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作品名称:倦鸟东归 作者:彭越 发布时间:2019-12-15 10:51:12 字数:3005
项东方他们在水电站呆了一个夏天,人都玩野了,本来是要他们去“改造”的,结果玩得更疯了,当然,最大的收获是把烟戒掉了。回到家里,学校复课了,与以往不同的是,学校来了一批工人宣传队和农民宣传队。
开学那天,班主任将一个老农打扮的人引进教室,向大家介绍说这是农宣队长武洪平,全班都瞪着惊讶的眼神看着这位神秘的人物。武洪平个儿中等,肤色黧黑,胡子拉碴,上身着一件油腻的蓝色中山装,下身穿一条皱巴巴的绿军裤,头戴一顶蓝灰色的海军帽,帽檐已经松垮垮地耷拉了下来。没过多久,全班同学就发现了武洪平一个有趣的特点:他每隔一定时间都要“哼哼”地抽一下鼻子(大概有鼻炎),同时嘴巴就会顺势歪斜到一边。
老师介绍完毕,退到一边,武洪平毫不客气地走到讲台后面,开始了训话。他用乡音十足的土话开讲道:“同学们哪,伟大领袖毛煮食……”他分不清“主席”和“煮食”,底下人的嗤笑声打断了他的话。他顿了顿,正色道,“大家莫笑、莫笑,严肃点!毛煮食派我们贫下中农宣传队进驻学校,是非常英明的。哼哼!”
随着这“哼哼”一声,他习惯性地抽着鼻子,同时嘴巴歪向一边,又有人忍不住偷偷地笑起来。他毫不理会,继续进行长篇大论,他讲的话毫无逻辑,思维混乱,常常前言不搭后语。讲着讲着,讲到了忆苦思甜,讲起了故事。
他说:在万恶的旧社会,地主都像豺狼一样黑心,变着法子来剥削我们贫下中农。有一年夏收夏种,是全年最忙的时候,我们没日没夜地给地主干活,每天又累又饿,狠心的地主却拿来稀粥让我们喝。那个粥稀得可以当镜子,照人照得鼻子眼睛清清楚楚的,怎能当饭吃呢?我们不干了,就把粥拿到猪圈去喂猪。地主发现后,舍不得了,只好把粥拿回去自己喝掉,以后天天都要给我们准备干饭。说起来那时候真是痛快呀,比起前几年“经济困难时期”吃野菜谷糠简直强太多了!
同学们又开始笑了,老师也很尴尬,不知怎样才能帮他圆场。武洪平还觉得莫名其妙,抽了几下鼻子,又继续讲,越讲越兴奋,讲到忘乎所以时干脆一屁股坐到讲台上,手舞足蹈口水花四溅。他说:“后来,毛煮食领导我们闹革命,解放了全中国,‘雄鸡一唱天白下’……”
他为了证明自己的博学,引用了毛主席《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这首诗中的一句,那是同学们早就背得滚瓜烂熟的,结果他把“雄鸡一唱天下白”吟成了“雄鸡一唱天白下”。全班上下终于忍不住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一时间大家笑得七歪八倒的,项东方笑得双手捧着肚皮不敢放松。
武洪平不知所以,以为大家很欣赏他的诗朗诵,先“哼哼”地抽了一下鼻子,然后继续说道:“伟大领袖毛著食是很有水平的,这首诗写得多好呀。你看,大公鸡‘喔喔’地一叫,天就白了一下,多妙啊!实在是高!高!高!”
“哈哈哈”全班又是一阵捧腹大笑。
瘦猫的贫劲上来了,他举起手对老师说:“老师,我要上厕所!”
老师本来一直在忍着不敢笑,脸都憋红了,这时乘机放松了一下,故意问道:“你为什么要上厕所呀?”
“我肚子疼!”
“我也肚子疼。”
“我也是。”
同学们一个接一个地叫肚子疼,老师又好奇地问:“奇怪了,为什么大家都肚子疼?”
“因为,因为……”
没有人正面回答老师的问题,但全班人却心照不宣地笑得前仰后合。
武洪平终于发觉好像有点不对劲了,从讲台上跳下来,手拍打着桌子,脸涨得通红,气急败坏地说:“安静、安静!大家严肃点。这是路线问题,不能含糊!我再说一遍,我代表的是农宣队,代表的是毛煮食。我再次强调一下,在文化大革命中,要对地富反坏右资产阶级实行无产阶级专政,绝不能心慈手软!哼哼!”
他混浊的眼中露出一股杀气腾腾的凶光,令人不寒而栗,于是,再没有人敢笑了。
也许,武洪平真是一个丧门星。解放前他本是邻近村里一个游手好闲的混混,整日干些偷鸡摸狗、欺男霸女的勾当;后来当上了大队治保主任,文革开始后就被派下来做农宣队长。他来了不久学校就开始了批斗活动,第一个被拉到项东方班上的是教音乐的刘老师。
那一天,刘老师站在讲台旁,瑟瑟发抖,低着脑袋,眼睛盯住自己的脚尖,神情黯然又恐惧。项东方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不久前那个生气勃勃的音乐老师,那个给了他们许许多多欢乐的美丽女人。就在不久前的那堂音乐课上,刘老师一头短发,一袭花衣,神采飞扬地拉着手风琴,声情并茂地唱起《听妈妈讲过去的事情》,她那清脆悦耳的女高音令全班同学听得如痴如醉、神魂颠倒,喝彩声不断。几个同学不约而同地喊道:“老师唱得真好听!再唱一遍好不好?”
刘老师笑了笑,温和地说:“好是好,只是我们时间不多,我要在这堂课教会你们唱这首歌。这样吧,我先教大家唱,等大家学会了,我再给大家唱一首我最喜欢的歌,好不好?”
全班都欣然同意,而且大家因为很喜欢那首歌,很快就学会了。于是,老师信守承诺,要给大家唱了一首《念故乡》。在唱歌之前,老师深情款款地说:她的故乡在遥远的地方,那里也有一条像贺江一样美丽的河,她很小就离开了家乡,现在她时时刻刻都会思念故乡,梦里常常回忆小时候在河边玩耍的情形,思念父母兄弟,所以她特别喜欢这首歌。
项东方从没有出过远门,他还不能理解老师对故乡的思念。他也不知道这是一首美国歌曲,如果知道了,没准他就不会喜欢了。因为他心里有一条像他画在书桌上的那道红色的三八线,线的两边是泾渭分明的,不是好就是坏,凡是美帝的东西一定是反动的、腐朽没落的。他直觉得歌很好听,虽然他自己并没有明确地意识到这种感觉,他也说不出这歌为什么那么动听。大家跟着老师的节奏一起合唱了起来,直到下课的钟声响起,教室里依然回荡着那轻盈灵动、婉转优美的歌声:
“念故乡,念故乡,故乡真可爱。天清清,风凉凉,乡愁阵阵来……”
项东方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样一位充满爱心的老师怎么突然之间变成了一个坏蛋、一个反革命,一个人人都可以侮辱批斗的对象;更不明白为什么那些昨天还是喜欢她的人今天会出狠手,他陷入了彷徨迷惘之中。
王小东拿着一张稿子跳上讲台,慷慨激昂地照着念了一遍。先是一段毛主席语录: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接着就说,刘老师是美帝的走狗、内奸、特务,她教我们唱美帝的反动歌曲,毒害青少年的思想。讲完后,还喊了几句口号。然后,走到门角落,拿过一个扫把,从中抽出几根枝条,就往刘老师身上狠抽了几下。
项东方记得那次跳窗偷游泳,爸爸回来后梅姨告状,爸爸就是用这种扫把枝来打自己的。扫把枝是一种叫岗松的植物,纤细得像一根铁丝,人们把它捆成一把做成扫把。项东方知道它的厉害,细细的扫把枝就像一根马鞭,抽在人身上火辣辣的发烫,痛切心肝。王小东每抽一下,刘老师眉头就皱一下,脸上淌出了鲜血,沿着脸庞流下来,一滴滴地落到衣服上。项东方看着王小东打刘老师,就像是打在自己的身上,每打一下他的心就抽一下。
柳丝雨伏在桌上抽泣,肩膀上下起伏着。项东方一直都在看着讲台前发生的事情,现在突然发现柳丝雨在哭泣,才想起来刘老师原来是她妈妈。他的心里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挠,他不相信老师是什么特务,他忽然间对柳丝雨充满了同情。上次,因为蜗牛事件他就觉得自己亏欠了她什么,一直都没有找到机会向她道歉,而柳丝雨一直都不理他,让他心里始终憋着一股劲,此刻他更是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是好。
犹豫了好久,他才鼓足勇气掏出一条手绢,又在一张小纸片上写下一行字,把纸片包在手绢里面,轻轻地碰了一下柳丝雨的手臂。柳丝雨抬起头,睁着泪眼怨恨地瞪了他一眼。他把手帕推到她面前,她并没有任何表示。他怯生生地说:“新的,还没用过。”
柳丝雨轻蔑地“哼”了一声,又把头埋到手臂上,不再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