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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作品名称:倦鸟东归      作者:彭越      发布时间:2019-12-16 10:53:03      字数:7252

  夏天到了,外面大人的世界虽然乱哄哄的,小孩子们依然有足够精力和兴趣去玩自己的,项东方他们照例到河里去游泳。他们先横渡过贺江对岸,爬上木排,坐在边上歇息喘口气。他们把脚伸到水里,河水清澈得透明,阳光照进水里,能看到自己的脚趾头,一些小蓝刀鱼在脚边游来游去,有些鱼儿还会轻轻地啄人的脚,弄得人痒痒的,舒服极了。
  坐够了,他们开始玩跳水。一伙人爬上一个两三米高的木棚的顶上,一个个往下跳,有的跳直插式,有的跳自己独创的“深水炸弹”。所谓“深水炸弹”是他们自己发明的,人一跳起来后双手立刻抱住膝盖,整个人缩成一团,让屁股先落水,通常这会炸起又高又大的浪花。他们总是在水面上人多的时候玩这种花式,使被炸的人狼狈不堪。项东方看准时机从天而降,在人堆里落下来,炸起一个巨浪,竟让瘦猫和肥猪等人喝了几口水。
  跳了几次“深水炸弹”,他们又觉得腻味了,瘦猫提议跳背飞式。说罢,他站直身子,背向河水,用力一跳,双手向后伸得笔直,姿势优美地插入水中。大家纷纷喝彩,然后跟着一个个地跳,连肥猪都跳了,虽然他动作笨拙,姿势不好看。
  轮到项东方时,他就想打退堂鼓了,因为在所有他懂的跳水方式中,他最怕的就是背飞式。每次他都跳得不好,要么是横着身子下水,要么在空中翻跟斗。有一次动作没掌握好,整个人像根木桩那样子愣愣栽下去,背部先触到水面,发出“啪”的一声巨响,背部又红又肿了好几天。此时他还在犹豫,大家不耐烦了,开始起哄,他也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他站在木棚的边缘上,闭着眼睛,调整呼吸,心里默念这次一定行,然后鼓足勇气奋力向后一跃,整个人飞到了空中,他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在空中翻滚,只觉得在落水那一刻自己的手臂好像是弯曲的。这一次好像没有摔疼,他开始暗暗得意,在水底下轻松地睁开了双眼。
  可是,他并没有像平常那样看到一片朦胧的光,而是看到一片无边的黑暗。他定定神,往前游了一步,里面似乎更加的黑暗。他突然吓懵了,过了片刻,他才终于醒悟到,一定是自己落水时手臂弯曲,身子顺势兜了一个圈,钻到木排底下了!
  这一想他才真正害怕起来:这么大一块木排,自己不知身在何处,如果不能在最后一口气之前游出去,自己必死无疑!他不敢多想,本能地一转身,向着相反的方向猛游起来。
  他在水底里已经呆了很长时间,憋得几乎要窒息了,他怀着最后一线希望拼命地游,终于看到前面出现一片朦朦胧胧的光,阳光透过深水像有千万颗尘埃中在空中飘浮,他兴奋得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有救了!
  前面的光线越来越明亮,他也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这时,他突然发现在木排的边缘挂着一个人形的物体,在昏暗不明的亮光中那东西像一个人的阴影,黑乎乎阴森森的,十分的恐怖。
  在他与这个不明之物擦身而过的一刹那,他看清楚了:那真是一个人,一个死人!
  那死人的脸已经被水泡得失去了人形,那双眼睛好像是因为恐惧而睁得大大的。
  项东方吓得五脏六腑都快蹦出来了,根本不敢细看,用尽最后一口气越过木排,“哗啦”地一下跃出了水面,抓住木排的边缘,大口大口地喘气。
  大家见他半天没出来,都在担心他,终于看到他时才松了口气。瘦猫跑过来喊道:
  “哎,你跑哪里去啦?还以为你淹死了呢!”
  项东方惊魂未定,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快,拉我起来!”
  “怎么啦?”
  瘦猫和肥猪一把将他拉起来,他不顾一切就跑,一面叫道:“快跑,有死人!”
  “你疯了吧?什么死人?“
  一伙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可他已经跑到岸上了。大伙追上去问他,他气喘吁吁地说:“木排底下有一个死尸!”
  “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
  大伙不停嘲笑他:“不是看花了眼吧?”
  “是真的,骗你们干嘛!”
  大伙看他脸色煞白、神情恐惧,笑得更起劲了。
  瘦猫皱着眉说:“会不会你在水里憋得太久了,产生了幻觉?”
  “幻觉”对他们来说是一个很新鲜的名词,瘦猫是最近在一本什么书上看到的,他其实也不太懂它的含义。肥猪好奇地问他:“什么是幻觉?”
  瘦猫卖弄道:“就是你自己因为紧张,糊里糊涂地看走眼了呗!”
  经他们这么一说,项东方似乎慢慢地平静了下来,觉得也许真是自己太惊慌才看错了,但他记得自己明明看得十分清楚:那张走了样的脸,那睁得大大的眼睛,难道还有假的吗?
  有人提议再去看看是否真有这么回事,可是大家推三阻四的,没有一个愿意去,结果就不了了之,大家带着满腹的疑虑走了,然后,整个夏天都不再敢到河里去游泳了。
  那一段时间河里的鱼特别多特别肥,价格也比平常便宜了好几倍,保姆梅姨买了两斤黄骨鱼,准备让大家开开荤。黄骨鱼是当地的特产,长得像鲶鱼,大半个身子都呈黄色,只有肚皮是白色的,头上有两个尖角,大嘴巴里长满了锋利的牙齿,肉质细腻鲜美。因为产量少价格高,平常很少买来吃。可是最近一反常态,鱼多得没人要,价钱低得离谱,梅姨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于是花了几毛钱买了两斤。项东方看到黄骨鱼嘴就馋得不得了,巴不得梅姨快快地把它们宰好,来个姜丝蒸骨鱼,大快朵颐一番。
  梅姨把鱼拎进厨房,洗干净,手脚麻利地宰了一条。看着又肥又鲜的鱼,她心想:这么好的骨鱼不吃白不吃,早知就多买几条吃它过够!一面想着,一面把第二条鱼搁到案板上,用刀背砸它的脑袋,直到鱼死了,再把它翻过来,拿刀口剖开它的肚皮。这时,她突然看到了一个惊人的景象:鱼腹里居然有一截人的手指头!她登时吓得花容失色,“妈呀!撞鬼了”地大叫一声,把菜刀一扔,跳着跑出了厨房。
  镇上开始流传许多小道消息,说什么最近广西那边发生了一连串武斗,死了好多人,一些来不及处理的尸体就从上游一路飘流下来。这消息搞得人心惶惶的,人们不再敢买河里的鱼,连自来水都担心不干净,要用明矾来过滤后才敢用。后来人们确实每天都看到一串串的浮尸在西江和贺江上飘过,有些挂在船上或者木排上流不走,只好出动人力来把他们捞起来,找个合适的地方埋了。当时还流传着一个故事:有些贪心的人会专门靠近河上的浮尸,看看有没有什么值钱的财物。一天,有一个人游近一具男尸,发现他手里戴着一只手表,于是伸手去摘,正在此时一艘轮船经过,惹起一排大浪,把那尸体翻了个身,一只手正好打在那个人的脸上,他当时就吓傻了,后来就疯疯癫癫的没了人形。
   这一切使项东方相信,自己当初看到的绝不是什么幻象,而是真实的景象。昨天,他就看到了马骝三和另一个仵作从贺江边上来,拉着满满一板车的尸体,裹尸的白布都被水浸透了,带着恶臭的尸水一路洒到路面上。项东方好久都没有看到马骝三了,这次一看到他就像往常那样心里抖索了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攥住了他的身心,他本能地相信什么不幸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近日来街上老有游街批斗,很是热闹,项东方他们自然也闲不住,大街小巷到处乱跑,哪里热闹就往哪里赶。他们已经慢慢地习惯了打人骂人这些事情,从第一次见到刘老师和焦玉颜被斗,到蔡云龙被杀,再到肥猪爸被灌尿,实在看得太多了,便就习以为常了。白天看游街时,他们还打了一个挂着招牌的老头,觉得实在太好玩了,小孩子随便就可以欺负一个大人,搞得人家唯唯诺诺,骂不敢回嘴,打不敢还手,真神气!
  几百个游街的人排成长长的一串,慢腾腾地往前走,他们胸前挂着五花八门的物件,有的挂半截门板,有的挂一个粪箕,有的挂一双破鞋,还有挂几个酱油瓶子斗笠什么的,身上面写着千奇百怪的名堂,什么“现行反革命”、“历史反革命”;什么“地主”“资本家”;什么“右派”、“黑五类”、“破鞋”等等,不一而足。
  项东方一伙人追着游街的队伍,一边走一边发现有趣的东西,不时地指指点点嘻嘻哈哈。后来,他们被一个造型奇特的中年男人吸引住了。那个人头戴一顶纸糊的高帽,胸前挂着一个巨大的簸箕,贴在簸箕的纸上写着“三青团员李某某”。他还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厚厚的镜片后面是一双恐惧畏缩的小眼睛。那个巨大的簸箕让他行动极其不便,不得不用双手抱着它,走起来一摇一摆的。
  项东方觉得那人有点眼熟,定睛细看,在目光相遇那一刻,那人迅速垂下眼帘低下头,一脸的羞愧与惶恐。项东方终于认出他来了:他就是几年前在课堂上羞辱自己的那个老师!是的,就是他!项东方的记忆涌上来了:那个寒冷的冬天,自己因为找不到鞋子而迟到,就是他不问青红皂白把自己狠狠地羞辱了一番,在全班的哄堂大笑中,自己羞愧得差点没钻到地下去。没想到这样可恶的人竟然是一个反动分子,一个国民党三青团员!霎时,他的热血沸腾起来了,阶级义愤和个人恩怨一起充满了他的心,他立刻对瘦猫和肥猪说:“咱们要教训教训这个国民党三青团!”
  瘦猫和肥猪也都义愤填膺的。特别是肥猪,自从上次目睹他爸被人灌尿后,他就憋了一肚子气。这几天在看游街的时候,只要看见谁不顺眼,他就认定人家一定是参与了整他父亲的事,不由分说上去先狠狠地乱打一通,发泄自己的怨恨。于是,几个人冲上去,劈头盖脸地把那人打了一顿。项东方仍不解气,跑到路边的臭水沟,挖了一把污泥将他的脸抹黑,然后大声地喊道:“大家快来看,他是黑五类!”几个人一齐哈哈大笑。
  傍晚时分,他们走到一个三岔路口,那里有一个不久前搭起来的露天舞台,舞台前围了一大群人,高音喇叭播放着慷慨激昂的革命歌曲,群情振奋的人们好像在等待着什么。项东方直觉到一场好戏就要开始了。
  几个人在人丛中穿来穿去,很快就钻到了舞台前面的空地,等着看即将开始的热闹。忽然,项东方在右边的人堆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颗小脑袋仿佛剥去了皮的椰子壳,恰好搁在一个又细又长的脖子上,在熙熙攘攘的人堆里显得那么鹤立鸡群、赫然醒目。没错,就是他:马骝三!
  项东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浑身上下泛起一层鸡皮疙瘩。不知从何时开始,对他而言,马骝三就像一只追逐腐尸的秃鹰,哪里有他哪里就有死亡,就有灾难。马骝三在他心里激起的是一种莫名的预余悸。此刻,他很想离开,却又禁不住好奇心的折腾,脚跟不听指挥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就在他犹豫之时,高音喇叭宣布批斗大会开始,没想到走上来主持的竟然是武洪平。他还是戴着那顶帽檐耷拉下来的军帽,他哼哼哈哈,又是抽鼻子又是跺脚,背几条毛语录,喊几句口号,然后宣布把被批斗的对象拉出来。一个五花大绑的邋遢女人被人带了上来,胸前的牌子写着“顽固不化的地主分子xxx”。
  项东方一看竟傻了眼:怎么竟然是她?哪个诬赖自己偷黄瓜的老太婆!真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的巧合。你这个死老太婆,今天终于倒霉了。他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就要报仇雪恨的快感。
  就在他沉溺于自己的幻想的时候,一个男人冲上舞台,叽里呱啦地骂了几句,底下有人叫道:“打她!”
  跟着有人更恶狠狠地附和道:“打死这个反动的地主分子!”
  人群里响起了一片呐喊声:“打死她,消灭地主阶级!”
  那个男人挥手扇了女人几个耳光,女人嘴角流出了血,她哀求男人不要再打了。武洪平走过来,大喝一声:“臭婆娘,老地主,活该接受无产阶级专政,滚下去!”
  说罢,他抬起脚恨命地一踹,那女人便从台上滚落到一米多高的台下,痛得几乎晕过去。她刚好落到项东方的面前,项东方吓得想逃开,一群人却涌过去对她拳打脚踢。项东方想起那时候这个女人对自己是那么的气势汹汹,不由得一时火起,跑过去照着她的脸踹了一脚,顿时觉得十分的解气。
  那女人像只绵羊那样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无力挣扎。武洪平拿着一只装肥皂的木箱子,从舞台上跳下来,二话不说朝女人头上一砸,可怜的女人顿时就断了气。
  人群中有人喝彩。活生生地杀了一个人,大家好像还不过瘾似的,跟着又把一个五短身材的男人推上了舞台。项东方又觉得这个人有点眼熟,瘦猫在旁边推了他一把说:“老虎蟹!”
  项东方这才想起来,来人正是上次那个在晒谷场宰牛的老虎蟹。他的脑中飞快地闪过多年前那一幕。当时的老虎蟹是多么神气活现啊,一头硕大的老牛在短短的几秒钟之内就暴毙于他的手里。
  老虎蟹被五花大绑着,刚才血腥的情景他肯定也看到了,此刻他的脸因为恐惧而煞白得像一尊蜡像,眼神难掩极度的恐慌。两条大汉一左一右地推揉着他,他不断抗拒着,死也不肯走到舞台中央。那两个大汉对他又打又踢,好不容易才让他跪倒在舞台中间。他胸前的白牌子写着“流氓地痞——张某某”。
  一个妇女走上来控诉说:老虎蟹是个十足的坏蛋,他无缘无故就打死我家的一条狗。另一个中年独眼男人也跳上台大声咆哮道:老虎蟹是个心狠手辣的恶棍,年轻时打架竟被把我的眼睛打瞎了,今天我要他还我眼睛!
  老虎蟹吓得发抖,哆哆嗦嗦地辩解道:“那都是……解放前的事了,解、解、解放后,都没有做……坏事,我、我只杀猪……和牛,不……”
  武洪平看得不耐烦了,走过来骂道:“少废话,你做过多少坏事大家都清楚,现在要一起清算!”
  “对,要彻底清算!”底下的观众发出一连串的吆喝。
  “打死这个罪大恶极的流氓!”
  那个妇女狠狠地踹了老虎蟹一脚,他却纹丝不动。独眼男人挥拳对准他的眼窝打去,他头一偏轻松地躲了过去。这可把武洪平逼急了,他跳过去,和那两条大汉合力将老虎蟹狠命地推下舞台,“咚”的一声老虎蟹重重地摔倒了地下,一群围观者涌上来乱打一通。很快他就被打得口角流血、遍体鳞伤,但他不甘任人宰割,血红的眼睛发出一股恶狠狠的凶光,四肢拼命地挣扎,试图挣脱捆在身上的绳索。
  人群中突然有人大喊了一声:“小心,他会功夫!”
  围殴的人似乎被吓到了,许多人赶快闪到了一边。武洪平气急败坏地跑过来,一脚踩住老虎蟹的脑袋,右手从腰间掏出一把老旧的左轮手枪,对准他的胸膛猛地一扣扳机,只听“咔嚓”一声,手枪并没有响,而是卡了壳。
  武洪平愣住了,手忙脚乱地摆弄着扳机。全场一片静默,空气仿佛凝固了。老虎蟹乘势把头一摆,将武洪平的脚甩开。人群发出了一声惊呼:“当心!”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壮实的男人手握一把大木锤赶到了现场。这是一把用来敲木桩的锤子,足有一个水桶那么粗大。那壮汉大喝一声:“闪开,让我来!”
  说罢,手起锤落,木锤狠狠地砸到老虎蟹的脑门上,随着“啪”的一声巨响,一股混合着鲜血和脑浆的液体飞向四面八方。一滴脏血溅到了项东方脸上,他本能地感到厌恶和恐惧,伸手把它擦掉。这让他突然想起多年前被自己射死的那只小猫,心里一阵战栗。
  老虎蟹终于死了,身旁那一滩通红的鲜血和洁白的脑浆混杂在一起,流了一地。人群静默了片刻,才有人喊道:“好,干得好!”
  不知过了多久,慷慨激昂的革命歌曲停止了,喧啸的人声远去了,夜幕笼罩着大地。在昏黄的灯光下,一批五类分子开始用水清洗地上的血迹。这时,马骝三又出现了。他带来了一根长长的竹杠和两条绳索,麻利地捆住老虎蟹的手脚,将竹杠从中间穿过去,然后与另一个仵作一起将老虎蟹抬了起来,另一对仵作同时也把死了的老妇人抬起。
  项东方他们并没有随着四散的人群离去,他们和一帮其他小孩一起,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及至仵作们抬起尸体一晃一悠地沿着大街往前走时,他们竟鬼使神差般地跟了上去。
  街道上灯光暗淡,行人稀少,绳索摩擦竹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两具尸体依然流着血,一滴一滴、无声无息地落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夜空中弥漫着一种恐怖而神秘的气息。
  项东方和其他小孩一样,这时候竟然没有一丝恐惧,亦步亦趋地随着仵作们往前走。走过一里多路,来到江边一个叫作“江口嘴”的地方,这是两条河交汇夹角处,一个狭窄得像把尖刀一样的沙滩。此时,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前面的仵作和他们肩上的死尸就像是几个晃动的鬼影。马骝三他们在沙滩的顶端站定,将尸体从肩膀卸下来,手握着竹竿开始发力,同时嘴里喊道:“一、二、三!”顺手将尸体往空中一抛,只听“扑通、扑通”声音,尸体应声落入水中,激起一阵浪花,很快就沉没无踪了。
  正是在这一刻,项东方才被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惧感所震慑。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傻,竟然会跑来看这么可怕的东西。他声音颤抖地对瘦猫和肥猪说:“咱们快走吧!今晚又要做噩梦了。”
  瘦猫胆子比他大,忙安慰道:“先念咒吧,念完就不会做噩梦了。”
  于是,几个人纷纷地从自己的脑袋上拔下一根头发,扔到地上,再朝着那里连吐三口唾沫,口里念念有词道:“小鬼呀小鬼,行行好,请别来找我烦恼!”
  晚上回到家,因为奔走了一整天,经历一系列使人亢奋的事情,实在太累了,项东方一躺下就睡着了。
  睡到半夜,他却做了一个噩梦,梦见那个老太婆从水里跳出来,披头散发青面獠牙的。老太婆抓住他双手,拼命地摇着,凶狠地说:你害死了我,我要报仇!他拼命地挣扎,把被子都蹬掉了,睁开眼一看,房间里黑乎乎的,就不敢再闭眼了。好在弟弟躺在旁边,呼呼地打着呼噜。他就想:看来晚上念的咒不起作用,明明都已经拔了头发,吐了口水,还念了咒,为什么就不灵了呢?以前这招还是有效的,很多次撞见马骝三抬棺材,做了这些以后就没有做噩梦了。这次是不是太恐怖了,所以才不灵的呢?
  他睁着眼睛看着屋顶,眼前又浮现出白天经历的一幕幕,突然觉得太可怕了。他想不明白人为什么杀起人来那么冷酷无情,就像是那些自相残杀的蜘蛛一样,必欲至于死地而后快。过了一会儿,他好像朦朦胧胧地明白了一点点:人只要给出一个正当的理由就可以大开杀戒,就像打死那个老太婆就是因为她是地主,杀那个老虎蟹就是因为他是地痞流氓一样。他突然间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一个真理:就是无论做什么,只要找出一个理由,不管这个理由在别人看来是否正当,只要有人觉得它是正当的就可以了。他回忆起多年前那只被自己射杀的小猫,当时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一整天都闷闷不乐,他似乎突然有点明白了,那是因为自己始终无法找到一个合理的说法,来证明自己是正当的,如果把那只小猫叫做“现行反革命”,或者加上什么更好听的罪名,也许自己就会如释重负了吧?
  他忽然模模糊糊感到,也许这些可怕的事情只会发生在贺西镇,这些恶毒的人只是贺西镇这个地方才有的,别的地方不会这样的,这个世界上一定还有更好的人,有更好的地方,在哪里人们过着更加纯洁美好的生活。他确信有一个地方,那里一切都与自己所看到的不同,那是一个理想的世界,或许就是人间的天堂。
  接着,他又想到小时候,自己被妈妈关在这个房子里,后来自己跳窗而逃。看起来,这个房子就是一个小牢笼,而贺西镇就好像是一个大囚笼。正是在这一刻,他心里悄悄地萌生了离开贺西镇的心愿。他要挣脱这个鸟笼,要飞到一个没有恐惧没有争斗的地方。他执拗地把这个心愿埋藏在心底,等待着时机。
  他就这样睁着眼,胡思乱想着,直到窗外露出微弱的晨光,才慢慢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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