个女孩就是柳丝雨,这让他暗暗地欢喜了好一阵子。不过,他并没有机会接近她。柳丝雨下乡的第一天就被分到了养猪场,住的也是在养猪场的宿舍里,离项东方住的宿舍有个半里地。项东方唯一能碰上她的机会就是吃饭或者洗澡的时候。他从宿舍去食堂要经过一段长满马尾松的下坡路,而从养猪场到食堂走的是另一条不同的路,路上相遇的概率几乎为零,能见到她的地方只有在食堂里面,或者是食堂旁边的冲凉房。
有一天,项东方和瘦猫肥猪几个男知青坐在食堂里吃饭,忽然,进来了几个女知青,吱吱喳喳地像一群麻雀。几个人抬头看了看,又埋下头继续吃饭。那时候,像他们这个年纪的男生还保留着学生时代的习惯,对女生总是不理不睬,甚至抱着鄙视态度的,他们不屑于流露出对异性的好奇和兴趣。
瘦猫突然发现项东方坐得笔直,身体前倾,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窗口排队的那几个女生。顺着他的视线一望,原来他正盯着柳丝雨看。柳丝雨好像正在讲一个笑话,让几个女生捂着嘴笑过不停。身材苗条的柳丝雨长着一副瓜子脸,修长的新月眉下是一双妩媚的桃花眼,闪烁着温柔迷人的光芒,纤巧的鼻子配上一张鲜艳娇美的樱桃小嘴,令人浮想联翩。柳丝雨笑得很灿烂,露出两排白生生的牙齿,两只嘴角往上翘着,宛如一只浮在水面上的小舟,又像一把勾人心魄的弯刀。项东方的心被这把弯刀勾住了,目不转睛地看出了神,嘴巴半张着。瘦猫用肘子撞了他一下,坏笑道:“哎,看什么好戏呢,饭都不吃了?”
肥猪接口说:“这饭有什么好吃的,就那几根白菜,没油没荤的,吃了也不饱,还不如那小美人一笑,够你撑个十天半月的!”
“就是啊,要是她对我那么笑一笑,我三天都不进这个食堂!”陈一鸣掺和道。
项东方回过神来了,假装生气地说:“去去去,瞎扯什么,你们不吃把饭都给我!”
瘦猫扮了个鬼脸:“还是吃饭重要,饭是吃到肚子里长在身体上的,那美人一笑只会随风飘散不留痕迹。对不对?哈哈哈!”
一桌子的人都笑得要喷饭。项东方也随着大家一起笑,可是,那个人儿却在他心里从此挥之不去,令他朝思夜想。
一天早上,项东方吃完早餐,刚离开食堂,迎面正好碰上柳丝雨。那时太阳刚升起来,一缕金黄的晨光照在她青春勃发的脸上,她的辩子还没有扎起来,飘逸的长发披散在肩膀上,显得异常的美丽,令人心醉神迷。她端着一个白色的脸盆,一端挎在腰间,娉娉婷婷地走在路上,一面还轻声地哼着京剧《沙家浜》的唱段。
项东方几乎忘记了自己的脚步,心脏怦怦乱跳,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在迎面相逢那一刻,柳丝雨停止了歌唱,冷冷地瞪了他一眼。项东方张开口刚要说什么,柳思雨已经拐到另一条路上去了,一直走向右边的冲凉房,歌声飘散在她的身后:“这小刁,一点面子也不讲!”
项东方很想追上去,可是转念一想觉得那太唐突了,只好继续往前走。他有点后悔,怨自己白白浪费了一个大好的机会,本来应该跟她说上几句话的,至少要说上一句“你好”吧?机会一眨眼就没了。但这也不能怪自己,她是那样的冷漠,看她那眼神,简直让人从头凉到了脚!跟她搭讪没准还会被她骂个狗血淋头呢!不知道她是不是还记得我?也许她还记住小时候的仇,不愿搭理我了?他止不住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老天也好像要故意捉弄他似的,随后的日子里,他有很长时间都没有见到过柳丝雨了。
紧挨着食堂的一面有一个烧水房,里面有一个大铁锅,再过去一点有两排冲凉房,男的一排,女的一排,前面还有水泥砌成的洗衣台。人们早上刷牙洗脸、傍晚洗澡洗衣都到这里来。那口大锅里经常烧着水,供人们洗澡用。场里每个知青都有一个铁桶,他们到大铁锅打上热水,再兑上一点凉水,提到旁边的冲凉房去洗澡。冲凉房不远有两口池塘,连着一条小溪,水又深又清,夏天时男知青们喜欢到里面去游泳。
食堂和洗澡用的水是从北边的山上引过来的,其中有一段引水渠是明渠,流经几个山坡。最近,因为一场暴雨把那条水渠冲坏了,要几天才能修好,山上的水来不了,食堂储备的水只能供给食用,那口大锅停止了烧热水,洗澡便成了问题。男生好办,穿条裤衩跳进池塘洗个痛快。女生就麻烦了,下乡时没人知道这里可以游泳,谁也没有带游泳衣,大家都习惯天天洗澡的,大热天在野外地头干活,出了一身大汗,不洗洗实在无法忍受。于是,她们也想到池塘里去,但是她们有些人又害羞,不愿和男生呆在一个塘里,就向场领导提议男女分开,各用一个池塘,这样,男的用近的那个,女的用远的那个。
刚吃过晚饭,项东方和一伙男知青便拎着铁桶,装着毛巾和衣服,来到了池塘边。太阳还没下山,天边布满了彩霞。看着清澈泛蓝的池水,劳作了一天汗水湿衫的人们禁不住跃跃欲试。他们很快就脱得只剩下一条内裤,“扑通扑通”地跳进水里。这个只有二十多米长的池塘对这帮水鬼来说简直太小了,就像蛟龙陷落浅滩有劲无处使,他们只得来回不停地追逐嬉戏。
女生那个池子里更是热闹,她们虽然穿着短衣长裤,但一到了水里个个都兴奋得欢呼雀跃起来,嘻嘻哈哈,又叫又闹,一片欢腾。女生们水性大都不行,胆小只是站在水里随便玩玩,胆子稍大的就仰着头嘟着嘴,来个狗爬式。隔壁池塘的男生看见就开始吃吃地笑,肥猪眼尖,指着一个游狗爬式的女生说:“项东方,你的公主在那边,还不去教教她怎么游泳?”
众人顺势一看,果然看见柳丝雨在水面上昂着头,闭着嘴,两只手像狗爬那样,一前一后地划着水,姿势并不好看,与她在岸上娥娜多姿的体态简直判若两人。
瘦猫突然来劲说:“太难看了,看来美人也有难看的时候。项东方,这可是你的责任呀,你得教教她什么才是优雅。得这样!”
说罢,双腿一蹬离了岸,两只手向前伸直,同时脑袋潜入水里,双手用力划了个半圆,头同时探出水面,并吸了一口气,动作一气呵成,舒展又大方。
项东方本想骂他,见他已走远,便猛地向前一跃,以自由泳的姿势直追过去,身手娴熟敏捷,一下子就追上了瘦猫。接着他擎起右手,击出一股水柱,狠狠地攻击瘦猫的脸部。瘦猫刚一抬头,就吃了项东方一记猛击,喝了一口水。他转过身,双脚踩着水浮起来,右手击水还击项东方,同时嘴里大叫道:“项东方,快去教她,说不定等你教会了,她就爱上你啦!”
大家哈哈大笑,纷纷击水博击,展开了一团混战,水声笑声响成一片。
在一片喧闹声中,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尖声呼喊:“救命啊,有人淹水啦!”
接着,响起了一连串“快来人啊,救命啊”的喊声。正在打闹的男知青们停下手来,纷纷开始往岸边游过来。项东方离岸最近,很快就爬上塘边,见池塘中央一个人双手拍打着水面,一沉一浮,越挣扎越往中间去;最后就沉到了水下,不见了人影,水面上只剩下一个个水圈。
项东方脑子里闪过自己小时候被水淹的往事,没有半点犹豫,一个猛扎子就跳进了塘水里。他以最快的速度靠近了池塘中央,几次潜到水底,找到了溺水者,从她身后抓住她的头发,用仰泳的姿势把她拖带着向岸边游去。当他筋疲力尽游到岸边时,瘦猫一干人早已等着那里,七手八脚帮着把溺水者抬上了岸。
溺水者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双眼紧闭,湿漉漉的短袖衬衣和长裤紧贴着身体,露出苗条的身段,嘴巴和鼻子塞满了淤泥,胸口还在微微的颤动着。人群中有人惊呼道。
“她还活着!”
“快救她!”
“人工呼吸。”
人群中响起一连串的喊叫声,瘦猫几个人看着那具乳峰突起的少女身躯,犹豫着不敢动手。项东方从水里爬上来,冲他们大喝道:“还愣着干嘛?再等就没命了!”
他跪下来,弓着身子,对瘦猫等人说:“把她架到我背上,脸朝下!”
瘦猫等人把溺水者抬起来,横着架到项东方的背脊上,肚皮正好压在他的脊梁上,有人去拍打溺水者的背。过了一阵,溺水者突然咳了一声,吐出满口的污泥浊水,渐渐地缓过了气,苏醒了过来。
项东方这才感觉到背上凉飕飕的,原来他光着的身子贴着溺水者那湿漉漉的衣服。赶来的人们把溺水者搬走,放到担架上,项东方因为紧张和疲倦,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当人们把溺水者抬走时,他才看清楚原来她竟然是柳丝雨!
这是项东方迄今做过的最大胆最令人自豪的事情。他一时之间成了舍己救人的英雄,场领导在大会上表扬了他,知青和职工们都称赞他,女生们尤其对他刮目相看。瘦猫肥猪一伙人更有了取笑他的理由,他们一有机会就说:你这次奋不顾身英雄救美,就是铁石心肠的尼姑都会动心的。说得项东方自己都信以为真了,天天心神不宁地盼望着奇迹的出现。
星期天,瘦猫和肥猪等人去了公社赶集,项东方感冒还没好利索,就呆在房间里看书。上次,在地头里陈一鸣说的那番话,对他触动特别大。以前,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的,他甚至觉得自己长得丑,并因此缺乏自信,所以他很少照镜子,他不想看到镜子里面那个奇怪的我。既然他们把自己说的那么好,他实在忍不住想要看看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优秀吗?
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同房的瘦猫等人早就鼾声如雷。他坐起来,从枕头底下掏出一面小圆镜。他很少用它,特别怕照镜子时被人撞见,所以他把它压在枕头底下,偶尔无人的时候拿出来照一照。他打亮手电,照在自己的脸上,那面镜子只有一个水杯口那么大,也许是因为旧了,表面的水银模糊,镜子里的影像罩着一层朦胧。他惊奇地发现,镜子里面的自己竟然是一个带着稚气、英气勃勃的美少年:两道长过眼睛的浓眉像一只雄鹰展开的双翼,一双大眼明亮有神略带忧郁,以前他嫌自己的嘴太大嘴唇太厚,象征着愚蠢和贪婪,可今天他觉得那竟然是棱角分明、有模有样。他特别去照自己的耳朵,黄中带黑的脸膛上,两只耳朵却明润光洁,明显地白于脸上大部分地方,就好像两叶白帆飘荡在滚滚的黄河之上。
这仿佛是一次自我的发现。以前,他从没有想过自己是什么,未来又怎样,他只是一个懵懂少年,什么都不懂,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今天突然之间,他意识中萌生出一种朦朦胧胧要实现什么的欲望,虽然他还不清楚那是什么。但有一点他十分明确了,那就是:他不会永远都这样浑浑噩噩,总有一天他会出人头地!这种自我意识一经觉醒,就变成了一种使命感。
他的箱子里有一些他喜欢的书,下乡这么久了,他根本动都没动过。这一阵子,他把那些书都翻出来看了一遍,看完了就找人借书看,昨天就从欧耀庭处借了本鲁迅的《呐喊》。他特别喜欢《狂人日记》那一篇,看了一遍颇为震惊,但其中的象征意义不甚明了。今天他又仔细读了一遍,深为鲁迅深刻而独到的眼光所折服,特别佩服鲁迅对封建礼教的批判,对吃人道德的揭示,心里就想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像他那样写点有分量的东西,这辈子就死而无憾了。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忽然听到敲门声,他便放下手里的书,跑过去开门。一眼看见柳丝雨站在门外,又惊又喜,竟不知所措地说:“哎,怎么是你?”
“没想到吧?”
柳丝雨笑得像一朵盛开的桃花,脸色虽然还是有点苍白,但精神明显好多了。项东方缓过神来了,关切地问:“你怎么样?好点了吗?”
“我好多了。我来就是要谢谢你救了我的命!”
柳丝雨慢声细语地说,话一说完脸就红了。项东方听在耳里,喜在心头,嘴上却一个劲地说:“没有、没有,应该的!”
柳丝雨想起那天自己湿身躺在地上,那么多人在看着自己;尤其是有那么多男生在,实在是失礼,脸又不自觉地红了。项东方看到她羞红的脸,觉得她益发可爱。
柳丝雨一双丽眼含情脉脉地凝视着他,说的话却好像言不由衷:“你水性怎么那么好?我听说有人因为不会救人,和溺水者同归于尽的。”
“我从小就在贺江里打滚,游泳根本不在话下,我没有考虑到什么危险,因为我自信水性很好。我倒是奇怪,你为什么不会游泳?”
“我爸妈不让我游泳,他们说每年都有人淹死,太危险了,而且他们特别担心女孩子容易出事。”
“小时候,我爸也不让我游泳,他倒不是担心我被淹死,而是怕我的哮喘病复发。”
“哪你是怎么学会游泳的?”
“哦,那太简单了,我们偷游泳呗!”项东方很自然地笑了起来。“我从小学开始就跟瘦猫肥猪一帮人偷游泳,有时候一天游两次。”
“哪你爸妈不管你吗?”柳丝雨好奇地问。
“我爸妈经常下乡,常年不在家,保姆又管不住我,等他们知道时,我已经成了‘浪里白条’啦。他们看我身体越来越好,反过来倒支持我呢!”
“你是说浪里白条?”
“就是《水浒传》里面那个浪里白条,其实他们叫我浪里黑条。”
“为什么?”
“因为经常在太阳底下游泳,都晒得跟炭一样黑,我们之间经常比谁最黑,他们都比不过我,所以就叫我浪里黑条!”
柳丝雨忍不住笑起来说:“你可真逗!不过我真羡慕你,总是那么自由自在的。”
“所以我从小就是个自由散漫的人,干过的坏事也不少。”项东方一脸的坏笑。
柳丝雨“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怪不得你那么坏!”
项东方突然把脸一板,正色道:“咦,我怎么坏了?”
“当年你把蜗牛放到我手上,害得我哭了一整天,你肯定早把这事给忘了吧?”
项东方笑了,笑得有点尴尬,说:“我没忘,其实我一直都很内疚,没想到你那么怕蜗牛。”
“我从小就怕蟑螂老鼠之类小动物,看着蜗牛拖着那长长的鼻涕,简直恶心得想吐,你可好居然把它放到我手上!”柳丝雨嗔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吗?”
“不知道。”
“你还记得当年我被一个老太婆诬赖偷黄瓜的事吗?”
“你是说你没偷,她诬赖了你?”
“就是!她说我当天穿的衣服她认得,就认为我偷了她的瓜。当时我很愤怒,可是你竟然瞪了我一眼,我才想到要报复你的。”
“怪不得!小时候特傻,特正经,原来是我冤枉了你。好了,现在大家扯平了。”
项东方望着她,小心翼翼地问:“可是你一直都恨我,对吗?”
柳丝雨毫不掩饰地笑道:“是呀,从那时起我就认定你是一个小流氓,我曾经发誓一辈子不搭理你!”
“难怪我那时给你手绢你也不要。”
“我怕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谁知道你心里打什么鬼主意呢?”
项东方现出一脸的无辜,说:“其实我那时是真心想帮你的,我只是不知道该做什么。”
“当时你说那条手绢是新的,是真的吗?”
“新的倒不是,不过确实是刚洗过还没用。”
“所以你就骗我说是新的?”
“我是怕你不要才这样说的,结果你还是没要。”
两个人都笑了。项东方接着说:“当时我在手绢里面包了一张纸条,可惜你没有看到。”
“哦,写的什么?”
“我写的是‘我不相信你妈是特务’。”
“真的?”柳丝雨确实有点惊讶,没想到他那么勇敢,当时真是小看了他。她感动地说,“如果当时我看到你这句话,也许我的心情会好受些。当时我的感觉就是全世界都恨我妈,我的天都快要塌下来了。难得你那么有心!”
“那你妈后来怎么样了呢?”
“后来查清楚了,我妈其实也就有个远房表姑在美国,根本就没有什么联系的。”
“那平反了吗?”
“早平反了。”
项东方松了口气,转而又认真地问:“那么说你原谅我了?”
“我又不是没心没肺的人,你都救了我的命了,难道我还会为那点小事来记恨你吗?”柳丝雨说得很真诚,语调也很柔和。
项东方如释重负地说:“噢,那太好了!”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聊了半个多小时了,这时,项东方才发现柳丝雨依然站在门边,忙请她进屋里坐。正聊得起劲的柳丝雨停下来,警觉地四面看看,摇摇头说:“不了,我还是先走吧!”
项东方不觉有点失望,追问道:“我以后可以去找你吗?”
柳丝雨转过身,不置可否地笑着说:“你看着办吧!”
项东方傻傻地愣在那里,看着柳丝雨渐渐地远去的背影,不免有点失落。他细细地回味着刚才的情景,回忆起她的一颦一笑。他实在记不清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但是有一点他倒是清楚了,那就是柳丝雨已经原谅了他小时候的鲁莽行径。这使他压在心头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舒坦多了。
他知道自己年少时做过许多荒唐事,抽烟、喝酒、偷钱、射杀一只无辜的小猫等等,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觉得自己亏欠柳丝雨的最多。每当想到她,他就会不由自主地忆起当天的情景:她泪眼涟涟、满含怨恨地骂自己是“小流氓”。以前,他总是以少不更事作为理由为自己开脱。然而,不久之后他还是会重复同样的事情,一次次没完没了的自责,直到柳丝雨换了学校,消失于视野之外,他才渐渐地忘了这件事。谁知道老天爷存心跟他作对,竟把她再次推到他的面前,让他不能不面对那苦涩的过去。他忽然又觉得老天爷还是有眼的,毕竟给了自己一个机会,使他们之间能够冰释前嫌,自己终于可以坦然地面对她了。他一辈子都没有跟任何一个女人说过这么多话,今天跟她在一起却是那么的轻松惬意,一点都没有做作,没有勉强,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
想到这,他心里忽然泛起了一丝甜甜的蜜意,就像小时候在饮冰室闻到的那种香草味,甜甜而浓郁,闻到就叫人想吃一口。他陶醉了,脑海里全是柳丝雨盈盈的笑脸,那上扬的嘴角,那荡漾着秋波的媚眼。他开始幻想着自己跟她一起的情景,感觉到自己好像是再也离不开她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爱上了她,他只觉得自己的心早已飞到了她的身旁。他一定要再见到她,越快越好。过了一会,他又忽然想到柳丝雨临别时说的那句话,这让他有点捉摸不透:到底她是希望自己去找她呢,还是不欢迎自己呢?这不是给自己出了一个难题吗?他拿不准,不过,他却打定主意一定要尽快见到她。
从那以后,没事他就去养猪场附近闲逛,希望能遇见她。有一天,他又去了,正好碰到柳丝雨在凉衣服,他走上去搭讪,俩人很愉快地聊了一会儿。临走的时候,他故意问柳丝雨有没有好看的书,柳丝雨转身回到房间,拿出来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给了他,还小心地叮嘱他要偷偷地看,别让人发现了。过了两天,他来还书,顺便带来了一本普希金的诗集,跟柳丝雨换了一本高尔基的《童年》。一来二去,见面多了,俩人的感情慢慢地升温,就开始了秘密的约会。
他们最喜欢到那一片靠近石山边的勒竹丛去幽会。这个地方离猪场有半里地,长满了高大茂密的勒竹,环境非常幽静,平常很少有人来。他们经常在黄昏的时候,避开人的耳目,悄悄地来到这里,坐在竹丛底下的青草上,谈论文学、人生和理想,他们特别喜欢诗歌,常常一起朗诵。项东方最喜欢俄国诗人普希金那首《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诗中所流露出来的那种乐观情绪总是激励着他,让他在黑暗里看到曙光,在艰难中憧憬着未来。他把这首诗熟读到完全可以倒背如流。受他的感染,柳丝雨也爱上了普希金,也会背这首诗。
一天傍晚,他们又来到勒竹林里,说了一会儿话后,柳丝雨提起最近听到的一个消息:隔壁公社林场有一个叫李东平的知青,因为把女朋友肚子搞大,而受到通报批评,还被撤销了团支书的职务。李东平大家都认识,是项东方高中隔壁班的大红人,写得一手好文章,经常在各种场合出风头。这件事在知青中传得沸沸扬扬,搞得人心惶惶的,一时间大家都谈情色变。农场里虽然没有明令禁止知青谈恋爱,但场领导在许多大小场合经常强调,知青下放是接受再教育来的,因此要以革命工作为重,个人的需要必须服从革命的需要,言下之意就是不鼓励谈恋爱。事实上,在这个农场里,大多数人年龄还小,真没有几个人谈恋爱,项东方和柳丝雨可能是个例外。
柳丝雨显得忧心忡忡的样子,项东方心里也有点沉重。俩人最后商定,这段时间要特别小心,别弄出什么差错来,因此要尽量减少见面的时间。那天晚上,他们早早地就告别,心情郁闷地回到了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