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李志龙的鲁莽
作品名称:芙蓉 作者:悠悠岁月 发布时间:2019-12-16 08:48:43 字数:10855
芙蓉回到家里,母亲正在烧饭,李三民到海滩拾柴还没回家,志军接他去了。于是芙蓉去自留地挑水浇青菜。路上遇到王仁天,王仁天洋洋得意地把芙蓉拦下,小声说庄美丽把彩礼退了,芙蓉哦了一声挑着水桶继续前往自留田去。
王仁天说:“这样特大的好消息,你怎么无动于衷。他狗仗人势,把你欺负得……”芙蓉头也没回挑着水桶走远了。
放下水桶担,她用粪勺细心地浇着每一棵小青菜,看到哪一棵有点歪,蹲下来扶扶正,
自言自语道:“我希望每一棵青菜都茂盛地生长。歪了的,我今天把你扶正了,希望你不要拉下来噢。唉!人之间为什么不能像我对青菜那样,公平地对待每一个人呢?”
吃完晚饭,织了两小时的布,也想了两小时,洗刷完毕坐在被窝里,忍不住从提包里拿出入党志愿书。填还是不填?填,很可能马上能拿到党票,这是自己孜孜不倦追求的目标,曾经为之付出过多少努力,自己最清楚。可是……可是,我能答应朱跃键的条件吗?我无论如何做不到!不填,自己就没有前途了,跟李志龙结婚,像母亲那样过着毫无气息的日子。
不,我毕竟还是个女儿,我还有余地,母亲是没有余地,而且她是为一个人牺牲,帮他留下我。我呢?为什么?唉,我得找志龙哥哥谈一谈,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把哥哥说通了,那么奶奶和阿爸那里也就无足轻重。母亲来劝说是被逼无奈的。
她把入党志愿书放进提包里,脱了衣服钻进被窝。听到院子里有淅淅索索的声音,仔细听了一会儿,又好像没有声音。努力闭上眼睛催自己睡觉,然而脑子里像烧开的油锅,又热又折腾。明明已经关了电灯,伸手不见五指的蚊帐里,却清清楚楚看见蚊帐顶上全是眼睛,有笑着的,有眼泪汪汪的,有严肃怒目的……渐渐地,眼睛退了、退了,一卷薄薄的纸慢慢地展开。啊!芙蓉惊叫一声,拉开电灯,拉开提包的拉链。入党志愿书静静地蜷缩在提包里。
她穿衣起床,找了钢笔,铺开志愿书,在姓名栏里写上“李芙蓉”,慢慢地往后一格一格填。填到个人表现一栏,停下来了。怎么填呢?要求进步,积极主动靠近党组织,可是,我很长时间没去培训班学习了,岂不是争着眼睛说谎话,在这点上都不诚实,怎么能入党?
她收起笔,放好志愿书,回到被窝里……
第二天,她拿着填了大一半的志愿书去找朱跃键,如实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朱跃键,把志愿书还给了朱跃键。今天的朱跃键对芙蓉特别的礼貌,芙蓉真有点不习惯,心里打着过门:这个朱书记今天怎么那样的客气?
朱跃键与庄美丽订婚后,希望自己节节攀升,到公社某部门当个头头,再进入公社领导班子。可是,几年过去了,一直原地踏步,他知道庄书记仍然看不起他。现在,庄美丽还了彩礼,一了百了,自己必须重新考虑前途。
他原来满头满脑的文革做派,身心全悬挂在人间之外,包括婚姻。他认为,爱情是小资情调。他对邢美丽、对芙蓉用他自己的话说,一时被美貌迷住了,丧失了革命的斗志。他确实没有爱的感情,只是出于男性的本能对美女的欲望。这次受到重创之后,他回到人间来喝了几口茶,开始用人的思维来考虑自己的婚姻。他理应该娶邢美丽。内心挣扎了几天,他放不下芙蓉,以前是被芙蓉的美丽,气质吸引,他对于芙蓉的感觉一直有一种强烈的占有欲。喝过人间茶水之后,他脚踏实地地重新思考自己放不下芙蓉的感觉,他觉得芙蓉已经深深地扎在他的心上,像身上的一块肌肉一样分不开了。
以前自己对芙蓉的伤害太深,如何来取得芙蓉的原谅?他动足了脑筋。忽然觉得芙蓉非常高大,即使她在培训班里唯唯诺诺,即使她的眼睛里总是挂着眼泪,即使他打击了她。可是,她的真实善良,她的不卑不亢,她的清纯,不得不令人对她敬重三分。他庆幸自己没有实质性伤害过芙蓉,现在开始对她好一点,真心一点,还来得及挽回,何况芙蓉是个善良、宽容的人。
芙蓉把志愿书放在办公桌上,说:“朱书记,非常对不起。芙蓉浪费了一份入党志愿书。”
“不,芙蓉,你后来没有参加培训班,不是你的问题,是我们支部的责任。”
“谢谢了!芙蓉不能做违心的事。”
“那么,你现在开始回到培训班……”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芙蓉回到缝纫店,因为把志愿书还了,心里的矛盾也归了零。其实转了一圈,回到原点而已,原来的矛盾还在那里。她叹一口气对自己说,过一天是一天,白日做梦,梦终究是梦。
朱跃键后来又来找芙蓉,请她重回培训班,芙蓉拒绝了。邢美丽还是隔三差五到芙蓉店里做点零碎活。芙蓉的缝纫店里总是人来人往,是个小道新闻的集散地。椅子、凳子上常常坐满了人,后来的人或站着,或到后边奶奶屋里端凳子。芙蓉心里端着心事,那些长长短短的新闻都充耳不闻。
一个抱小孩的女人说,石桥大队的陈雅兰的男朋友回家探亲,今天陈雅兰陪他一起到城里玩。小伙子黑苍苍的面孔,瘦瘦的长龙脸上一对小眼睛。这个小新闻,芙蓉听进去了,她今天早晨到菜地挑青菜,对面碰到过那个军人,上衣四只袋的军装,是军官的着装。芙蓉不由自主看了他两眼,脸是有点儿黑、有点瘦,但是,穿上一身军官装,看上去非常英俊。这个军人见芙蓉瞧他,朝芙蓉笑了笑。芙蓉脸一红,低头看篮子里的青菜。
“请问姑娘,陈雅兰家住那儿?”
“路南第二家。”芙蓉朝南指了指,快速从军人身边穿过去。
军人转过身说:“谢谢!”
“陈雅兰要模样,也不过这样;要智商,小学毕业,倒是将要‘一军’了。”邢美丽酸溜溜地说。
芙蓉心里更加酸,女孩子们都追求“一军”“二干”“三工人”,我恐怕这辈子也当不了军嫂。“二干”“三工人”对方也害怕我的身份连累。
“美丽,你什么时候发糖?”女人说。
邢美丽红着脸说:“说陈雅兰的事,做啥要串到我身上?像只横串狗。”
女人说:“都是大姑娘了,也该发糖了。我们的大美女芙蓉,你啥晨光发糖?”
芙蓉正想着心事,听了女人的话抬了抬眼毛,还没开口。邢美丽抢先说:“你也太馋了!我到隔壁买一斤,让你吃个够。”
女人说:“不一样的,新人糖吃了眼亮的。高场长的女儿只有19岁,昨天由媒人领着与男方见面。”
邢美丽嘻嘻一笑问道:“哪能?小伙子好看吗?”
坐在门口的那个小伙子说:“高场长的父亲今天早晨去世了。”
“啊!老人病了很久,一直熬得住,怎么就走了呢?”有人说。
邢美丽问:“芙蓉,你去送人情吗?”
“要送的,我们毕竟同事一场,他对我一直蛮照顾的。”
“我妈与高场长是表亲,我也要去送的。明天我们一起去,好吗?”
“好呀,你就在家里等我吧。”
第二天,芙蓉和邢美丽一起到高场长家里。王仁天比他们先到,已经在忙里忙外帮忙张罗。看见她们进去,小跑步过去,小着声说:“你俩晓得吗?朱书记吃着一杠子。”
邢美丽焦急地问:“为啥?”
王仁天朝邢美丽狡黠地一笑说:“有人举报他乱搞女人。”
“有那么严重吗?”大颗汗珠从邢美丽美丽的脸额淌下来,脸上红一阵青一阵。
王仁天提了一捆啤酒走了,邢美丽追过去:“怎么处理?没有开除党籍吧。”
“我不知道,你去问朱书记。等会儿他也要来送人情的。”
邢美丽贴着芙蓉的耳朵说:“你帮我送一送,我去去就来。”往芙蓉手里塞了两张10块头,匆匆走了。
芙蓉捏着有点体温的两张10块头,到账台去送礼。高场长过来打了招呼,引芙蓉到西边房间休息。芙蓉说高场长您忙去吧,我和养猪场的场员聊聊天,好久没有坐在一起说说话了。正说着,几个养猪场的场员也看见了芙蓉,于是都聚拢过来,高场长给大家发了香烟,他女儿来给众人倒了茶。高场长说:“小娟,这是我经常跟你提起的芙蓉姐姐!”
“姐姐,你好!”
“啊呀!一眨眼大姑娘了。我在养猪场的时候,还是个小学生,现在读……”
高场长说:“初中上了两年不上了。嗳!芙蓉你做衣服很有名气,让小娟跟你学学,女孩子家学个裁缝也蛮好的。”
“好啊!我这个小店再放一架缝纫机还是可以的。”
“小娟,过来,谢谢姐姐!”
小娟嘚嘚嘚小跑步过来,弯一下腰说:“谢谢姐姐!”
“不客气哦!”两人又拉了拉手。
“芙蓉姑娘,你的入党问题,后来哪能?”高场长问。
“离开养猪场后,大队里的活动也不参加了,过一天是一天,得过且过。”
“太不公平了!”
“……”芙蓉浅浅地笑了笑。
邢美丽直到出殡还没回来。朱跃键中午开饭的时候才赶到,面容有点疲倦,见了芙蓉只远远地招了招手,自己找位子坐了吃饭。芙蓉和养猪场的场员坐一桌。
又过了几时,李志祥来说,要为奶奶做生日;不是逢五逢十的生日,就不请亲戚了。奶奶传下来的兄弟姐妹和第三代一起聚一聚,还有小爷爷和小奶奶倒要请的。
志龙提前两天回来,和志祥两兄弟一起买菜,借碗筷、台凳,堂屋里打扫干净,大门、边门上都贴了红门对。说不请亲戚,三代人坐坐也坐满了六桌。
奶奶生日,中午要拜老祖宗。喝酒聊天主要在晚上。起初大家喝米酒,后来参和烧酒了,不再斯斯文文地喝酒吃菜,开始划拳喝酒,声音有轻到高。到后来一帮子男人都喝得醉猩猩的还不肯放下酒杯。
志祥说:“志龙,我啥晨光能喝你的喜酒?到时候让我们喝个一醉方休。”
奶奶说:“这个不是志龙说了算的,要问问我的孙女芙蓉。”
志祥拿两杯酒往桌子上一放说:“志龙、芙蓉,今天当着一大家子的人,你俩喝个交杯酒,就算给我们一个准信。”
志龙醉眼朦胧,东歪西倒地摇到志祥放的酒杯旁。表姐过来拉芙蓉,正在芙蓉进退两难的时候,志军在院子里喊道:“姐,有人找你。”
芙蓉逃也似的冲出堂屋,志军一个人在院子,芙蓉立刻明白。表姐紧跟着也出来了,横路上真的有人说话:“芙蓉,家里有事,所以找你找不到。”
“奶奶生日,王队长找我有事吗?”
“跟你说个大新闻。”
“王大记者,又来发播新闻了。”
“唉!什么要紧的事,明天说,明天说,我们一大家子难得聚在一起的。”表姐说。
“表姐,你回去喝酒吧,我反正已经吃好了。”
“志龙在等你……”
“表姐,他们都喝醉了,你没喝醉吧?”
“大家高兴吧!难得多喝了两口。”
“那你还不快回去喝酒?”
“什么要紧事,还没说完。”奶奶也出来了。
“奶奶,外面冷,您还是回屋喝酒吧。表姐,人家既然找我一定有事,请你回避一下,行吗?”
“芙蓉,不发播了。新闻在邢美丽家,走吧!”
“怎么晚了。”
“大家都在那里。”
志军推了推芙蓉,芙蓉说:“好吧!志军你去跟姆妈说一下,就说我去邢美丽家有事。”
表姐仍然不肯放弃,一直跟着他们到邢美丽的院子里,见邢美丽家灯火辉煌,偷偷地转身走了。邢美丽终于如愿以偿,朱跃键答应跟她订婚了。今晚,邢美丽跟父母吵着办了两桌酒水,把公社干部和大队干部请来喝酒。朱跃键看见芙蓉进来,脸上撩过一丝阴影。邢美丽一把抱住芙蓉说,我给你发糖。惊魂未定的芙蓉显得有的呆头呆脑,直到看见表姐转身离去,才把一颗狂跳的心放进肚子里。
酒席好像刚刚开始,邢美丽拉芙蓉入席,芙蓉说刚刚放下酒杯,我坐着吃糖就可以了,再喝真要醉了。邢美丽说就陪陪大家好了,芙蓉不敢坐公社干部这一桌,跑到王仁天他们一桌。
王仁天说:“我急得要命,奉命去叫你的。可是,你坐在靠里边,在门口向你招手,你又看不见,反而被奶奶发现了,把我赶走。我躲在横路上,正好看到志军出来……”
“我还以为志军……你的出现是个巧合。”
“今天,谁家办事?那么多人吃饭?”
“不是说过的吗,奶奶生日。”
“早知道了,我送只蛋糕……”
“来来,大家先喝了杯中酒……”朱跃键和邢美丽过来敬酒。王仁天中断了他的演说,站起来和他们碰杯喝酒。
轮到芙蓉,芙蓉说已经喝得有点醉醺醺,实在不能再喝了。朱跃键说你在奶奶处喝得醉醺醺,我来敬酒连一杯都不给面子。芙蓉说平时不喝酒,今天喝了那么多,胃里很难受。朱跃键错解了芙蓉的意思,微微瞪一眼邢美丽。芙蓉一下子红了脸。邢美丽说少一点,意思意思,芙蓉只好端起酒杯喝了一小口。王仁天说芙蓉怎么喝一点点就红脸。
芙蓉说:“赶着场子喝酒,胃里快成酒窖了,还说我喝得少。”
高场长说:“我们请芙蓉唱个歌。好吗?”
芙蓉笑着说:“高场长也喝醉了!”
高场长嘿嘿笑着说:“请我们朱书记唱歌。”
王仁天说:“我提议,请邢美丽和朱书记对唱《天仙配》。”
邢美丽说:“这个歌不能唱,原唱什么严……已经打倒了,我们三个唱京剧《智斗》好吗?”
王仁天说:“不好,不好。”
芙蓉说:“严凤英打倒了,《天仙配》没有打倒!”
王仁天说:“好,好!来一个。”
其他人也一齐起哄,芙蓉也高兴地拍着手,她暂时抛开了所有的忧郁,跟着大家开怀畅笑。却不知道,一张黑网正向她扑来。
满脸绯红的芙蓉,回到自己的草房,头里有点重,她用后背关上草屋的门。门却突然推开,她以为风大,正要转身去推门,志龙一把把她推到房间中间。昏昏沉沉的头脑一下清醒了,她退到织布机旁边,指着李志龙喊道:“哥,你喝醉了!快出去。”
“我是喝醉了,交杯酒我一个人喝了。”
“你疯啦!”
“你还想逃!”李志龙满嘴酒气,歪歪倒倒向芙蓉扑过来。芙蓉一闪,他撞到织布机的架子上。芙蓉朝门外跑,被李志龙伸腿绊倒在地,李志龙扑上去撕芙蓉的衣服,两条腿压住芙蓉的下半身。芙蓉伸手抽下织布机扁担,用力向李志龙砸去,李志龙应声倒在织布机下面。一阵寂静之后,芙蓉大哭起来,左紫兰、李三民从上房追过来,芙蓉抱住母亲哭着说:“哥是我打死的,哥被我打死了。”
奶奶和表姐也从朝西屋里扑了过来,见李志龙双眼紧闭四脚朝天;芙蓉一头散发,额头上淌着鲜血,上身的衣服扣子全掉了,棉毛衫已经撕开了一条豁口。
听见声音,李志祥父子以及其他住在他们家的亲戚和家人都追了过来,有人报了警。队里的人听到里宅大哭小喊的,都从睡梦中坐起来。穿衣,开门,三三两两向李家聚来。头脑清楚的人帮助打120。
李志祥说:“人都死了,还要打120吗?”
“死人也要医院开死亡证。”
警车开来的时候,芙蓉倒在母亲的怀里,无助地抖着身体,无力的双手勾着母亲的脖子。
“是谁打的?”警察问。
表姐抱着吓昏了的奶奶,指着芙蓉说:“是她。”
“跟我们走。”警察过来拉芙蓉。
左紫兰说:“她不会逃走的,我担保,请允许我给她换一身衣服。”
“衣服怎么啦?”
左紫兰轻轻地转过芙蓉的身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衣服都破了,裤子全湿透,一股臊气。年纪大一点的那个警察说:“手脚快一点。”
李三民说:“这个孩子已经吓坏了,能不能明天抓她。”
“她是你的什么人?”
“我女儿。”
“那么躺着的那个是你什么人?”
“我儿子。警察同志,我女儿从小胆子小……”
“我们会查清楚的。”
一会儿,120车来把李志龙装走了。左紫兰叫志军跟着120的车一起去。奶奶突然大哭起来,不让120的车走。警察叫李志祥他们把奶奶拉开。奶奶大哭大骂,说左紫兰拖了个油瓶来,害得我们李家家破人亡。拉着警察的衣角,一定要警察枪毙芙蓉。一回儿又坐在地上大哭,我孙子真命苦,两岁死了亲娘,现在被他们弄到医院捡尸,连个全尸也没有。
左紫兰带着换好衣服的芙蓉从西上房出来。芙蓉的头发梳了两根辫子,灰白色的脸上抹了点粉。左紫兰一手拉着懵懵懂懂的芙蓉,一手提着个大网线袋,走到警察跟前,噗通跪下。警察说求我也没用,杀人偿命。左紫兰到现在没有流过泪,缓缓地说:“我求警察,让我与我的女儿一起偿命,我恳请你们把我们娘俩一起带走,是我没有教育好孩子,要杀应该先杀我。”
“一人做事一人当。”
“不,这件事的起因全在我的身上,是我有罪。”
李三民“噗通”跪下说:“是我没有教育好志龙,害苦了芙蓉。”
左紫兰站起来,拉起李三民,自己拉着芙蓉一起向警车走去,李三民追上去,哭着说:“是我,是我害了你娘俩。要死我们一起死。芙蓉是个好孩子,我对不起她。”
左紫兰说:“你必须活着,你还有老母亲要抚养,还有志军要教育。你带好志军,我就没啥牵挂,我欠芙蓉太多,陪着芙蓉一起去,也算有个伴。”
院子里挤满了人,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真的想不到。芙蓉怎么会杀人呢,平时看上去文文雅雅的一个好女孩,这么那样的凶残,居然杀死自己的哥哥?也有人说:总归是把她逼急了,你们来晚了没有看到。芙蓉一脸的伤痕,衣服都被撕破了,一定是志龙先动手,志龙身上倒没有伤。又有人说:芙蓉平时蛮多哭的,今天这样的大事反倒若无其事。
李三民说:“一开始大哭,后来吓蒙了。”
奶奶跳出来,用手指戳着李三民的头说:“当年叫你不要寻这种花瓶,而且明知道她肚子里带着个杂种,现在这个好端端的家,全被她们毁了。啊!苍天有眼,替我孙子报仇呀。”
“换一个儿子,回到原点。”人群里有人说。
“啊,志军呢?我怎么没看到志军?”
“外婆,志军跟着救护车一起去了。”
“啊,你说什么,救护车,那么志龙没死。”
“刚才120车就是救护车。”
“那么志军去干吗呀!已经死了一个,还不把他……”
“外婆,你太累了,回屋休息休息喝口水,来,我们进屋去。”
回到朝西屋,奶奶看到志龙喝水的杯子,眼泪又涌了出来。一小时不到,一个活生生的孙子就没了。奶奶伤心地拿起杯子哭啊哭。外孙女说:“您有那么多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奶奶拍拍地拍着桌子。
“好,好好,我说错了。”表姐说:“奶奶,志龙是个老实人。今晚的事,您也有责任,您不应该教志龙先下手为强,这是强奸,志龙现在死了,不死也要判刑的。”
“你说志龙应该死?”
“外婆,我没有说志龙弟弟应该死,我说你教他的方式不对。”
“你们都说利用我的生日,把志龙和芙蓉的事定了。”
“定了,是订婚,让芙蓉当着大家的面答应下来”
“唉!都是这个王仁天不好,早不来,晚不来”
“不说了,外婆你也够累了,喝点水躺一回儿吧。”
120车先走,110车也走了,每辆车带走两个人。李三民孤零零地坐在厨房里,不抽烟也不喝茶,就这样呆呆地坐着,心里想,等送走了她娘俩,把志军托付给街上的小爷爷,自己也随他们去总比现在这样孤零零一个人来得好。
四周一片漆黑,刚才人声鼎沸的院子里,现在静得有点让人心慌。对过窗子里的灯光也没了。他就这样坐着,志祥他们来劝了几句,已经回屋睡觉去了。奶奶哭了一阵,骂了一阵被外孙女拉回朝西屋,现在灯光也没有了。李三民是个老实人,平时遇到复杂的事,他总是躲在左紫兰的身后。看着老婆去摆平、理顺。现在,她陪着女儿去了,还能回来吗?共产党向来一人做事一人当,芙蓉闯的祸,总不能连带到左紫兰吧!啊呀,芙蓉是个好孩子呀,也不应该死。可是,她自己说的是她打死了哥哥。唉!志龙也是个好小囝,兄妹两从小不吵架的,怎么一吵就是杀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李三民想着想着,听到谁家的鸡叫了,远处传来乒乒乓乓的开门声。西半宅现在是空宅,东半宅呢,昨晚睡得晚也没有一点动静。李三民突然想起左紫兰娘俩还在看守所,应该给她们送点吃的东西,找了几个鸡蛋放在镬子里,坐在灶后点火。
“阿爸!”李三民吓了一跳,抬头见志军回来了。他想起来了,自己还有一个小儿子。
志军揭开镬盖看了看,说:“阿爸,你还没吃饭。”
“哦,我想煮几个鸡蛋……你回来了,等会儿我们一起去。”
“阿爸,大哥醒了。”
“啊,你说志龙没死。”
“当时被姐用织布机扁担打懵了,120车颠到医院就醒了。”
“他能站起来吗?”
“能,医生说要观察几天,看看有没有内伤。”
“太好了,谢天谢地!你怎么回家了,快去看守所把你姐和娘接回来。”
“警察把娘也抓了?这样也好,我看姐姐懵懵懂懂的,要是像前次失去意识,没有人照顾不行。我从医院出来,先去看守所,看门的不让进去,说送东西和探视,8点以后。”
“好,好!熬好粥,我们一起去。不晓得昨晚娘俩是怎么熬过来的。”
李三民敲开了朝西屋的门,把志龙醒了的事告诉奶奶,奶奶昨晚太累了,正在呼呼睡觉。听到志龙没死,连滚带爬下了床。一定要去医院看看志龙。
志军说:“他能自己下地走路了,没事的。”
“那么为什么你一个人回家,不带你哥一起回家。”
“奶奶,我不是说过了,医生说要观察观察。”
“什么观察观察,我不亲目所见大孙子,我哪能放心,毕竟昨晚伤成这样,怎么能说好就好。”
志军和李三民去看守所,奶奶和其他人浩浩荡荡去医院。
志龙正在喝医院里的早粥,见一大群人冲进病房,害羞地低下了头。
奶奶说:“把头抬起来让奶奶看看,伤好了没有。”
志龙忸怩地说:“奶奶,我没事。芙蓉哪能?”
“芙蓉被警察捉了进去。”
“不行!我要去看守所。本来是我的错,还要让芙蓉受这份罪。”
“八字还没一撇,就向着她,帮她说话了。”表姐说。
“表姐,的确是我的错,昨晚喝多了,以后千万不能喝醉。”
“好,吃好了饭,要个车,奶奶和你一去,小妖精总得给我点面子,我们善有善报,回家把这事办了。”
“奶奶,我是没脸面对芙蓉,请各位以后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她差点把你打死了,应该她来想你道歉,她得乖乖地嫁给你。不然,我们不去看守所帮她证明。”
“奶奶,看守所会与医院联系的,我们证明不证明没关于的。”表姐说。
“难道就这样放过她,白白被她打得要死。要是她同意嫁给志龙,那么一家屋里人就不计较了。”
“奶奶,好得芙蓉把我打晕了,不然我真的既害了芙蓉,又害了自己。如果我不被打晕,我就是强奸犯,要判刑的!现在强奸未遂,如果芙蓉不放过我,我还是有罪的。不过罪轻一点。”
“谁说的?”
“医生说的。”
“哦,所以你阿爸一清早就去看守所。”表姐说,“你爸出面,芙蓉不给面子,左紫兰总要给点面子吧。”
奶奶跺着三寸金莲吼道:“你们都在帮谁说话?她打死,哦,打伤了人,难道还要被打的人求她原谅?我这个三儿真是个缩头乌龟。自己妻儿都管不了,都是他平时怂出来的。你看他见了左紫兰就像见了阎罗皇,服服帖帖,都听那个女妖精的。我娘的话只当耳边风,哪能?不听我的话,到底出事了。女人要管,要打……”
“外婆……现在要紧的是志龙怎么脱罪的事。”
李三民拎着志军煮的粥,和志军一起来到看守所。芙蓉还在睡觉,左紫兰已经起来整理网线袋的东西,两个苹果滚在地上。
李三民告诉左紫兰,志龙没大事,120车晃到医院就醒了。左紫兰一把抱住还在睡觉的芙蓉,涓涓的泪水像开了闸门一样流到芙蓉的衣裳上。
志军盛了两碗粥,小饭盒里煎了两个荷包蛋,切了一小杯的包瓜。
左紫兰问:“你们吃过了?”
志军说:“吃过了,叫醒姐姐吧,趁热喝碗热粥。”
“她昨晚睡不着,精神世界全坍了。后来小娟来了,帮着弄了两片安眠药,这苹果也是她拿来的。”
“小娟?”
“小娟听说了,就和男朋友一起来看看师傅。她男朋友的哥哥跟所长是同学,才把我们弄到这间干净一点的房间里,也安静。”
“小娟真好,以后一定谢谢她。像芙蓉这种样子那里经得起吵闹。我听说大通间里的这些人闷得慌,常常要打新进来的解闷。”李三民说。
左紫兰说:“志龙是个憨厚的孩子,等医生上班了,办个转院手续转到上海大医院看看,昨晚伤得那么重。”
“昨晚做了各种检查,没有大碍。医生叫他住几天观察观察。”志军说。
芙蓉回家后,沉默得像上次失忆一样。上次她什么也想不起来,现在是什么都深藏不露,心里明明白白,就是不想说。母亲把她的破衣服洗干净了,偷偷地一针一线修补好放在她的草屋里,等母亲到学校去了,她把衣服丢到宅沟里。奶奶用竹竿捞起来说:这衣服买买要一年的工分铜钿,哪舍得丢了?还有布票……芙蓉什么也没说,关了门自个儿出去了。
她天天早出晚归去缝纫店和小娟一起做衣服。朱跃键又来做过衣服,芙蓉还是那样认认真真地记下所有的尺寸。陈崇山经常来看她,只有陈崇山来了,她才尽情地流眼泪,陈崇山安慰她几句后,两人都沉默无语地干坐着。
倒是王仁天还是那样活跃,来了就滔滔不绝高谈宽论。芙蓉只管低头踩缝纫机,只有小娟有时候搭上几句。王仁天说:芙蓉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你应该振作起来。人生就是这样一阵风雨,一阵晴天,谁知道自己的明天……今天春风得意的人,说不定明天是个阶下囚。芙蓉你现在困难重重,很不如意,你以为是你的末日吗?这是上帝在考察你,孔夫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小娟说:“我奶奶说做坏事的人都没有好结果,即使他没有报应也要报应他的后代。”
志龙去了工地两个月也没有回过家,在工地上也是闷闷不乐。左紫兰非常担心两个孩子,抽空做了团子、炒了点面粉去工地看望志龙。
志龙见了左紫兰,跪下双膝,终于哭出声来,说:“姆妈,我害了妹妹,我没脸见妹妹。我永远不回家了,你们就当没有我这个儿子。”
“这个家永远是你的家,家里人都在等着你,妹妹是什么人,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你还不了解她吗?”
“妈,我知道我配不上妹妹,所以我一直,一直……可是,那天喝得太多了。”
“妈知道,志龙是个厚道的人。一切都是这酒……妈也有责任,没有在你醉酒的时候及时帮助你。好了,好在没有留下什么后果。你回家,我们一家人一起热热闹闹吃顿饭。”
“妈,我不敢。”
“什么不敢,自己的家,有什么不敢。”
“我也怕队里的人……”
“所以你要回家,我们一家人团结了,外面的风言风语,过一阵子就自会平息。”
“阿爸说要送我进去。”
“那是气头上的话。你不回家了,他天天看日历,朝着横路发呆。”
“妈,其实我也……只是因为奶奶说芙蓉太能干了,不能肥水流入他人田里,这么能干的女孩子不能便宜了外人。”
“志龙,你看这是我给你做的鞋子,你穿……”一个女孩拿双新鞋过来,见了左紫兰脸一红准备退出去。
左紫兰拉着女孩的手说:“我是志龙的姆妈。让我好好瞧瞧,啊呀!真的好标致,志龙怎么不早说呢。这鞋子做得有模有样的,姑娘你的手真巧。”
“哪里呀,她是这个小队里的,他爸帮工地烧饭,我们只是,只是……”
“好了,我来说,再过几天是初二,志龙你带着姑娘一起回家”
“这……”姑娘红着脸窃窃地笑着看志龙。志龙也只管嘿嘿地笑。
“来,带我去见见令尊大人。”
左紫兰到了姑娘的家,姑娘赶忙揭镬盖,拿着鸡蛋放镬子里煮,她把姑娘拉到身边,让她和自己一起坐在她父亲的对面。笑眯眯地跟女孩的父亲说:“打算挽个人出来做媒人,送彩礼,初二请准媳妇。”
老人本来对志龙的印象也不错,见志龙有这样知书达理的妈妈,自然满口答应说:“意思意思好了,千万不要铺张浪费,我们看中的是小囝好,不图家当。”
“我们家也是农民底子,但是总不能低于别人家。坍了姑娘的面子,也坍了我们李家的面子。”
左紫兰接了“领子”,迫不及待地赶回家。芙蓉已经回家准备烧夜饭,左紫兰把她去工地的事一说。芙蓉深深地吸口气,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左紫兰又寻出了一枚嵌着亮闪闪钻石的戒子,轻轻地抚摸一会,想了想,装进首饰盒里,对芙蓉看了又看,欲言又止。
芙蓉笑着说:“姆妈,你不舍得吗?我们可以多买些其他东西。”
“不是,这是你父亲给我的定鉴,我本想留给你的。”
“那么就算我送给哥哥的。”
“芙蓉,你和陈崇山怎么样了,现在什么阻力也没有了。”
芙蓉收起笑容说:“我知道陈崇山爱我,我也只有在陈崇山面前才敢放肆痛哭流泪。可是,他爱我爱到骨子里了,他绝对不会提结婚一事。世上大概只有他最了解我,他知道我羡慕雅兰嫁给军官,以后可以随军。他办不到,所以他希望我能入党,然后嫁给军官。他为了爱我,所以绝对不会娶我。他说过,他要让我过上我要的生活,他努力帮助我实现。”
“可是,你入不了党呢?”
“那我就不结婚。”
“我不理解……”
“我是政治第一。”
“结婚与政治有关系吗?”
“这是我唯一的出路。如果我断了这条路,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你恨志龙吗?”
“谈不上恨不恨”
芙蓉最担心的是,李志龙闯了那么大的一个窟窿,今后没人肯嫁给他了,想不到他早已有了意中人,她一下子轻松了,开始恢复了原来的目标:入党。她拒绝朱跃键送来的志愿书,但是她没有放弃入党的志愿。现在,朱跃键与邢美丽订婚,她的阻力又少了一道。虽然她听人说,朱跃键与邢美丽订婚,是被邢美丽要挟的,但是有了这道挡风的墙,对于芙蓉来说是一个好机会。她又规划学习党章,参加面上的活动,憧憬着她内心的那片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