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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作品名称:倦鸟东归      作者:彭越      发布时间:2019-12-17 10:30:10      字数:10147

  春天到了,山上田边到处都开满了五彩缤纷的野花。项东方再也不像初来时那样,还有闲情逸致去欣赏春天的美景了。农场里总有干不完的活,春耕时节更是如此,要抢时间把秧苗插下去,以免耽误了时节。
  在所有农活里面,项东方最怕的就是插秧,整天弯着腰,顶着烈日,左手捧着一把连着泥土的秧苗,右手从上面掰下一撮,然后插到泥水里。不断地机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总是累得人满身大汗、腰酸背痛。这还不算,最烦人的是那些无孔不入的蚂蟥。他从小就怕蚂蟥,到了农村一年依然没有改变。他听人说蚂蟥怕烟叶,于是每次下田前,他都去邻村农民的烟地里偷几片生烟叶,把烟叶搽在脚上,开始还有点效,但过了几十分钟,脚被水泡久了,烟叶汁就流散了,蚂蟥照样来咬。他学乖了,就多弄了一些烟叶,放在口袋里,不时拿来搽搽脚,蚂蟥来少了,但偶尔还是有的;尤其是春耕时节,蚂蟥经过一个冬天的休眠,胃口特别好,时常光顾他。
  那天,他们正在田里插秧。这片稻田靠近公路,一条泥土路从公路岔出,一直通到农场和邻近几个村子。没过多久,低着头撅着屁股的项东方突然觉得右脚背有点痒,就把脚抬起来,看见一条吸饱了血的蚂蟥叮在脚上,顿时觉得无比的恶心。他朝蚂蟥吐了一口唾沫,咬咬牙一发狠,用力把它拔了下来,正要甩手往大路上扔过去,却见一队人马从路上走着过来。
  这队人马有十来二十个,前面打着红旗,个个都背着背包,男男女女像是知青的打扮。走在靠后的那个却有点特别,他留着很长的头发,鬓角低过耳垂,双手还被手铐铐住,脸上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他的身后跟着一个背着步枪的民兵。此人一面走一面用地道的广州话唱着一首粤语歌谣:
  “越秀山边,有间学校,有个老师,瘦骨如柴……”
  项东方抓住蚂蟥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他愣愣地听着歌曲,觉得歌谱有点熟;但原歌应该是一首普通话的歌曲,不知怎样变成了一首粤语歌,实在是诙谐有趣的很,与他们熟识的正统歌曲完全不同。越秀山是广州市内的一座名山,是广州最大的公园。正忙着插秧的知青们都停下手来,抬起头看这个打扮另类、举止古怪的人。
  那人却停止了唱歌,用挑衅的口吻叫道:“看什么看,死卜佬!”
  “卜佬”是广东人对乡下人的蔑称。这是第一次,项东方感到了地域歧视。大家被激怒了,送给他一片回骂声。项东方手上正好抓着那条蚂蟥,他便顺手用力朝他甩了过去,同时张口骂道:“死衰佬,给你条蚂蟥尝尝!”
  那蚂蟥不偏不倚正好打中那人的脸,然后落在他的衣领下面。他扭动着身子,又上下跳动,想把蚂蟥颠下来,弄得大家哈哈大笑。
  他好不容易把蚂蟥弄掉后,就破口大骂:“死卜佬,等着,后会有期!”
  “滚吧,烂仔头!”大家异口同声骂他。
  那民兵用枪托砸了他一下:“别罗嗦,快走!”
  “走就走,你凶什么凶!”那人一面走一面骂,骂完了又满不在乎地唱起一首粤语民谣:
  “肥佬个头,大过五层楼,肥佬个鼻,大过匈牙利……肥佬的肚腩大过越秀山的运动场……”
  五层楼指的是广州越秀山上的镇海楼,它是广州博物馆所在地,越秀山下还有一个足球场。这本是一首《中国人民解放军歌》,不知被什么人恶搞为粤语歌,一首庄重雄壮的军歌变成了诙谐搞笑的打油歌,大家听着笑翻了天。
  在一片嬉笑怒骂声中,那队人马渐渐走远了。几天后,人们终于弄清楚了,那拨人是到附近邓甘村插队的广州知青。他们的成份比较复杂,有高中生、初中生,还有社会待业青年,据说那个唱歌的家伙,就是因为偷渡香港未遂而被遣送下乡的。广州知青插队的村子离农场几里地,平常大家并无来往,没有什么交集,河水不犯井水,相安无事,两帮人扯上关系完全是因为一次偶然事件。
  那天,收工时路过邻村一片西瓜地,看着一个个圆滚滚的瓜,项东方一伙人眼馋得直流口水。农场伙食单调,缺乏营养,更没有什么水果补充,一年多来都没有吃过什么水果。其实,他们平常就一直在注意这片西瓜地了,看着它们一天天长大,心里也就一天天地痒起来,只是还不能确定到底熟不熟,因此一直都没有下手。这次,他们估摸着西瓜该熟了,所以一面走一面议论着,几个人故意慢下来,落到了队伍的后面。瘦猫到处张望,见四下无人,便跳下瓜地,看准一个个头很大的瓜,用脚猛踹了一下,那瓜脆脆地裂开了口,露出红红的瓤。他咽着唾沫跳回到路上,笑眯眯地说:“行了!”
  吃过晚饭,好不容易捱到天黑,五六个人悄悄地离开了宿舍。外面空气闷热,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人就跟瞎子一般,根本看不清路。项东方有点害怕了,胆怯地说:“天这么黑,路都看不清,还是回去吧?”瘦猫忙给他鼓劲,还传授天黑看路的诀窍:黑的是土,白的是路,亮的是水。肥猪还是有点担心地说:这黑乎乎的,你怎么知道哪里是瓜地?瘦猫胸有成竹地答道:跟我来,过了那片玉米地就到了。
  一行人跌跌撞撞,摸索着走了一里多路,穿过一片玉米地,来到了西瓜田。项东方没走几步,被一个西瓜拌了一交,又兴奋又紧张,就蹲在地上,掏出一把小刀,把这个瓜剖开,递给肥猪一块。肥猪急不可耐地大咬一口,跟着又把嘴里的瓜吐了出来,悄悄地说:生的!瘦猫凑过来说:别浪费时间了,挑瓜要挑好的,用手指弹瓜,听到清脆的“咚咚”声就是熟的。项东方照着这个办法试了几个瓜,果然听到有一个发出清脆的“咚咚”声,切开一尝,还真是甜,捧起来就吃。吃得差不多了,又挑了几个熟的,放到带来的秋裤里面,然后,把裤子像个搭裢那样跨在肩膀上。
  几个人心满意足地往回走,刚走到玉米地边,突然传来一声大喝:“站住,别走!再跑就开枪了!”
  在漆黑寂静的夜空中,这声呐喊简直就像一个晴天霹雳,把人吓得魂魄都丢了。几个人就近窜进玉米地,哆哆嗦嗦地趴在地上,动也不敢动。瓜田的对面亮起了一只手电的光,向着另一个方向追过去。
  瘦猫小声地说:“他们没发现咱们。”大家松了口气,站起身往玉米地里头走。他们很小心,尽量不碰到玉米的枝叶,以免弄出声响。
  没过多久,身后却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声,几个人又吓了一跳,赶紧蹲下来,竖起耳朵细听。响声越来越近,接着,一个压低了的声音在说:“他们肯定找不到咱们了,刚才咱们拐到南边,他们追了过去,没想到咱们现在又折回到了北边。嘿嘿!”说完轻轻地笑了起来。另一个声音接着说:“这两个老憨居想抓咱们,门都没有!”
  项东方几个终于听明白了,来人不是看瓜的,而是和他们一样的偷瓜贼,看样子好像不是第一次来的,从口音上听不是当地的农民,也不是自己场里的知青,而一定是广州知青。那几个人摸摸索索地快走到跟前时,瘦猫突然故意咳嗽了一声,差点没把他们吓死,有一个人本能地喊了一声:“谁?”
  几个人同时站起来,说:“别慌,同道人。”
  那帮人凑过来,大家面面相觑,天太黑,都看不清楚。有人说:“原来是蛇鼠一窝,彼此彼此!”
  “哈哈哈”黑暗的野地里响起了一阵压抑着的笑声。
  项东方觉得说话那人的声音有点熟,就问:“你们是哪一部分的?”
  “邓甘村的。”
  “是广州知青吧?”
  “是呀。你们呢?”
  “农场的。”
  “幸会了!”
  “幸会!”
  然后,各自走路。
  过了一段时间,项东方他们在农场的地里收挖番薯。这片番薯地靠近石灰岩山边,属沙质土壤,泥土里间夹着许多小石头,不适合种水稻,只种番薯和蚕豆。忙了半天,又累又乏,组长招呼大家休息一下,一伙人把锄头往地头一横,就坐上去。项东方掏出一个黄色的烟盒,挨个儿派烟,一圈转下来,只剩下了半包。
  大伙儿点起烟猛吸起来。下乡以后,由于生活太枯燥乏味,工作太辛苦,项东方又恢复了吸烟。他是被传染的,开始是瘦猫,然后是肥猪,再到项东方,没过半年全场上下除了两个人,所有男知青都抽上了烟,不吸烟的反而成了异类。项东方一个月工资十八块,吃饭用了十二块,剩下的六块钱,除了买牙膏等日常用品,全部都花在了烟上面,双喜、中华和大前门抽不起,百雀和经济又嫌低档,就买两毛七分钱的丰收牌,既不奢侈,又不丢分。
  瘦猫吐了口烟,发起了牢骚:“他妈的,你说每天都干这些活,什么时候有个完啊?”
  项东方说:“哪你想怎么的,难不成你要去非洲闹革命解放黑人?”
  “就是呀,你就知足吧!有工资拿,每天还有两顿干饭,你还想怎么的?”
  “人总得有个追求吧?天天挥锄头修理地球,有什么劲?”欧耀庭说。
  瘦猫又说:“说实话,我真想去当兵,做梦都想!”
  “没听说‘好铁不打钉,好汉不当兵’吗,当兵有什么出息?”项东方不屑地说。
  肥猪叹道:“这年头除了当兵和招工,还有什么出路?”
  项东方说:“招工轮不上我,当兵我是不会去的。”
  “那你的理想是什么?”欧耀庭问。
  “什么理想?我就想找个漂亮妹子,生一堆儿女,平平安安过一辈子。”
  “不会吧?项东方你就这点出息?我看你也不是这样的人。”
  说话的是陈一鸣,个子不高,脸上戴一副白框眼镜。
  项东方把烟头按在地上:“我还能怎么样?”
  陈一鸣问:“最近中专招生你怎么不报名呢?”
  最近场里下了几个中专招生的名额,许多人都报了名。瘦猫除外,因为他调皮捣蛋爱玩爱闹,不爱读书,他只想当兵。肥猪报了地质专业,欧耀庭报了师范专科,而陈一鸣则报了兽医。令人意外的是,被大家看好的项东方却没有报名。全场公认他与欧耀庭是最有文化和前途的,这么好的深造机会都不抓住,大家都替他惋惜。
  项东方淡淡地答道:“咳,没有合适的专业,没兴趣。”
   “你管它什么专业?读它两年,分配回城里,万事大吉。”瘦猫很不以为然。
  “照我说,你燕雀焉知鸿鹄之大志,人家是大鸡不吃细米。”陈一鸣面带不屑地说。
  “没有的事!我只是不知道干什么好。你让我去学地质兽医,我还不如呆在这里种地养鸡。”项东方老实地回应道。
  “那有什么出息?难道你想一辈子老死在这山沟里?”肥猪问。
  陈一鸣接茬道:“这你就不用担心了。人家本来就是只凤凰,迟早要站上高枝的!”
  “诶,你怎么知道?难道你会算命不成?”瘦猫跟他杠上了。
  “不是我会算命,而是有人给他看过相。我敢保证,在场各位,包括全场知青以后没有一个会比他混得更有出息!”
  陈一鸣说得言之凿凿,人群起了一点骚动。项东方却很是惊讶,他从来就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不明白陈一鸣怎么会这样说他。
  欧耀庭似乎不服,带着几分嫉妒说:“陈一鸣,你能不能把话说得清楚一点?”
  欧耀庭有点旧学家底,熟悉诗歌词赋,更写得一手好字,毛笔字好自不必说,钢笔字既可工整遒劲,又可游龙走蛇,一点不比坊间售卖的字帖差。农场里平时出墙报写标语,全都靠他和项东方。他只比项东方大一岁,在项东方的眼里却是个满腹诗书、才华横溢的才俊,在所有的知青中,项东方最佩服的就是他。那时候,所有的古装书全都是禁书,根本就很难找到。可欧耀庭偏偏就有本事收罗了一大批别人藏都怕藏不住的东西,像什么《唐诗三百首》、《今古奇观》、《醒世恒言》、《火烧红莲寺》等等,他总能一本本地拿出来,在知青中间传阅。当然,这都是秘密进行的,千万不能让上面的人知道。当时,市面上能找到的书,除了马恩列斯毛和鲁迅、高尔基,就只有那些描写当时社会的文革作品,例如《艳阳天》和《金光大道》之类。这让求知欲正旺的项东方感到饥渴难当。爱好文学的他自然就与欧耀庭趣味相投,很快就成了朋友。但欧耀庭知道项东方很聪明,学东西很快,心底里对他总有几分嫉妒。
  “好!”陈一鸣于是一五一十地叙述了一段故事。原来,陈一鸣与项东方是中学同学,他父亲的一个朋友祖传会看相算命。一天,项东方到陈家去玩。那人只看了项东方几眼,待项东方走后,便对陈父说:这个年轻人不得了,将来一定声名远播!陈父愕然,细问。那人说:此人生得方额圆颔,额头高耸,山根隆起,眉清目秀,眼光透露出一股灵气,整个人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与众不同的独特气质。更难得的是,他有一双非常独特的耳朵,虽然不大,但形状甚好,又贴近脑袋,更有两粒珠圆玉润的垂珠朝口而立;与许多人不同的是,他的耳朵比脸白,那是必享盛名的标志,正所谓“耳白于脸,名扬四方”。
  陈一鸣复述完上述一段话,又加了一句:“我只是重复了那个人的话,信不信由你们。”
  陈一鸣平常说话就是一板一眼的,不由得你不信。他的话犹如一枚重磅炸弹,震撼了在场所有的人。众人听完颇为惊讶,静止了片刻,瘦猫站起身来,走到项东方旁边,左右端详着他的耳朵,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哇,真邪门了!他的耳朵就是比脸白,从来没见过这样的!”
  大伙都走过来,围着项东方左看右看,议论纷纷,弄得他十分的尴尬,有点恼怒地说:“别听陈一鸣胡扯,他简直就是瞎掰!”
  “他没有乱说。陈一鸣,你来看看我的耳朵!”瘦猫故作正经地说。
  瘦猫脸比较黑,耳朵的颜色与脸部没有任何差别。陈一鸣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就跟包公一模一样,天下乌鸦一般黑!”
  瘦猫并没有气恼,他嚷嚷道:“好好,别看我,看看欧耀庭怎么样?”
  大伙转头去看欧耀庭。欧耀庭白脸书生一个,皮肤白得让女人都嫉妒,下乡两年了,居然一点都没有晒黑。只是他的颧骨突出,下巴瘦削,耳朵与脸的肤色完全一致。看完了欧耀庭,大伙又互相好奇地检查了一遍,并没有看出什么异样来。
  陈一鸣跺着脚嚷道:“甭看了,这可是万里挑一的面相,不是人人都有的。”
  “看来,咱们这里要出一个状元了!”瘦猫阴阳怪气地说。
  “那可不!项东方前途无量,岂是个池中之物,日后必成大器!”欧耀庭情不自禁地说。他太了解项东方了,他心里虽然带有几分嫉妒,但他知道项东方才思敏捷、潜能无限。
  项东方开始时只当他们胡闹,没当一回事。可是,忽然之间,他的内心有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好像灵光一现,一种自我意识突然苏醒,正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有一个声音在对他说:天生我才必有用,你不会白来世上走一遭!
  临近傍晚时,组长让大家收工,大伙儿像放出笼子的鸟,吆喝着“收工啰!”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项东方钻进附近的玉米地,撒了泡尿,出来后大伙早走得无影无踪了。
  他还被刚才大伙的话所刺激,兴奋异常,一面走一面想心事。他肩扛着锄头,拖着疲惫的身躯,心不在焉地往回走,中午吃的没有油水的四两米饭早不知跑哪里去,他又饿又乏,只想赶快回家,到食堂吃饭,洗个澡,尽早休息。他知道在食堂等着他的依然是那一成不变的东西:四两米饭,几根青菜,幸运的话,或许会有几片纸一样薄的肥猪肉。这些伙食已经伴随着他两年多了,他不敢奢望有什么更好的,只要能填饱肚子,也就心满意足了。
  十七八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每月只有三十斤粮食的定量,也就是每天一斤,副食几乎没有,油水又少,下乡以来他好像就没有吃过一餐饱饭,加上每天都有高强度的体力劳动,每次还没到吃饭的时候,他就觉得饥肠辘辘,有时饿得拿锄头的手都在发抖。
  人在饥饿中想到的第一件事无疑就是食物,他一面走一面幻想着一顿美味的晚餐,不断地把生平所吃过好东西,从色香味到咀嚼的质感和声音全都细细地回味的了一遍,脑海中一遍遍浮现出皮脆肉滑骨香的白切杏花鸡,还有肉质细嫩、香滑爽口的清蒸黄骨鱼。在翻来覆去的遐想中,他却不期然地嗅到了一股浓郁的烤番薯味。那带着焦香的甜味从远处随着微风传过来,穿过宽阔的地头,吹进了他的鼻孔,刺激着他的味蕾,使他不停地咽着口水,神不知鬼不觉地跟着那气味往前走。越过许多已经收获过的番薯地,那香味也越来越浓了,他不知不觉地就来到了一片采摘过的玉米地旁。
  一缕轻烟从前面的地头升起,袅袅地飘向天空,夕阳泛黄的光照在半干的玉米秆上,四周散发出一种绮丽凄凉的美。他突然停止了脚步,因为他听到了一个略为沙哑的男中音在唱一首熟悉的歌。那歌声显然没有放开来唱,歌者有意压抑着自己,不那么张扬,但依然唱得很投入,带有情感。
  项东方觉得那歌谱和旋律非常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歌。这歌与当时流行的革命歌曲风格完全相反,一点都不慷慨激昂,不会让人热血沸腾,而是温婉优美,轻盈流畅,轻易地就会勾起人心底里的温柔的情感,显然是要归入被禁止之列的“靡靡之音”,被视为颓废淫荡、低级趣味的黄色歌曲。
  他跟着歌者的节奏,在心里念念有词,一点一点地唱下去,慢慢地他终于想起来了:这是广东音乐《彩云追月》。于是,回忆就像水一样在心里汩汩地涌了上来。他想起了小时候那次在西江河边,那个温馨的仲夏夜,在皎洁的月色和清凉的晚风中听到的这首歌。当时姨妈满怀深情地唱起来,自己则完全陶醉了,后来很快就学会了。想起过去,他不由得心里一阵忧伤。多少年了,他再也没有听到过这么沁人心脾的歌声,以至于时时感到心灵的枯竭。艰苦的劳动,贫乏的生活,令人的精神极度的扭曲,一首动听的歌曲竟像甘泉般滋润心田。没想到这歌曲竟然有这么大的力量,能让他暂时忘却了自己的饥饿。
  他驻足而立,静静地细听着,却又听出了一丝疑惑来。原来歌者唱的歌词跟他熟悉的完全不同,已经从一首讴歌月夜景色的抒情歌变成了一首爱情歌曲,难怪他一开始听不出来。歌者唱到了第二段:
  “情人究竟在哪方,
  痴心空怅惘
  不知她去向
  天天等到令我痴望
  夜里梦难成
  恨岁月无情
  望眼将穿人未见
  愁望花落花再开
  花你可知她所在
  遥望翠楼外痴痴等待
  再等几度夕阳红。”
  “情人”这个字眼是那么扎眼刺耳,在那个年代它是带有严重贬义的词,代表着封资修腐朽没落的生活方式,是遭受批判的角色。此刻,项东方不由得想起那次观看粤剧团批斗焦玉颜的情景:那个曾经美若天仙的可怜人,在众人的咆哮声中像只落汤鸡一般瑟瑟发抖,而她的罪名仅仅是因为她有了一个男朋友。项东方心里很有些挣扎,他明明很喜欢这支歌,却又担心它所传递的那种小资情调污染自己的心灵,让自己堕落。然而,这种担忧终究抵挡不住心灵内在的那种天然的倾向,歌曲在他心中唤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感,一种对爱的渴望。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喜欢它,但又告诫自己这首歌是拿不出台面的,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唱。等他终于把自己从矛盾中解放了出来,再次专心地听唱着。
  直到一曲终了,听到有人说:“这些时代曲真是好听!”
  “听了这些歌根本就不想听咱们那些革命歌曲,简直太土了,整天喊打喊杀的搞得人心惶惶的。”
  “人家香港的东西就是有人情味。不管你说人家靡靡之音也好,腐朽没落也好,人家就是对胃口,听起来舒服。”这是那个歌者说的。
  “不过,说到靡靡之音,可真是的,听多了总是心里痒痒的,让人胡思乱想……”
  “那叫发情,懂不懂?”
  “什么发情?动物才叫发情,太难听了!”
  “哦,应该叫情窦初开,斯文点嘛。”
  “还不是一样,总之就是哪个什么,反正就是想女人……”
  项东方听得耳根发热,正要转身离开,那边有人发现了他,大声吆喝道:“喂,干嘛的?不是要去告发我们吧?”
  项东方愣住了,脚不听使唤地就是迈不动。那边几个原来围住火堆坐着的人站了起来,迅速向这边逼过来。项东方看清楚了,为首的那个就是上次被自己扔蚂蟥的那个家伙。那个人严厉地呵斥道,“你什么人?竟敢偷听我们说话!”
  项东方听出来了,他就是刚才唱歌的人,心里不免紧张,急忙辩解道:“大佬,你们误会了,我只是路过的。”
  “那你听到了什么?”对方依然很警惕。
  项东方不再犹豫,大方地说:“我听到你唱歌,说实在的,我挺喜欢那首歌的,你唱得也不错。”
  那个人有点得意了,说:“真的吗?”
  “我骗你干嘛?这歌我从小就会唱,不过歌词不一样。”
  “这倒是真的。这首歌原本叫《彩云追月》,我唱的那个叫《几度夕阳红》,是香港人改编的。你说的应该就是《彩云追月》吧?没想到你也喜欢香港的靡靡之音。哈哈哈!”他一口气说完,接着就是一阵狂放的笑声。
  “我不觉得它是什么靡靡之音,我只觉得它很动听。”项东方说得倒是很诚恳。
  那人终于放了心,说:“难得遇到知音,咱们交个朋友怎么样?”
  “好,我叫项东方。”
  “戴泉仔。”
  项东方笑了:“听起来像是大圈仔。”
  “哈,人家都叫我大圈仔,你也可以这样叫。”戴泉仔并不气恼,落落大方地说。
  当地知青根据当时的习惯,把来自广州的知青叫作“大圈仔”。这种说法据说来源于那时的地图标识方法:百万以上人口的城市用三个圆圈来表示,那是最大的圆圈,广州有几百万人口,自然是个大圈。因此广东省内其他地方的人就称广州人为“大圈仔”、“大圈女”,言语里头含有一点羡慕甚至敬畏的意味。那时候,广东尤其广州有很多人逃港,香港人也开始把来自广州的偷渡客称为“大圈仔”,后来“大圈仔”这个称谓扩及到整个大陆人。
  项东方见对方那么豪爽,于是就顺水推舟地叫他“大圈仔”。
  寒暄了几句,大圈仔邀请项东方吃烤番薯。项东方才突然觉得肚子饿得受不了,便随着他们几个人走到火堆旁。原来他们刚才在地边挖了个坑,把从收过的地里捡来的番薯放到里面烤,等烤得差不多了,就将一些碎泥块堆到坑里,把番薯埋起来,在等待的时间里,就唱起了歌。此刻,番薯已经熟了,发出阵阵诱人的香气。
  吃着番薯,项东方突然想起上次偷西瓜的经历,便问:“大圈仔,上次偷西瓜的也是你们吧?”
  “啊,是呀。原来你也是窃瓜大盗?不是冤家不聚头啊。哈哈哈!”
  项东方跟着大伙一起笑,笑完了又问:“上次被我甩了条蚂蟥也是你吧?”
  “没错,这叫不打不相识!哈哈哈!”
  大家都笑了,空旷的田野上一时飘荡起一阵狂野的笑声。大圈仔邀请项东方带朋友到他们哪去玩,项东方爽快地答应了。
  过了几天,项东方带着瘦猫、肥猪和几个知青,到了邓甘村。经过一片村舍,来到村里那个知青点。这是一个破旧的祠堂,坐落在村东头,离大多数农民的房子有个几百米距离,门前有一棵大樟树,文革时把这归为“四旧”的东西,当时很多庙宇祠堂都拆了,这间祠堂由于做了生产队的粮仓而得以幸免,后来就腾出来做了知青的宿舍,十几个广州知青就住在里面。
  一伙人刚迈进门,就听到了大圈仔那狂放的歌声:
  “……分分钟上茶楼,唔系(不是)鸡就系(是)鸭!唔系鸡就系鸭!”
  这旋律太熟悉了,但就是不知道是什么歌,听起来非常滑稽搞笑。项东方他们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唱法,感到很新鲜有趣。
  大圈仔停止了歌唱,跟大家打招呼。他掏出一包红双喜香烟,逐一派发;然后,又给大家冲了一杯阿华田,一边还不无骄傲地介绍说这是香港亲戚带过来的。大家抽着烟喝着饮料,不住的赞叹,说阿华田就是比国产的麦乳精好喝。再说了,即便是麦乳精也是稀缺货,项东方可有几年都没喝过了。
  大圈仔又拿出一包巧克力来,分给每人一颗。项东方剥开那层包装的锡纸,把那颗像只乌榄的巧克力塞进嘴里,一下子就化开了,一股酒香直冲鼻而上,禁不住一连声赞叹道:
   “哇,这巧克力太好吃了!”
  “这个叫酒心朱古力,不是巧克力,是朱古力!”大圈仔不动声色地纠正他道。
  “巧克力跟朱古力有什么不同吗?”瘦猫谦虚地问。
  大圈仔拿起装巧克力的塑料袋,指着“Chokolate”这个英文字,叽里咕噜念了一遍,谁也没听懂,估计他自己也不懂,只是糊弄一下大家。见大伙一脸的迷惘,大圈仔就得意地卖弄道:“这个英文字说的就是朱古力,我们大陆人翻译成巧克力,人家香港人翻成朱古力,这是我香港的堂哥告诉我的。大家觉不觉得朱古力更好听呢?”
  “是呀,巧克力实在是太土了!说起来挺拗口的。”
  “对啊,还是朱古力洋气。”
  “只有北方的捞佬才叫巧克力的吧?”
  “哈哈!”
  “还是香港的东西好,好吃好看又好听!”
  “香港真是个好地方!”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十分热闹。项东方有点窘,只怪自己没见识,不怨别人。等大家刚一停顿,他就打岔说,刚才大圈仔唱的那首歌很好听,旋律又很熟,就是不知道叫什么歌。大圈仔答道:那是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不过,却被人填上了粤语歌词。有人就怂恿他再唱一遍,大圈仔一点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又唱了一遍:
  “……分分钟上茶楼,唔系鸡就系鸭!唔系鸡就系鸭……”
  瘦猫忍不住就说:“哇,太好听了,听到我直流口水!”
  大圈仔说:“唱一下也就是吊下瘾,哪他妈的有什么鸡鸭,老子一年多都没见过鸡肉了!再说在这个山旮旯还上什么茶楼?”
  肥猪说:“也是哦,我最后一次吃鸡是过年的时候,到现在都快一年了。”
  “这年头你还想吃鸡,你就做梦吧,有稀粥喝就不错了!”一个广州知青说。
  大圈仔不无炫耀地说:“去年春节我大伯一家从香港到广州,两家人去泮溪酒家饮过一次早茶。我大伯说泮溪酒家虽然是广州最好的餐馆,可是那些点心品种太少,又都变了味,不如香港的正宗。也难怪,人家在香港天天上茶楼,每天都有几十样甚至上百样点心可选,嘴都吃刁了,哪吃得惯咱们这边的东西!”
  大家听得出了神,没人插话,大圈仔又继续说:“那些点心我们一年也吃不了几次,好吃得不得了,可人家偏偏说不好吃!我大伯说那个虾饺的虾不新鲜,我爸说那是新鲜的河虾,我大伯偏说就是不如海虾新鲜。他还说那个糯米鸡没有鸡味,更离谱的是,他说那个蛋挞没放糖,一点甜味都没有……”
  他说的点心项东方见都没见过,不要说吃,不由得感到惭愧,还无意识地咽着口水。
  “哎哟我说哥们,你就别再说了,你再说我就得饿死了!”一个广州知青终于打断了大圈仔。
  “就是啊!”项东方说,“要不你唱几首香港的流行歌给大家听听?”
  大圈仔故作严肃地说:“唱歌没问题。不过,有两点我要事先声明。第一,听完了别去告我唱靡靡之音,我可不想参加学习班;第二,晚上睡不着想女人可别怪我,我只管唱歌,不管介绍对象!”
  大伙知道他在卖关子,于是一阵哄笑:“没事,你就唱吧!”
  大圈仔站好姿势,清了清嗓子,唱起了一首近期流行的粤语歌《分飞燕》:
  “分飞万里隔千山,
  离泪似珠强忍欲坠凝在眼,
  我欲诉别离情无限,
  匆匆怎诉情无限,
  又怕情心一朝淡有浪爱海翻,
  空嗟往事成梦幻,
  只愿誓盟永存在脑间,
  音讯休疏懒,
  只怨欢情何太暂,
  转眼分离缘有限,
  我不会负情害你心灰冷,
  知你送君忍泪难……”
  大圈仔的男中音有点沙哑,正是广东人所谓的“豆沙喉”,唱起这首哀婉动人的歌,竟有如泣如诉、催人泪下的效果。大伙儿一时听得入了迷,纷纷鼓掌叫好,大圈仔又连着唱了几首最新的流行歌,包括许冠杰的《鬼马双星》。当天,大家尽兴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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