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作品名称:倦鸟东归 作者:彭越 发布时间:2019-12-16 08:05:48 字数:4370
放学以后,几个人心情沉重往家里走,都不想说话。过了一阵,项东方忍不住说:“为什么说刘老师是特务?她那么漂亮,那么热情,怎么可能是特务,特务不都是歪瓜裂枣、獐头鼠目的吗?”
瘦猫说:“不知道,但是武洪平说他是特务。”
肥猪也说:“武洪平代表党中央和毛主席,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项东方哑口无言了,但心里却觉得憋屈。
几个人默默地走着,路过南风粤剧团时,里面传来嘈杂的人声,很是热闹。几个人就凑上去,见排练室里坐了好几十人,就趴在敞开的窗户前,往里面看。里面黑压压全是人,讲台旁站着一个年轻女子,小巧玲珑的身体却穿着一套肥大的绿色军装。她的脸很小,五官非常精致,肤色白净细腻。她胸前挂着一个招牌,上面写着“破鞋——焦玉颜”。她低着头,眼里露出惶恐和羞恼的神色。
项东方很快就认出她是粤剧团的花旦。小时候,他看过她演的《醉打金枝》,从此,就觉得她是全贺西镇最漂亮的女人。那时他虽然年纪小,情窦未开,但天性上还是懂得欣赏美丽的异性的,那种向往并没有情欲的成分,只是纯粹的对美的耽溺。每次在路上遇到焦玉颜,项东方都会毫无顾忌的瞪大眼睛注视着她,心里总会泛起一丝难以言传的情绪,而看惯了男人们倾慕眼光的焦玉颜,对这个屁大的小男孩自然不屑一顾,从来都没有正眼看过他一眼。但项东方依然一如既往的倾慕她,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只是被她的美所迷惑。他觉得她就像她所演的那个升平公主那样美丽刁蛮,可望不可即,近在眼前远在天边。
一个男人走上来揭发说:曾看到焦玉颜在跟一个男人抱在一起,卿卿我我的,不知道是干什么。他质问那个男人是谁?焦玉颜羞愧地说那是男朋友。那男人继续严厉地说,男朋友也不能搂搂抱抱,成何体统,简直就是道德败坏作风不正。底下的群众大声附和道:就是,太不要脸了!跟着,有人质问焦玉颜有没有搞过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搞了几次?焦玉颜羞恼得涨红了脸,垂下脑袋,眼里渗出泪水,嘴里喃喃地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没有!”
看着站在讲台旁瑟瑟发抖的焦玉颜,项东方完全惊呆了,好久都没有回过神来。一个女神般的人物如今在此丢人现眼、当众出丑,如同刚才目睹刘老师被斗那样,他又一次转不过弯来,心里十分的郁闷。他不想再看下去了,就拉着瘦猫肥猪走了。
走到县委大院面前时,那里聚集了好多人,红旗招展,人声鼎沸,几只手提扬声器不停地呱噪着。过了好一阵,他们几个才看出点眉目来。
好像是有两拨不同的人在争拗。一拨几乎清一色年轻人,个个都穿着没有帽徽领章的军装,左臂戴着红袖章,像是造反派。另一拨年纪较大,多着常服,有的穿着工作服,明显的就是保守派。两拨人唇枪舌剑推推揉揉,各不相让。造反派显然想要冲进去,保守派堵在门口,双方僵持了很久。突然,一只扬声器发出一声怒吼:“造反派的同志们,冲进去,跟他们拼了!”
跟着迎来了一阵排山倒海的呐喊:“冲啊,坚决揪出走资派!”
几百个高举着红旗、手握着木棒的造反派蜂拥般冲向大门,保守派纷纷舞动着木棒锄头等武器应战,双方一团混战。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歪戴着军帽、手擎一面红旗冲在最前面。项东方看见那半展开的红旗印着“xxx革命造反派”的字样,前面几个字看不清。那个年轻人长得魁梧英俊,脸上一副视死如归的气概。他冲到大门前,高声大喊:“滚开!谁挡道谁就是反对毛主席、反对文化大革命!”
一个工人模样的中年人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挥舞着旗杆要打那个中年人,谁知那人先下手为强,用木棒一个横扫打在他的腿上,他便摔倒在地上,几个人围住他一番乱打,很快就被打得奄奄一息。中年人说:“让我来收拾他!”
说罢,从腰间取下一把电工刀,朝他的胸口狠命一捅,一股鲜血喷涌而出。
那只扬声器又响了:“出人命了,快撤退!”
造反派灰溜溜地撤走了,大门前躺着一具年轻的尸体,鲜红的血液仍像水那样从他胸口流出来,淌到地上,染红了他绿色的衣裳和灰色的水泥地。躲在远处凤凰树后观看的项东方心里抖个不停,他第一次目睹了杀人的场面,令他回想起上次老虎蟹杀牛的情景,心中有说不出的恐惧和悲哀。
这次武斗震惊了整个贺西镇,大街小巷到处都在议论那个死去的青年人。有人说他死得不值,有人反驳说他是英雄,还有人担心会不会还有更多更大的报复行动。整个镇子都笼罩着一股肃穆的气氛,连项东方几个小孩都预感到好像什么东西正在酝酿着,一有空闲就到大街小巷瞎逛,希望能看到什么热闹的场面。
两天后,他们漫步在通往县委大院的那条凤凰大道上。这时已是冬天,凤凰树的叶子早就落光了,只剩下光秃秃、黑呦呦的枝干和像马鞭一样的干豆荚,在灰蒙蒙的天空中随着寒风轻轻地摇曳。
忽然,他们听到一阵音乐声由远及近传了过来,那乐声凄凄惨惨、又悲壮哀婉,还伴随着此起彼落的口号声。他们想都没想,就迎着声音跑过去。他们碰到的是一支送殡的队伍,浩浩荡荡有上千人,正往县委这边走来。走在前面的是一支乐队,演奏着一首哀乐,后面有一些旗手举着旌旗布幡,跟着就是一个大花圈,中央写着一个大大的“奠”;四条大汉抬着一口铺着红旗的大红棺材,后面的人高举着许多大大小小横幅和标语。
“革命烈士蔡云龙永垂不朽!”
“血债要用血来还!”
“揪出幕后黑手,还我年轻生命!“
哀乐虽然悲切,但因为人多势大,反倒显得悲壮与激愤。项东方在抬棺者中间并没有发现马骝三,而是看到四个年轻英俊的男人。他们虽然胸佩白花、臂戴黑袖章,但个个表情严肃刚毅,无不流露出一种浩然正气,似乎他们正在进行着一桩伟大的工作。项东方似乎也被这种气氛感染了,心中恐惧的感觉大大降低,反而被那种庄严所同化,觉得他们是正义的。
大队人马在县委门前停住,有人宣读了一个简短的誓言,喊了一些口号,然后浩浩荡荡地开赴到栗子山,把棺材埋到那里。不久以后,那里建起了一座六七米高的纪念碑,它坐南朝北,正对着北方,顶上有一颗红五星。打那以后,项东方他们就不太敢到栗子山去玩了。
过了一段时间,人们好像把这事给忘了,一切似乎恢复了原样。一天中午,正是人们午休的时间,项东方一伙人在肥猪家门前玩玻璃弹珠。这块空地中间有一棵很高的黄牛木,它长得枝叶茂盛,留下一地浓荫,地上有几个他们以前挖好的小洞。依照规则,他们要按顺序把弹珠打进一个个小洞里,谁先到达最后一个洞就算赢。在这个过程中,占据优势地位的人可以用自己的弹珠去攻击别人靠近的弹珠。肥猪是玩弹珠的高手,他的大拇指很有力,弹出的珠子又准又狠,总是呆在洞边,等别人的珠子靠近时,他就端起自己的珠子,瞄准对方,大拇指用力一弹,将对方的珠子轰出几米开外,有时甚至把对方的珠子打出一个缺口或者一道裂痕。
此时,经过几个回合,肥猪已经占了上风。他已经把自己那颗黄色的弹珠打到了最后一个洞旁边,仿佛胜利在望了。
突然,一群人嘈嘈杂杂地涌到了房前的空地上。这群人有几十个,全都气势汹汹、杀气腾腾,一下子包围了肥猪父亲的房间。项东方几个人赶紧收起弹珠,不知所措地看着这群不速之客。
人群开始喊口号:“揪出幕后黑手!”
“坚决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严惩杀人凶手!”
有人跑到门边,用力地敲门。过了一会儿,肥猪的父亲揉着眼睛走出来问:“什么事?”
“什么事?问你自己吧,装什么蒜?”敲门者嘲讽道。
“同志们,他就是杀害革命烈士蔡云龙的幕后黑手!”人群里有人喊。
“把他揪出来!”
“揪出来!”
“揪出来!”
一时间群情激愤,呐喊声此落彼起。两个壮汉冲上来,抓住肥猪爸双手,反剪到身后,把他推到了人群中央。他们逼他双膝跪在地上,上来另一个人,用理发推剪把他的头发剪出一个“十”字来;然后,在十字上涂上红油漆,又将他的衣袖拉上去,把两只手涂成了黑色,变成了两只难看的大黑手。
领头那人问:“同志们,咱们该怎样惩罚这个大黑手?”
“先揍他一顿,让他坦白。”
“他的嘴太脏了,让他先喝尿,清洗自己的黑心肠!”
“对!灌他尿!”
才一会儿工夫,有个人就端来了一只玻璃杯,杯子里装满了还冒着热气的人尿,黄色的尿液还泛着密密麻麻的气泡。肥猪爸此时依然跪在地上,涂黑了的双手被两人反剪到身后,看见那杯尿在他面前晃着,他可怜地拼命摇头,结结巴巴地肯求道:“别——别——别!”
人群中响起一片呐喊声:“灌他、灌他!”
那人走上前去,一只手捏住肥猪爸的鼻子,待他张开嘴巴后,将整杯尿一下子灌进了他的肚子里。肥猪爸拼命地反抗,不停地摇头,洒出的尿液落在他的脸上和衣服里。人群爆发出一阵“好好好”的喝彩声。
项东方他们几个本来一直站在人群外,惊恐万状地看着这骇人的一幕。项东方根本没法相信,人竟能干出如此残忍的事情;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人们会这样的对待别人。他相信肥猪爸爸是一个好人,脑中闪过许多有关他的记忆。有一次,妈妈很晚都没有回家,他肚子饿了,走到肥猪家门口,他爸看他那样子知道他肯定没吃饭,就叫肥猪拿了两个糖包子给他,他张嘴就咬,滚烫的红糖流到他的胸口,他爸笑着说:慢点吃,不够还有。那时他就觉得他爸真是好人。还有上次他偷钱,派出所的人主张要严惩,他爸却极力为他开脱说,他们都是小孩子,主要是环境太乱,多加教育就好,去水电站就是他的提议,项东方为此很感激他。眼下这一切让他感到恶心难受,令人揪心,他震惊得想哭想吐,一转身想逃离现场,才发现肥猪已经不见了。
瘦猫两眼发直,愣愣地看着跪在人群中瑟瑟发抖的肥猪爸。项东方推了他一把,焦急地说:“肥猪不见了!”
瘦猫这才缓过神来,惊呼道:“他不会出事吧?”
说罢,拉起项东方跑出人堆。他们跑了很多地方,到了学校,到了栗子山,都没有发现肥猪的下落,最后才在贺江边的沙滩上见到了他。
肥猪站在沙滩上,往河里狠狠地扔着石头,一块接一块地,嘴里不停地诅咒着。看见他们到来也不搭理,反而开始脱衣服,一边飞快地往河里跑。瘦猫上去一把拉住他,喝道:“干嘛呀你,你疯了,水那么冷!”
“我就是疯了,我快气死了!”
项东方也抓住了他的手,两人合力将他拖回岸边。他一屁股瘫坐在沙滩上,嘴里狠狠地骂道:“狗杂种,等我长大了,我要亲手把他们一个个杀掉,全部扔到贺江里喂鱼!”
“对,杀他一个片甲不留!”项东方也气愤地附和道。
瘦猫骂得更凶:“还要碎尸万段,全部烧成灰!”
骂了好一阵,气也泻了,火也灭了,俩人也在肥猪旁边坐了下来,大家忽然陷入一片沉默之中,谁也不说话,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不知人间恩怨的河水继续汩汩地流淌着。项东方低着头望着清澈的河水,心里很乱,不知道怎么安慰肥猪,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需要安慰呢?一个年轻的生命,经历了那样一幕触目惊心的场景,又怎能轻易平静下来呢。
过了很久,肥猪慢慢地抬起头,沉重地说:“妈的,贺西这个鬼地方,我有朝一日离开了,绝不会再踏进半步!”
项东方和瘦猫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们抬眼望着肥猪,只见他双手紧紧地握着拳头,两眼噙满了泪水,他任由泪水慢慢地滑落脸庞,落在衣襟上。这个平时总是乐观开朗、甚至有点老成的少年人,此刻充满了仇恨、愤怒和无奈。
这一刻项东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会永远记住这件事,记住肥猪的话,一辈子都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