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路遇
作品名称:生•活 作者:王子文 发布时间:2019-12-15 18:16:35 字数:5932
沿海越来越近了,赖毛心里忽然也越来越不踏实了。一路走过来的见闻,让他觉得自己跟沿海之间是有差别的。看着眼前往沿海延伸的路,他忽然有了一种想要离开的想法。可是,当他回头看着三神经女人和毛妮她们姊妹几个时,这种想法马上又给另一种责任给挤得没了。这娘儿几个出来把自己带出来了,自己就是这个家里的唯一的男人,现在自己也是这个家里没有举办结婚仪式的女婿了,这一家几口人的担子不管怎么说,已经有一多半在自己的肩上了。
“歇会儿吧,这一路走了不少的路。”三神经女人虽然不愿意坐板车,但赖毛不答应,硬是把她生拉硬拽摁到板车上拉起来就走,这一走就是一个晌午。尽管天气不像前些日子那样热了,但赖毛还是给这一路的紧走让汗水溻湿了衣裳。看到赖毛这一路吃的劳累,她心里疼得都有些哆嗦了。
“再往前走一段吧,今儿天不好,怕是要下雨了,咱能多赶点儿路就多赶点儿。”赖毛回头对三神经女人说。
三神经女人抬头看了一下天,天被一层不算很厚的云蒙了起来,灰灰沉沉的。她很清楚,这样的天气轻易是不会落下雨来,可一旦落了雨,那就会没个结尾,沥沥啦啦地要下好多天。看了这样的天气,三神经女人不再说话了。
毛妮也随着娘看了一下天,皱起眉头琢磨了一阵,这样的天气会落雨吗?不由得她回头看了一眼与自己并排往前走着的赖毛,眨巴着两眼问赖毛:“这样的天气会下雨吗?”
赖毛又抬头向周围的天上看了看,摇了一下头,说:“这样的天气可没个准儿,我记得去年这个时候,也该收秋了,人们说天不会下雨了,整天天空瓦蓝瓦蓝清清朗朗的,没想到人们就要动家伙什儿下地往回收秋,天竟然飘起雨来。这雨一下就下个没完没了,地里的山芋都沤烂了,雨也没有停,闹得整个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冒雨下地用手往回抠山芋。今年这天,也没个准儿,你看这天上的云彩,谁也说不准那块云彩就能下起雨来。”
听着赖毛的话,毛妮不禁又往天上来回看了一阵。
三神经女人坐在板车上,也打着眼罩子又往天上看了一阵,然后放下眼罩子低下头来,转回头看着赖毛的脊背说:“这天气,还真说不准。那样吧,咱往前再走一阵,找个能避雨的地方歇着,防备着这天落下雨来。”
不愿意坐车的二妮一直生气似的在前面走一阵停一阵,并且不时地回头看一眼后面的赖毛和毛妮,然后继续往前走。
赖毛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继续拉着板车往前走。
毛妮挨着赖毛的身子跟着赖毛往前走了一阵,转头看着赖毛,轻声喊了一句:“赖毛。”
这些日子,赖毛听到毛妮的声音就感觉像老鸹窝后面的那条清澈的溪水静静地流过村后的那片土地一样,像开春后的第一朵花儿开在还没有被绿色铺满的老鸹窝前面那座小山上一样,更确切一些说,这些日子,不管毛妮在他面前是不是说话,只要能看到毛妮的声息,他就觉得像喝着糖水一样,心里甜甜的,通身上下都是甜甜的。毛妮已经是自己的女人了,虽说还没有下聘礼,还没有用花轿把毛妮抬进自己的那个家,但毛妮的一切都已经紧紧地绑在了自己的身上。
赖毛转过头看着毛妮,毛妮的笑让他心里很舒坦。
“赖毛,这天要是下雨了,咱连个避雨的地方也没有呀。”毛妮见赖毛在看着自己,心里舒坦地一笑。
赖毛抬头往上看了看,说:“这天就是下雨,一时半会儿也下不来。”
毛妮跟着赖毛往头上的天空看了看。
三神经女人又背过头来看了一阵赖毛和毛妮,心里倒是觉得熨帖。这两个孩子,就是跟着自己受委屈了。
二妮在前面走了一阵,站下来瞅着后面的赖毛和毛妮。
赖毛和毛妮并没有注意到二妮,更不会注意到二妮瞅着他们时的眼神。
有人说,是花,总会要结苞开放的。这个时候的二妮可能就是处在了开始结苞儿准备开花的季节了。
赖毛和毛妮小声地说了几句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的话,两人很幸福地彼此相视而笑。
二妮瞅着赖毛和毛妮这样开心地有说有笑,不自觉地撇了一下嘴,然后头一扭,撅起嘴巴转过身去继续往前走。
一家人就这样往前走着。
天空里的云彩依旧被固定了一样,不高不低地蒙着原本应该蓝莹莹的天空,时不时的还会有很轻的风吹过来。这样的风已经不像前些日子里的风那样让人还能感觉出多少还有些黏黏稠稠的热的味道,眼下的风吹到人的身上,已经让人感觉出些清凉了。
忽然,一群孩子蹦蹦跳跳地迎着他们走过来,每个孩子的肩上都挎着一个方方正正的包。孩子们似乎很高兴,叽叽喳喳地说着些啥子老师之类的话。
赖毛马上就看见了自己童年时的模模糊糊的印象里,比自己大一些的孩子坐在那间土房子里,背剪着双手跟着那个说话像鸟叫的知青长短不齐地念些好听的话。
毛妮虽说只是比赖毛小了那么一丁点儿,但她没有那样的印象,她很好奇地看着眼前的这些孩子,觉得这些孩子很好玩儿。
走在前面的二妮倒折回身子跟着这些孩子走了一阵,脸上一直微笑着看着这些孩子。
板车上的三神经女人看着这些孩子,叹了口气,然后盯着一直在追着这些孩子看的三妮儿、四妮儿和五妮儿。孩子们没有进过学校,还不知道这些孩子是放学归来的小学生,只是这样好奇地盯着这些孩子。看起来自己的孩子和这些孩子大小差不多的年龄,可人家的孩子能这样背着书包去学校里跟着先生念书识字儿,自己的孩子却跟着自己这样逃难。
“娘,这些孩子背着个包儿都是干啥的呀?”三妮儿看着那些孩子越走越远,不舍地回头问三神经女人。
“这些孩子都是小学生。”三神经女人很心酸地看着三妮儿。
“小学生是干啥的呀?”四妮儿也这样问。
“小学生就是跟着先生读书念书认字的。”三神经女人又看了一眼四妮儿。
“跟着先生读书念书认字能干啥呀?”四妮儿瞪着眼,挠着头问。
三神经女人知道,不管自己咋的向自己的这几个孩子解释,这几个孩子都不会明白,从她们几个出生来到这个世上至今,没有哪一个能进过学屋门儿,学校在她们的心里,是一个单凭自己的嘴去说也说不明白的东西。不光自己的几个孩子这样,整个老鸹窝里的孩子都是这样,自从那个下放知青从老鸹窝走了之后,再也没有孩子能读书认字儿了,原本在那些孩子心里的学校就再也不存在了。下放知青走了之后出生的孩子,就更不知道学校是一个啥样的东西了。
四妮儿见娘没有回答自己跟着先生读书认字儿能干啥子,拽了一下娘的衣袖。
“妮儿,等咱们娘儿几个安生了,娘送你们几个进学堂,那个时候你们就知道读书认字儿能干啥了,娘现在跟你们说不清楚呀。娘不认字,那里面的道道儿娘也不会说。”三神经女人看着四妮儿笑了一下,说,“娘小的时候,看着人家有钱的孩子读私塾,心里也馋得谎,可你们姥爷没钱给娘请先生,也就没能读书认字儿。”忽然,她的心里有了这样一个很果断的决定,如果自己小的时候能够读书认字了,可能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了,不管以后世局会咋样的变化,自己绝不能再让自己的这几个孩子跟自己一样。
“我们也要上学跟着先生读书认字儿了!”四妮儿见娘这样说,高兴地摇晃着三妮儿的肩膀大声喊,虽然她还不知道上学跟着先生读书认字儿是咋的一回事儿,只是从刚才过去的那些孩子身上看见了上学跟先生读书认字儿的喜悦。
三神经女人见三妮儿、四妮儿和五妮儿她们姐妹三个脸上,因为自己的一句要让她们上学读书的话高兴地笑个不停,她的心里也是一阵子的喜悦和激动。不过,这样的喜悦和激动马上就像被冻结了一样在她的心里窝成了个疙瘩,等在这一家人前面的又会是啥样的路啊!
毛妮回头看着那些孩子越走越远,回过头来看着赖毛,问:“这些孩子是上学的吧?小时候我听村子里的人说过,说咱们村子里有个城里的年轻人下来劳动,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生产队里就让他教村子里的孩子读书认字儿。后来那个年轻人回城了,村子里就再也没有学校了。”
“那个时候我也没赶上,年龄小,就整天在学屋外面看那个年轻人带着村子里的孩子念书了。”赖毛向毛妮点了一下头,也回头看了看那些已经走得很远的孩子,“那个时候就想着啥时候自己也能坐到学屋里跟着那个年轻人一起读书认字儿多好啊。可那个年轻人走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书也没有能念成。”
“咱是没这个念书认字儿的命了,看这些孩子多好!”毛妮很遗憾地说。
“等咱们安生了,就送三妮儿四妮儿和五妮儿她们几个上学去。”赖毛也遗憾地长长地叹了一声说,“虽说咱说不清读书认字儿有啥特别的好处,看人家这些孩子读书认字儿,想必也会有很大的好处了。咱不能读书认字儿了,得让她们几个读书认字儿,不管咱会在哪儿安生了。”
三神经女人听赖毛跟毛妮这样说,心里的疙瘩一下子像开了似的。一回头看了一眼赖毛的后脊梁,这样懂事儿的孩子,自己这辈子就放心了!
毛妮见赖毛这样说话,眨巴着眼睛很满意地点了点头。
“就是不知道咱去的沿海会是啥样子。”赖毛心里没底儿地叹了口气。
“孩子,不管咱要到哪儿,记住那句老话,有一双手,就有一口饭。”三神经女人回头对赖毛说,“咱娘儿几个好几双手,也准能安生。”
赖毛听了三神经女人的话,眨巴了两下眼,也就不说话了。
毛妮回头看了看娘,又回过头来看了看赖毛,她不知道赖毛咋的会不说话了。
三神经女人回头只能看见赖毛的后脊梁,她看不见赖毛脸上疑问的颜色。
这个时候,二妮忽然停下来等着赖毛他们拉着板车赶上来,待到赖毛离她近了,她两手往腰里一掐,嚷着走得累了,也走得饿了。
赖毛见二妮这个样子,就回过头来问三神经女人是不是找个地方歇会儿。
“找个地方歇会儿吧,你也该累了,这都走了不少的路了。”三神经女人答应着。
赖毛得到三神经女人的应答,往前面看了看。前面再也找不到啥子棚子了,倒是有棵很大的树长在路的旁边,可能是有些远了,看不出那是一颗啥树,但枝叶很密实。他回头跟三神经女人商量说:“娘,咱就到前面的那棵树下歇着吧,正好这儿周边的几个村子也都很近。”
三神经女人在板车上转着头向四周看了看,周围的几个村子真的很近,并且看起来这几个村子都不小,这样的话,就可以在这几个村子里多要些口粮,预备着以后到了沿海一时半会儿的饥荒。
那棵大树越来越近了,渐渐地赖毛看清了,这是一棵有了年岁的老槐树,树干大约要五、六个人才能抱得过来。树干上的老皮疤疤瘌癞的像老茧子一样。树干上还有一道突起的长长的包从树根一直到上面的分叉的树枝上,像老人腿上突起的老筋。这棵树上面的很多的树枝粗壮有力气似的向周围伸展着,很霸气地托起很密实的树叶,尽力向四周扩展着势力。可能这棵树的势力过于强大了,它周围没有别的啥树,就连树下的几棵稀稀拉拉的青草,也黄病寡瘦的像饥荒年里的孩子。
三神经女人看了看这棵树,皱起眉头轻声说:“孩子,咱换个地方歇着吧。”
“咋?”毛妮很不解地看着娘,问。
“这棵树有年岁了,树上就会住着些精灵,这树下阴气太重了。”三神经女人眨了眨眼。
可能是这棵树下真的像三神经女人说的那样,三神经女人的话还没有落音,赖毛不觉得整个身上一股子凉气,鸡皮疙瘩一下子厚厚地裹着了他的身子。他不由得又抬头看了看这棵十分粗壮的老槐树,老槐树不声不响地罩着头顶上的天空,一股阴森森的威严无声地压下来,压得让人感觉到马上就会喘不过气来。
赖毛不由得又拉起板车,喊了三妮儿她们几个赶紧上车。三妮儿她们几个也不知道咋的一回事儿,就依着赖毛重新爬上了板车。她们几个爬上板车之后,赖毛拉起板车就慌慌忙忙地离开了这棵老槐树。
三神经女人一手扶着板车的车帮,急急忙忙地跟着板车往前走,一面喊着毛妮和二妮要赶得快点儿。她回头看了一眼那棵已经离得远了的老槐树,这才松了一口气,跟几个孩子说:“这棵老槐树年岁大了,上面就会住些精怪,咱要是在那棵老槐树下歇着,树上的精怪就厌烦咱们打搅了他,会施用法术在咱们的身上,跟我们找别扭。刚才那么没有看见吧,那棵老槐树后面有烧过纸钱的印子,还有没有着完的香。”
这个时候的毛妮和二妮才知道为啥刚刚停下来又给喊着离开了,原在老鸹窝听到的许多有关神鬼魔怪的传说,让她们姐妹两个不由得又回头看了看那棵老槐树。
赖毛拉着板车头也不回地紧赶了一阵,这才放慢了脚步,不知道是这一阵的紧赶还是别的啥原因,此时他竟然出了一身的汗水。
“再找个地方吧。”赖毛喘着气,回头看着三神经女人。
“等会儿,我念叨念叨。”说完,三神经女人对着那棵老槐树闭着眼嘴里咕咕哝哝地念叨了一阵别人听不清楚的话,念叨完了,她才睁开眼看着几个孩子。
“娘,你念叨的啥呀?”二妮好奇地问。
“求树上的精灵宽饶我们娘儿几个打搅他了。”三神经女人向二妮解释着说,“这样,那些仙怪就不会跟我们计较了。”
赖毛见三神经女人念叨完了,这才重新拉起板车往前走。
他们大约往前又走了里把路,这才在路旁找了个平整的地方停下来。
“刚才我一到那棵老槐树下就觉得挺阴森的。”赖毛一屁股坐到车把上,出了一口长气儿。
“那样的大树都会住着些精怪,咱们老鸹窝前面的山上就有这样一棵树,年年都会遭闪击雷劈,可年年那棵树又枝叶密实,不像有的树,闪击雷劈一回就死了。老辈子的人说,咱们老鸹窝前面的那棵树有很大的讲究,多少年了谁也说不清,开过阴眼的人说,那棵树上住着不少的精怪。刚才那棵老槐树,我估摸着上面也一定住着不少的精怪。”三神经女人看着赖毛,顺着赖毛的话说,“这会儿咱离开了那棵老槐树,也没啥事儿了。”
“咱们老鸹窝村子前面的那棵树我听说过,就是没有看见过。”赖毛又抬头望那棵老槐树的方向看了一眼,“老辈子人说咱们那儿的那棵树周围迷瞪人,谁到那儿都会犯迷瞪,转来转去就是走不到那棵树跟前。”
“村子里的人谁也没见过那棵树,老辈子人都这么说,说那个时候每逢个年节啥的,村子里的人都会去到那棵树的旁边烧纸上香,求那棵树里的精灵不要祸害村子里的生灵。从除四旧之后,就没有人敢再去烧纸上香了。”三神经女人回想着说。
“啥是除四旧呀?”二妮眨巴着眼睛问。
“娘也说不清楚,是上边来的人要那样做的,村子里的人跟着跑,上边的人叫做啥,村子里的人就做啥。这样闹腾了好长一阵子,上面来的人嫌弃咱那个老鸹窝太偏远,就走了。打那以后,上面也就很少有人去咱老鸹窝了。也就是打那之后,村子前面的那座山上的那棵树就不见了。”三神经女人眨巴了两下眼,对几个孩子笑了笑,说,“你们小,没赶上那个日月,当然也就不知道那些事儿。”
“我倒是听我爹娘唠扯过,我当爹娘唠扯的是啥闲话古戏。”赖毛接过三神经女人的话。
“那可不是闲话古戏,那些事儿在咱老鸹窝真真实实地发生过。”三神经女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严肃了,“那些事儿多了,还有啥子三反、四清、大跃进,还有啥子炼钢铁,那时候可没有少折腾。今儿跟你们说这些话,跟别人唠扯的时候千万别提起那些事儿,当心会有人给咱扣个啥帽子。要是有人给俺扣了啥帽子,咱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她提醒几个孩子。
几个孩子有些惊惧地对着娘点了点头。
“好了,咱不提这些事儿了。歇会儿,待会儿到了饭时,咱还得去讨些口粮。”三神经女人转过身,坐到另一个车把上。
三神经女人她们娘儿几个还没有喘息均匀,就见几个拎着大包小包的人从她们要往前赶的路上一路说笑着走过来。她们注视着这几个人一步一步地与他们越来越近了,这个时候二妮问了一句:“这些人是干啥的呀,咋都大包小包的?是不是也是出门要饭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