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作品名称:倦鸟东归 作者:彭越 发布时间:2019-12-17 08:26:44 字数:3982
随后的几年里,项东方与小伙伴们,陷入了无休无止的学工学农和学军的折腾之中。五年级参加夏收夏种时,为了表现自己,在割水稻比赛中,他把自己的尾指割出一道深沟,见到了骨头,当他看到奔涌而出的鲜血时差点晕了过去。初中参加军训,用自己做的木枪练刺杀,他被对手捅中胸部,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到了高中,学校要搞基建,自力更生建校舍,他以瘦弱的身躯挑起四十块砖头,从船上一口气走了将近一公里的路回到学校。那时他才十四岁,体重跟那些砖头差不多一样。在电机厂劳动时,他亲眼看见一个女同学被冲床砸掉半截手指头。这些繁重的体力劳动,让他感到郁闷甚至绝望,他极度盼望能够摆脱这样的生活。
机会终于来了。临近高中毕业时,项东方就听到风声说:当年所有高中毕业生都要下乡。他内心沸腾了:终于可以走了,可以离开贺西镇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到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对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人来说,他渴望自由,渴望无拘无束的生活。贺西镇这样一个小地方早已让他厌倦,他看到了太多丑恶的东西。他天真地相信在世上某些地方,一定会有自己未曾见识过的事物,有更好的人们,更丰富多彩的生活。
在他充满浪漫情怀的心里,最想去的地方就是内蒙古的呼伦贝尔大草原,《草原英雄小姐妹》的电影他看了好多遍,他早已在内心把那个地方用自己的笔描画了千万遍:那里有一望无际的大草原,绿草青青、野花遍地,雄鹰在蓝天白云下飞翔,牛羊像天上的星星散布在绿茵茵的草地上,美丽的蒙古包在蜿蜒清澈的小河旁升起袅袅炊烟。不知有多少次,他把自己幻想成一个骑在高大骏马上的牧人,身穿着蒙古袍,手持一根长长的套马杆,穿行在千千万万洁白如雪的羊群中间。他就是向往着这种奔放不羁、自由自在的日子。
他把自己的想法跟瘦猫和肥猪一说,没想到肥猪毫无异议,他早就恨透了贺西,早就想一走了之,走得越远越好。瘦猫开始还有点顾虑,嫌太远,禁不得项东方和肥猪轮番攻击,最后也同意了。可是,后来听上面的人说,本县知青只在本县安置,不会到外地去。几个人很失望,一合计就决定去县知青办争取一下。
知青办接待的人告诉他们,这是不可能的,上面的政策是就地安置。项东方极力争取道:能不能向上反映一下,因为我们实在是太想去内蒙了。人家坚决否定了。三个人极度的失望,最后只好挑了一个最远的地方,一个离家六十公里的农场。不管怎样,项东方就是想离开家,离开家乡,他要去一个新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临走那天上午,整条凤凰大道上彩旗飘舞,锣鼓喧天,高音喇叭播放着慷慨激昂的革命歌曲。项东方胸佩红花,身背着背包,跟三十九个知青一起登上了一部草绿色的解放牌大卡车。他的心情十分兴奋,终于可以离开贺西这个令人压抑的鸟笼,可以像一只小鸟那样自由自在地飞翔了,那可是他渴望已久的事情。他对家乡没有半点留恋,更别提什么肝肠寸断的离愁别绪。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独立自主的男子汉了。于是,他面带微笑,挥手告别了父母和弟妹,尽管他看见母亲在擦着眼泪。
卡车开动了,车上的人向路边欢送的人群招手告别,直到看不到人以后,他们就开始唱歌。热烈的歌声伴着风声和旗帜扬起的哗啦声,一路飘荡着。唱累了,站累了,有人就坐到背包上。
项东方站在车箱的中间,不经意地瞥见前面角落里坐着一个留长辫的女孩,觉得有点眼熟,就偷偷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还是想不起她是谁。此刻,车里已经安静多了,有的人站着看风景,有的人三三两两在聊天,有的人坐着想心事。那女孩静静地坐在背包上,不知在想什么,眼里轻泛着一丝忧郁,显得那么的楚楚可怜。
三个小时后,卡车到达了农场。大家纷纷跳下车,项东方背起背包正要走,身后转来一个女声:“哎,同学帮帮忙!”
项东方一回头,正是刚才那个女孩。那女孩把背包扔下来,项东方伸手接住。女孩爬下车,接过项东方递过来的背包,点了下头,说一声“谢谢”,就向前走了。
项东方努努嘴想说什么,又停住了。他长这么大还没有正儿八经地跟女孩说过话,就是在跟柳丝雨坐的那段时期,他也只是在她妈被斗时说过那条手绢是新的那样一句话。当时,柳丝雨并没有理他,也没有跟他说过什么。不久后,柳丝雨就调到别的学校,从此就再没有见过面,项东方也慢慢地把她忘掉了。现在他忽然觉得,眼前那个女孩长得实在是太像柳丝雨了,脸的轮廓,那小嘴,尤其是那个微微上扬的嘴角,还有嘴唇下面那颗美人痣。
项东方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那女孩渐渐远去的身影。瘦猫走过来捅了他一把,揶揄道:“哎,发什么呆呀?”
“呃!”项东方回过神来,说,“我怎么觉得那个女的好像是柳丝雨呢!”
肥猪接口道:“是有点像。不过很难说,这么多年不见了,女大十八变呀。”
瘦猫取笑道:“项东方,你那么喜欢她,去问问她不就得了?”
“去你的!谁喜欢她啦?”
项东方飞起一脚要踢瘦猫,瘦猫一闪就躲开了,然后一边走一边说:“还不赶快去帮帮她?她都走不动了。”
那女孩身上背着一个方方正正的背包,肩上还斜挎着一个军用书包,右手拎着一个大网兜,里面装着一个脸盆和大堆日常用品,步履蹒跚地走着。似乎越走越吃力,两根长辫在肩膀上一答一答地摇晃着。
有那么一刻,项东方确实想上去帮她一下,但他还是克制住了。不知从何时起,他就像其他大男孩那样对女人敬而远之。他记得自从上了初中,他就不愿意跟妈妈出门了,就算是非得要去,他也是离得远远的,因为他担心会遭到其他男孩的嘲笑。然而,好像就是在刚才看见那个女孩的那一刻,他心里似乎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尤其是当他想到她是那么的像柳丝雨,他对女性产生了一种好奇,这种好奇心混合着对那个消失了的小公主的回忆,使他对那个女孩产生了朦朦胧胧的好感。
为了掩饰这种情感,他假装恼怒地对瘦猫叫嚷道:“要去你去,关我屁事!”
瘦猫依然嘻皮笑脸地调侃道:“她可是你的老搭档啊。没关系,都在一个场里了,以后有大把的机会,对不对?”
“那当然啦!”肥猪笑着附和道。
“没完了你们!去你的!”项东方不自然地绯红了脸。
农场在食堂为他们这些新知青举行了迎新仪式,接着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场里专门为他们杀了一头猪,还有自养的草鱼和大头鱼,蔬菜也是场里种的。吃完饭,项东方他们就在农场附近转悠开了。这里原是一个“五•七干校”,后来,干部们陆续返回工作岗位,留下来一些职工,空出了许多平房,刚好用来安置下乡的知青。场里有农田菜地,有养鸡场和猪场,还有养鱼的池塘。
他们离开食堂,穿过一片马尾松林,又穿越一丛丛高大挺拔的勒竹林,看到几口池塘,水很清,似乎可以游泳,令他们眼前一亮。再过不远有一条小溪,从地底下钻出来,绕着石灰岩山汩汩地流淌,水质纯净甘冽。此地属于喀斯特地形,方圆几十公里内分布着数不清的石灰石山,它们东一片西一片地在平坦的农田中间耸立着,模样俊秀优美。
一行人越过那条小溪,来到对面一座小山上,看到满山遍野许许多多的植物,霸王花、何首乌、野百合,还有许多他们叫不出名字的。然后,他们钻进了一个山洞,在千奇百怪的钟乳石前面还发现了许多河蚌和贝壳的化石。于是,他们兴高采烈地争论说,这里千万年前一定是一片汪洋大海。这么一逛下来,他们立刻就爱上了这个地方,想到自己以后就生活工作在这里,他们觉得异常的开心。
这帮少年人显然是带着出门游玩的心态来的,他们对即将到来的艰苦日子还缺乏认识,随后的生活将开始一点点地粉碎他们那带着玫瑰色彩的迷梦。知青宿舍是灰砖黛瓦、带有走廊的平房,每个房间住四个人。项东方、瘦猫、肥猪,和另一个知青被分到同一个房间。场里给每个知青配备的家具就是一张木床,项东方带来了一个红漆木箱,那是他唯一的家具,里面装着几套简单的衣服,还有一些他最喜欢的书。宿舍里的地面是泥土夯平的,由于被人踏多了,所以中间的泥地已经凹下去,形成一个大坑。他们一进屋看见这个大坑,大家就开玩笑说,如果下雨时瓦面漏水的话,这个坑就可以养鱼了。好在房间有前后两扇窗,采光通风都很好。
知青们被分成两拨,大部分人分到作物组,负责耕田种地,其余的进了养殖组,去养猪和养鸡。项东方和瘦猫肥猪都被分派到作物组。农场的工作是艰苦的,一年四季无论春夏秋冬地里田里总有干不完的活,每天顶烈日冒严寒迎风雨,他们从不习惯到习惯,到麻木。生活更是枯燥乏味,缺少娱乐。最烦人的是,几乎每天晚上都要进行的开会学习。晚饭后,全场人员聚集在灯光暗淡的办公室内,场领导或者搞政工的念上一篇报刊的文章,再发表一下议论。会场内总是烟雾缭绕气氛沉闷,有人打瞌睡,有人开小差,有人在悄悄地开小会。每当这种时候,项东方总是拿来一张报纸,用自己的笔在上面随意地乱写乱画,打发无聊的时光。
一天晚上,场长在上面照本宣科地念着《人民日报》的社论,项东方照样在一份《光明日报》上鬼画胡,旁边一个老职工看见了,把脑袋凑过来悄悄地说:“我写几个字看你认不认得?”
项东方认得这个基建组的老职工,名叫张子恩,是本地农村人,络腮胡子,眼睛锐利,曾经当过兵,见多识广。项东方把笔递给他,他很快写下几个字。项东方拿过来左看右看,那些字七歪八斜的,说是中文又不像中文,说是英文更不像英文。他摇摇头说:“看不懂,不是什么阿拉伯文吧?”
张子恩笑道:“我可不懂你的什么阿拉伯文!这是中国字,你再仔细看看。”
他把报纸翻过来,对着灯光,让项东方去看,项东方一看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写的是“光明日报”四个字,他是反着写的,必须反过来看才能看明白。
项东方一下子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还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他追问张子恩怎么会这样写字。张子恩告诉他,年轻时跟师父学刻图章,习惯了这样写。项东方听说他会刻图章,特别感兴趣,就缠着他要他教。张子恩却说这玩意儿学了没用,除非你写反动文章,不想让人看!俩人偷偷地笑,笑完了,张子恩打了个眼色,说:“如果你真有兴趣,我可以教你。”
散会以后,项东方又跟张子恩聊了好一会儿,要拜他为师,学习刻图章。他知道张子恩这个人见多识广,风趣幽默,跟他在一起会学到很多东西,于是,心里产生了要调到基建组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