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何非亲爸
作品名称:芙蓉 作者:悠悠岁月 发布时间:2019-12-12 09:11:17 字数:10223
芙蓉虽然觉得入党已经没有希望了,每次党章培训班开课,仍然都准时去听课。一是抱着一线的希望,二是人家没有明确排除她的听课资格,自己突然不去,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这天又开课了,芙蓉照例早早到了教室。她非常讨嫌王仁天,千方百计避开他。越不想遇见他,越是像魔影似的及时出现在她面前。芙蓉拿着学习资料踏进教室,王仁天就满面春风向她走来,她想退出去已经来不及,王仁天把她叫住了。
芙蓉说:“高场长叫我带了点玉米种子给陈崇山。”
“今天朱书记到公社里开会,等会陈书记来讲课的。”
听见陈崇山要来,芙蓉的心安稳了下来,于是找了个位子坐下。王仁天坐到她前面的位子,转过身来说:“李芙蓉,我们大队这批两个工农兵大学生的名额,一个已经定下来了,给了那个女知青,她已经回上海等待通知。”
“那么,还有一个名额,正好你去。”芙蓉说。
“哪里轮得到我呀,连陈书记都轮不到。”
“朱书记自己去?他只有小学毕业,连abcd都不懂,怎么听得懂教授的课?”
“呃,我倒真的听说,桥西大队一个贫协主席的女儿,小学毕业,被推荐上了工农兵大学。”
芙蓉嘻嘻一笑说:“吹牛大王,吹得太豁边了吧。”
“千真万确,我向毛主席保证,我用党性担保,这是真人真事。不过我们的朱书记好像特别喜欢照顾女孩子,他要把名额留给女同胞。”王仁天朝芙蓉眨了眨眼。
芙蓉微微红了脸,悠然而生的恨意把她的尴尬掩盖了过去。她瞪了王仁天一眼,就翻开学习资料自顾自看起来。
王仁天还想说什么,见朱跃键从前门进来,忙站起来迎上去说:“我们日理万机的朱书记没去公社开会?”
朱跃键眼睛看着芙蓉,回答道:“会议改日期了。嗳,芙蓉,高场长没来?”
芙蓉站起来回答道:“我直接从家里来的。”
“高场长与你是一帮一结对的,他不来,回去怎么辅导你?”
芙蓉说:“应该会来的,现在还没到点。”
“不要进了党章学习班就觉得离入党很近了,还是要与老同志搞好关于的。”
芙蓉没响,默默坐下看翻开的学习资料。朱跃键调头朝黑板走去,心里有点儿惊怵。到了讲台前,回过身看芙蓉,只见她在安详地看学习资料,没有了过去那种诚惶诚恐的猥琐。
朱跃键敲敲黑板说:“芙蓉,你来把黑板擦一下。”
芙蓉站起来说:“朱书记,今天不是我值日生。”
“今天谁是值日生?”朱跃键猛烈地敲着黑板喊。
一个正在和人聊得热火朝天的男人说:“我值日生。”说完走了过去。朱跃键又看看芙蓉,芙蓉还是那么静静地看学习资料。其实,在朱跃键咄咄逼人的目光下,她的目光已经游离了文字。看着地上的蚂蚁慢慢地爬过了一个烟头,又爬到了一块饼屑下边,好大的一块食粮,蚂蚁围着饼屑绕着爬……
“高场长,你迟到了。”芙蓉听见声音,一抬头看到满脸是汗的高场长正从外面进来,一颗心落了地。
“高……”她想告诉高场长,她帮他留着座位。
“亚克亚母猪难产,刚处理好猪娃。猪圈里一天世界的杂物还没处理,我就赶来了。”高场长打断了她的发声。
芙蓉向他招了招手,高场长就跨着大步向这边走来。朱跃键在黑板前说:“上课前,大家先背诵老三篇中的《为人民服务》。”
高场长没来得及坐下,就跟着大家立正背《为人民服务》。
下课后,芙蓉跟着高场长一起回到养猪场。饲养员早已把猪圈打扫干净了。一路上,芙蓉想跟高场长谈点什么,她满腹的心事却无从说起;高场长今天也好像无话要说,就这样听着自行车的吱嘎声,白白地浪费了20分钟的机会。
芙蓉白跑了一趟养猪场,回到家里,母亲已经在切菜。
“姆妈,我来吧!”芙蓉接过母亲手里的菜刀。
左紫兰坐下来剥方台子上的蚕豆。
“姆妈,剥那么多的蚕豆干嘛?”
“煎点油炸豆瓣,让你哥带工地上吃。”
“哦!姆妈,您去批作业去吧,吃了晚饭我来剥吧。”
“芙蓉,妈有句话要跟你说……”
“姆妈,是不是又要说我的婚姻问题。”
“你也不小了,大学已经改变了招生办法,咱就别再等了吧。”
“姆妈,我想到新疆去,您看行吗?”
“能去当然是好,可是,文革开始后新疆不再到咱农村来招工了,我们家又没门路,怎么去呢?”
“我叫小爷爷打听关心了。”
“小爷爷只是消息灵通点,新疆不来招工,他到哪里打听得到本来就不存在的事。所以呀……”
“姆妈,我实在不甘心呀。”
“跟你失踪的那个爸一个样。”左紫兰向门外看了看,又说,“奶奶说……”
“姆妈,您看合适吗?”
“志龙这孩子,我是看着长大的,心里善良,又能吃苦,是个好小囝。”
“志龙哥哥一直是我的好哥哥。小时候上学的时候,他一直保护着我,我非常感激这位好哥哥,可是,婚姻上我转不过弯。”
“奶奶跟我提过好几次了。”
“阿爸呢?”
“以前你上学,他说全力支持的,而且打算让你进大学、留城里。那时候,他没有这个思想,现在一样是个农民,他觉得合适。”
芙蓉摇了摇头,开始炒菜,一直到吃完晚饭都没有说什么。左紫兰也没有再说下去。李三民见母女俩都不说话,以为娘俩闹矛盾,吃饭时说了一大堆和气生财、息事宁人的话。
芙蓉笑着说:“阿爸,在哪里学得一套又一套的?想考调解员去。”
左紫兰也笑他:“越老话越多,成了口碎婆婆了。”李三民缩缩脖子,笑了笑也不说了。
芙蓉还是和往常一样,除了大队里有事,或者家里有事,不管养猪场有事没事,天天到养猪场去报到。今天,芙蓉骑着破自行车刚到养猪场,高场长就迎出来,和芙蓉一起到了她的会计室,慢吞吞地告诉芙蓉:大队里说要换会计了,叫你今天把账本交出来。芙蓉诧异地看着高场长,好像在问,这是真的吗?
高场长等了等又说:“我也想不通。大家相处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换人。”
过了一会儿,芙蓉说:“交给谁?总得有人看过账,签个字给我。”
“要不,我给你签字,好吗?”
“高场长,您看得懂账目吗?没看账本怎么签字?”
“要不你等等,我去大队问问看。”
高场长匆匆来到大队,很远就听见陈崇山与朱跃键两人的吵架声。
“朱书记,你是一把手,一切工作以你为核心。可是,你不让芙蓉当养猪场的会计,你总得说个理由,是芙蓉账目不清,还是芙蓉从中贪腐了?”
“陈崇山,你不能感情用事,不要因为芙蓉是你的同学,就可以不讲原则。”
“我不讲原则了吗?”陈崇山提高了嗓音。
朱跃键拍着桌子说:“养猪场难道可以红旗落地吗?一切都是以阶级斗争为纲,不要因为养猪场是副业单位,就可以放松阶级警惕性。陈崇山,陈书记,万一养猪场出点问题,你负责,还是我负责。”
“我负责,芙蓉在养猪场做会计,能出什么问题?”
“陈、陈书记,你能保证不出问题吗?上面查下来,查得到你的头上吗?”
“好吧!既然我负不了责,我辞职。”
“我批准,我现在有权安排你到养猪场当会计。”
“我没有这个能力,我对数字是个盲。”
“那你回家当农民。告诉你,陈崇山想回翻砂厂,也要我们大队盖章同意。我不放人,那么……”
陈崇山拿过一只纸箱,用力抽出写字台抽屉,把里面的东西倒进纸箱里,抱着纸箱头也不回地走了。
芙蓉因为等新会计来接账本,中午才回家。
“芙蓉,抬起头,这样不讲理的世界终究要结束的。别难过!”陈崇山等在芙蓉家的院子里。
芙蓉低着头默默地推着自行车,听见陈崇山叫她,吓了一跳。看见陈崇山在等她,压抑的心情略微好受一点,开了草屋的门,说:“你也听说了?”
“我也被辞职回家了。”陈崇山跟着芙蓉进了草屋。
“为什么要辞退你?”
“和为什么要辞退你一样,不需要理由。人家手里有权!”
“你又没得罪过他。”
“你得罪了他吗?这个无法无天的时代……哼!”陈崇山一拳头击在织布机上。
“我得罪了他。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的。”
“芙蓉,别难过,我们堂堂正正做人,清清白白过日子。乌云不能永远遮住太阳的。”
芙蓉忍了半天的泪水还是淌了下来,说:“可是这么多年了,这个‘文革’运动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一开始我积极参加运动,现在越来越糊涂了,不知道这场运动究竟为了什么。以前四清搞两年,把四清四不清的查清楚……”
陈崇山说:“找一点书看看,心情为好的。”
“到哪里去找书呢?即使能借到一本小说书,万一是大毒草,不是更加麻烦。”
“那么看教科书,我们高中没学完的书,还可以借大学里的教科书自学。”
芙蓉哽哽咽咽地说:“谢谢你,老同学!我现在像吊在半空中的断线风筝,毫无方向。”
“芙蓉,你说……”奶奶在外面听着他们谈话,笑嘻嘻地进来说,“芙蓉,你说养猪场不要你当会计了,别难过。奶奶知道你是冤枉的,我家芙蓉是个好小囡。奶奶支持你,你哥哥志龙工地不是缺个会计吗?咱给他们看看,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他今天辞我们职,我们明天大张旗鼓去上班当会计。”
“奶奶,谢谢您!芙蓉不想当会计了。天天和社员们一起上下班挺好的,热热闹闹可以解闷。田头新闻听听,田头故事也蛮有趣的。我在养猪场独来独往觉得很闷,辞了我职,让我回归田头倒也随了我的心愿。”
“芙蓉,你这么不识好歹,陈崇山,你说说看,我是为她好,志龙工地的会计要去的人很多。再说,志龙在那儿,有个自己人照应,害怕别人欺负吗?”
“奶奶,我知道您的好意,可是,芙蓉喜欢热闹。”
“这,真是好人不得宠。”
“奶奶您就随她去吧!芙蓉她不喜欢独来独往,喜欢田头的热闹,和社员们一起除草种地也蛮好。”
“田里做,有什么好,风里来雨里去。当个会计,工分比田里做的高,热天不晒毒日头,冬天不用冒着西北风去挑岸。不是刚才因为被人开除了还哭鼻子,现在却说喜欢种地了。不相信我这个老太婆吧。”
“奶奶,我难过,不是留恋会计这个工作,我是觉得我认认真真做好本职工作,大队里不能莫名其妙辞职我。”
“真是的,都是被我三儿宠坏的。”
芙蓉用眼睛看了看陈崇山,陈崇山说:“我回家吃中饭去了,奶奶您坐一会儿。”
陈崇山站起来往外走,芙蓉站起来朝厨房去,奶奶只好讪讪离去。
左紫兰中午在学校吃饭,以前芙蓉中午在养猪场吃饭的多,中午只有志军和李三民爷俩在家吃饭。都是早晨芙蓉帮他们准备好了,爷俩回家放镬子里热一热将就着吃。
芙蓉到厨房看看有几棵青菜,于是洗了青菜又炒一碗豆腐干青菜。不想巧了,志龙也回家了,还买了一条鱼。
中午热热闹闹四人坐四边吃饭,芙蓉只吃青菜豆腐干,志军夹了一筷鱼肉放进嘴里嚼了嚼,又给芙蓉夹一筷,说:“姐,你新发明的菜肴。你自己怎么不吃。”
志龙嘿嘿笑着说:“甜蜜蜜的鱼肉,也蛮好吃。”
李三民正在喝酒,放下酒碗也伸出筷子夹了一筷放进嘴里,朝着芙蓉问道:“我的儿只会做晚饭、早饭,中午日光太刺眼吧……”
芙蓉把饭碗里的鱼肉放进嘴里,连忙站起来端起鱼碗说:“呃,我搞错了,重新回镬子用酱油荟一下。”
志军帮着烧火,点好柴火站起来帮忙,看见芙蓉拿着醋,说:“酱油瓶在那边。”
芙蓉一松手把醋瓶摔地上了,转身去找扫帚,志军说:“姐,鱼要烧焦了。”
芙蓉说:“志军你来,姐烧火。”
“我来吧!”志龙拿过酱油瓶。
志龙是大队里打电话叫他回家汇报工地的进展,志军吃完饭上学去了,李三民被奶奶叫去说话。芙蓉想出去散散心,不知不觉又来到了小爷爷的家里。
小爷爷躺在藤椅里午睡,小奶奶坐在阳光下挑豆子,看见芙蓉来,站起来拍了拍围兜,说:“屋里坐吧。”
芙蓉从屋里搬了一张小椅子说:“小爷爷睡了,我们就在外面说话吧。”
“是芙蓉来啦,我没有睡着,迷糊了一会儿。你来了真好,我正要对你说,新疆招工的事,我打听过没有了。不过上海市区年年招季节工,最热、最冷的时候,有的岗位要增加人员。于是到农村来招收季节工,热天三个月,男工多,冬天两个月,没有特别要求。”
“出去做做季节工,换个环境也好呀!”
“再过一个月,要招热天的季节工,听说季节工很辛苦的,不过待遇不差,与城里工人一样拿工资又拿补贴。”
“待遇我倒不讲究,吃苦,我想别人能吃的苦,我一定也能吃。小爷爷,您知道到哪里报名?”
“公社里有个工业公司。”
“谢谢小爷爷,我这就去报名。”
“小爷爷、奶奶我回头再来聊。”霜打茄子的芙蓉得到了一点儿露水,跨上自行车就走。
工业公司的办事员看着芙蓉填了一式三份的表格,笑嘻嘻地说:“你叫李芙蓉,这个名字真好听。你的字写得真好,字如其人,你长得也好看。”
芙蓉笑笑说:“听说女工招得很少,不知道我能被招工?”
“女工招的人数少,报名的人更少,所以我想没有意外,你能如愿的。”
“太好了,谢谢!”
家里把志龙与她的事当作绝对的主题,奶奶天天来找阿爸,阿爸找母亲,母亲只好来充当说客。她知道母亲是违心的,芙蓉扳着手指计数着,还熬过多少天可以清静三个月了,母亲也可以轻松三个月。奶奶总不能催母亲到上海来逼婚吧!
终于脱了夹衣穿单衣了,芙蓉盼望着老天爷快快发威,把人们烤热了,自己就可以做季节工。每到高音喇叭里开始播放天气预报,她总要追到外面去听,30°c,33°c,35°c了,芙蓉兴高采烈地来到工业公司。
还是那个办事员接待了她,她开门见山地问道:“师傅,都35°c了,现在上海市区要来招工了吧?”
“上个星期就来招工了,明天要出发了。”
“我怎么没有接到通知?”
“电话打到你们大队,大队里说自己大队里人手忙不过来,叫我们另做安排。”
“为什么呀?我在家闲着……”
“我不知道,听说你们大队是示范大队,所以……”
芙蓉抖着嘴唇,强忍着满眶的泪水,半天说不出话来。
办事员说:“过几天,还有一批。”
“谢谢您,师傅,请你帮我安排在第二批行吗?”
“我这里好办,本来把你安排在第一批的,主要……主要是你们大队里不同意,要不,你回去跟大队里说说看。”
“好的,请师傅把名额给我留一留,我现在就去说。”
“好,你要快点,不晓得上海什么时候来,一来马上要定下来的。”
芙蓉含着泪水点点头,转身上了自行车,没去小爷爷家,连自己家也没回,直接去大队里。王仁天、朱跃键等大队干部,因天气热,这个时候都在大队部的过道里吹电风扇。满头大汗的芙蓉迟疑了片刻,硬着头皮走了过去,盯着朱跃键看了几秒钟,说:“朱书记,我报名去上海做季节工。”
“啊呀,李芙蓉,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们大队是示范大队,方方面面的工作比面上的多得多,你也是文艺队的骨干,怎么可以说走就走呀?万一上面来检查……”
“那么邢美丽是文艺队队长,怎么可以去?”
“正因为邢美丽走了,你就更不能离开。”
“可是,这半年文艺队没有通知我去排练节目。”
“上面来检查的时候,老节目、新节目,只要有文艺表演就行。”朱跃键得意地说:“芙蓉,大热天的,站着干吗?快过来吹吹风扇,这边有空位子。”
“不是有好多替补队员吗?”
“替补队员用得太多,表现水平就不行了。”
“朱书记,要不就让李芙蓉去吧,真要是有演出需要,打个电话叫她回家,上海回来不过几小时,方便来西。”王仁天说。
“要是人家不放呢?”
“唉!乡下女孩都想去上海开开眼界,就……”
“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
“朱……”芙蓉说不下去,推着自行车慢慢离开大队部。
“李芙蓉,明年,明年让邢美丽留下……”
芙蓉努力跨上自行车,飞快远离大队部。她想到墓地去,可是,破四旧已经把墓地夷为平地,种上了植物。她筋疲力尽地坐在明沟旁边,高高的玉米秆给她一个阴影。她想大哭一场,却哭不出来。默默地看着明沟里的鱼儿游来游去,心里说:鱼儿呀鱼儿,你好幸福呀,想往哪儿游,就往哪儿游!我为什么要做人,不做一条鱼呢?
芙蓉靠着玉米根,只觉得浑身酸痛,看着玉米的阴影渐渐宽了、宽了。倒在路边的自行车也默默地贴着大地。她盯着自行车说,这是谁的自行车?一直丢在这里。渐渐地看不清自行车了,玉米的阴影已经宽得无边无际了。再看明沟的鱼儿也不见了,眼前只见一条黑压压的马路。
“芙蓉,芙蓉!”咦,谁在叫芙蓉,这个芙蓉怎么不回答呢?芙蓉想。
“芙蓉,芙蓉!”便随着声音有一道闪电,只有闪电,没有雷声,芙蓉靠着玉米根呆呆地想着。
“芙蓉,芙蓉!志军,你看,这是你姐的自行车。”
“姐,姐姐!”这是谁在喊,芙蓉想着。一道手电筒的光落在她的脸上,她闭上眼睛想,我要是触电了……
“啊!芙蓉,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陈崇山抱起芙蓉喊道,“志军,快来,你姐在这里。”
左紫兰看到陈崇山用自行车推着芙蓉,志军推着两辆自行车回家,再也控制不住了,扑上去抱住芙蓉就哭。芙蓉下了车,见院子里站了很多人,突然笑着说:“今天开大会吗?”
李三民接过志军手里的自行车,问道:“你姐怎么啦?”
“迷路了。”
李三民对着大家说:“谢谢大家关心,芙蓉走迷路了。请大家放心。”
人群中“哇”炸开了。嗡嗡的声浪里仿佛在问,这么大的大姑娘怎么会迷路呢?陈崇山说:“迷路,谁都有可能,谁能保证永远不会迷路?我把你们送到个陌生的地方,周围没有人可以问问路,试试看。”
“芙蓉去陌生地方干嘛?”有人说。
“各人有各人的事,回家回家,芙蓉回家了就好了。别做保打听。”小队长说。
左紫兰和陈崇山陪着芙蓉,芙蓉吃了点东西,睡了一觉醒来。看到泪眼朦胧的母亲和疲倦的陈崇山,问道:“姆妈,陈崇山,你们还不去睡觉,现在几点啦?”
“孩子,我的儿,你醒啦。现在后半夜了。”
“啊!姆妈,您明天还要去学校,快去睡觉,陈崇山,你也回家休息。”
“孩子,你怎么啦?”
“我睡觉呀。”
“左老师,您去休息吧,让志军起来和我一起陪着芙蓉就可以了。”
“为什么要陪我?”
“好吧,我们都回去休息,你好好睡觉吧。”陈崇山说着和左紫兰一起出去,对左紫兰说,“芙蓉好像受到了什么刺激,看上去非常疲倦。”
左紫兰点点头说:“陈崇山,你放心回家吧。芙蓉不像要自己跑出去的样子,就让她睡一觉,也许到明天就好了。”
第二天早晨,陈崇山买了小笼包子、印糕和豆浆过来,左紫兰已经起来烧早饭,李三民去街上买菜去了。志军正在做作业。
“左老师,您早!昨晚芙蓉没事?”
“一直昏昏沉沉地睡觉,现在还没醒,昨晚想让她休息休息,可是,到现在还没有睡醒,我心里有点儿……”
“等会儿送医院去看看。”
“昨晚小爷爷说,芙蓉去他家时高高兴兴的,她说到公社里打听季节工的事。”
“哦,刚才我遇到王仁天,他说,昨天芙蓉到过大队里,要求大队放她去做季节工,朱跃键不同意;王仁天劝了几句,朱跃键与他吵起来,芙蓉就流着眼泪出去的。”
左紫兰深深地叹了口气,眼泪立刻挂了下来。
“紫兰,芙蓉怎么样?好些了吗?”奶奶也起来了。
“姆妈,芙蓉太累了,好好睡一觉体力恢复了就没事。”
“那好,那好。我昨天包的馄饨,要不要给她端一碗。”
“不用了,三民出去买菜了。”
“打电话叫志龙回来陪陪她。”
“志龙工地上最近挺忙的,芙蓉睡一觉醒来就没事。不麻烦了。”左紫兰背转身去看镬子里煮的粥,快速抹了一下眼睛,问志军:“志军还有几道题?”
“你怎么在这里?”奶奶问陈崇山。
“奶奶,昨天我和崇山哥找到姐姐的,又是崇山哥把姐姐送回来的。所以今天来看看姐姐。”志军说。
奶奶嘴里哆哆哝哝着,一只手拿着梳子,朝陈崇山白了一眼,走了。
左紫兰推醒芙蓉起来吃饭,芙蓉有点颤颤巍巍,看看陈崇山,好像不认识的一样。左紫兰帮她穿上鞋子,问她想吃点什么,她只是笑笑。陈崇山把小笼包子和印糕推到她面前,志军给她倒了豆浆,芙蓉总算开口说了一句:“谢谢!”
上午小爷爷来看她。她也不认得小爷爷。小爷爷带了西瓜,她也说:“谢谢!”
下午左紫兰请假回来,与陈崇山一起把芙蓉送到医院。医生看过后说,不碍事,她受到打击,脑子里一片空白。最好带她去受刺激的地方恢复记忆,就好了。
陈崇山把芙蓉带到大队部。她见了王仁天和朱跃键也没有打招呼。陈崇山怕别人多事,迅速离开了大队部,又带她去玉米地……
芙蓉就这样与世隔绝般的吃饭、睡觉,左紫兰心里焦急得流血,表面上还是说芙蓉累了,要休息……陈崇山带着芙蓉到养猪场,到学校,问她记得来过这里吗?芙蓉总是摇摇头。
就这样过了十几天。这天邢美丽从上海回来,在横路上又是哭又是骂,芙蓉出去看热闹。邢美丽骂着:什么好事?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他们上海人干的都是室内的活,还开着电风扇,叫我们季节工在外面拉货……
“我愿意。在室外拉货有什么不好?”这是十几天来芙蓉说的最长的一句话。
“芙蓉,你没去不知道,跟在家地里做没两样。地里做是晒日头,离乡背井的出去做工,还是晒老日头,还不如在家还自由点,没有人规定几点上班下班。再说,我在家,在大队里管事,基本不晒日头的。我再也不去了,八人大轿抬我也不去。”
“你是邢美丽!”芙蓉想起来了。
“我晒得那么黑,你还认得出我?”邢美丽一把抱住芙蓉,芙蓉抱着邢美丽,都大哭起来。邢美丽大哭,想想自己为朱跃键失身、打胎,却得到了个女孩子不太愿意做的季节工。本来出于对大城市生活的憧憬,还有一线乐趣,去尝试后才知道,原来是个让人瞧不起的苦差事。不去则已,去过了,更体念到被城里人低看的难堪。越想越恨,越想越气,可是,闷在心里的苦,只有自己吞咽。
芙蓉哭,她脑子空白了十几天,倒也悠闲,邢美丽激活了她的记忆,她一下子又跌入冰窟里。邢美丽哭,觉得做季节工太苦,太低微。可是,自己快要闷死了,连这样又苦又低微的地方都去不了。
在家里,奶奶、阿爸天天逼着母亲,母亲已经毫无退路,只好把最心爱的女儿推出去。大队里,朱跃键这个魔鬼步步紧逼。一只笼中的小羊羔没处躲,那怕暂时回避3个月的机会都没有。队里的陈雅兰小学毕业,前天订婚了,一个部队的排长,尽管是个小排长,今后雅兰可以随军呀。即使雅兰不随军,她出身成份好,作为一个军官太太,在乡下也是很吃香的。去年,她随随便便就拿到了党票。
李三民拉邢美丽进屋坐,又是倒茶,又是开西瓜。陈崇山跑到街上,给左紫兰打电话。晒得黑黝黝的邢美丽,拿起西瓜咬一口,又挂满泪水,心里想:李叔如此看重我,让我得到了做人的尊严,弥补了在城里受到的歧视。回头说一声:“谢谢李叔!”
脸色苍白的芙蓉拿起西瓜咬一口,两滴眼泪滴在西瓜上,心里想着:阿爸,您到底不是我的亲阿爸,您要是我的亲阿爸,我今天的困惑和哭泣都不存在。回头说一声:“阿爸,您也吃。”
小爷爷在镇上住的房子,本来是前店后住,后来小店被联营了,于是在前边的两间房子的西边隔出一条穿堂,供小爷爷俩口子通行。小奶奶想:让芙蓉在这个穿堂开个缝纫店,穿堂虽然很狭窄,但放一架缝纫机,搭个裁衣服操作台,还是可以的。缝纫机东边放几把椅子和凳子,供做衣服的人坐坐。小爷爷一边打扫穿堂,一边开心地说:“倒也小乐胃(安逸)。”
左紫兰在老师中做了一支会,凑钱给芙蓉买了缝纫机。芙蓉本来就会做衣服,加上自己身材好,穿的衣服好看,生意倒也兴隆。日子总算平静地过着。
逢着过年过节,生意多,来不及做的时候,邢美丽来做做下手,锁扣子孔,钉钉扣子,或者缝缝直逢,挣点零花钱。有一天,邢美丽得意地告诉芙蓉,朱跃键和庄美丽的婚事吹了,是她把她与朱跃键的事透露了出去,庄书记非常生气。庄美丽还不死心,庄书记自己把工作辞了,带着一家老小离开了向阳公社。临走的那天,庄美丽在媒人的陪同下,把朱给她的彩礼全还了过来。
芙蓉正在布面上划线,停下来看着邢美丽得意忘形的样子,摇了摇头。
邢美丽说:“这下我也算出了口恶气。他不仁,我就不义。”
“他要的是升官。不过他与庄订婚后,也就前进了半步,从民兵连长升到大队书记。看来,庄书记并不打算提拔他。”
“因为只是个准女婿,要是转正了……”
“他恨你吗?”
“恨也没有意思。我想与他恢复关系。”
芙蓉用尺子在布面上刮了几下,若有所思地抖了一下布料。
不出所料,过了几天,朱跃键拿了块布来到芙蓉的缝纫店,说要做一件中山装。芙蓉量了布料的尺寸,又给朱跃键量了身材的尺寸,记在一本练习簿上,把他那块布料放进壁橱,说了句一星期后来拿衣服。小奶奶端了一杯茶来,朱跃键坐下来喝茶。芙蓉只管自己裁衣服、烫衣服。
“芙蓉,你生气了?”
“您是我的客户,我生什么气。”
“那么你怎么不说话?”
“我说什么呢?我是裁缝,裁衣服、烫衣服是我的本分。”
“你怎么不问问我,庄美丽退彩礼的事?”
“与裁缝店没有什么关系。”
“我不让你去做季节工,也是为你好。你看,邢美丽不是哭着回家了。”
“都是过去的事,对现在没有意义。”
“听说你要和志龙订婚了。”
“你很关心?”
“当然啰!”朱跃键朝芙蓉动情地笑了笑,随后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表格放在芙蓉的操作台上,招招手,迈出芙蓉的缝纫店。
芙蓉放下熨斗,捡起表格一看,不由得猛然跳了一下,手微微发抖。这是她梦寐已久的入党志愿书。她紧紧地盯着第三页上的红图章,红图章已经盖了,意味着只要她愿意填写,就可以交上去了。她把志愿书从头至尾看了一边,心里又冒出了一个担心,自己的成分,上级能批准吗?
“芙蓉,朱书记走了?”小奶奶在后边屋里问。
芙蓉快速把志愿书塞进手提包里,回答说:“走了。小奶奶,您找朱书记有事吗?”
“我想问问他,我们退休人员能回大队里落户吗?”
“哦,好像只能进户口。”
“我想弄一块自留地种种菜。”
“好像没有的,不过也有人划到自留地的。我帮您问问看。”
“不急,反正他还要来拿衣服的。”
芙蓉瞄了一下手提包,心里有点乱,不敢划线裁衣服,于是坐下来缝衣服。
“芙蓉,你忙呢。”芙蓉正低着头缝衣服,听见有人叫,抬头看到满面春风的陈雅兰,手里拎着一塑料袋五颜六色的喜糖,心里一紧,一股苦水涌上心头。强颜嬉笑着站起来,端着椅子让陈雅兰坐。
“不坐了,我还要给小爷爷,小奶奶发糖。”从塑料袋里抓了一把糖放在操作台上,说,“芙蓉,这是给你的。”
“呦!太多了,喜糖要吃的,两颗也够了。你要发的地方多……”
“我们小姐妹一场,不客气!”
“二十几年的朝夕相处,马上要天各一方。”芙蓉说,声音里有点激动,眼睛里泪光闪闪。好在陈雅兰正往后屋去,背着身回答道,“还得看机会。”
“谢谢你的喜糖,同时也恭喜你!”芙蓉说完,跑到隔壁商店里买了包饼干塞进陈雅兰的塑料袋里,转头把陈雅兰的喜糖分给大家,总算分散了一肚子酸水的作祟。
二十多年来,从来都是陈雅兰抬头看芙蓉的,羡慕芙蓉学习成绩好,羡慕芙蓉长得好看,羡慕芙蓉唱歌唱得好听,羡慕芙蓉……今天,陈雅兰的喜糖扫平了一切羡慕,而是芙蓉羡慕陈雅兰。芙蓉在一腔酸水的深藏处,何止是羡慕,其实是妒忌。痛苦地在内心大声叫喊着:李三民阿爸!您为什么不是我的亲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