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妈妈去世

　　1993年初冬时节，天冷的特别早。一向隐忍克制又要强的妈妈，终于倒下了，她住进了医院。
　　医生说：你妈妈的肝胆都出现了问题，是长时间心情积郁导致的。
　　是啊，妈妈自1990年广东回来就郁郁寡欢，心结再也难以打开。
　　
　　寒风中，我们陪着妈妈在医院治疗。妈妈做了一个很大的手术，腹部被切开了，几乎有7、8寸长的刀口，术后麻药一过，会是怎样的痛啊。妈妈怕我们担心，竟紧缩双眉，一声不吭。才四天，妈妈就急着下地活动了，她扶着我，一步一步的试探着走，小心着伤口，忍受着钻心的疼痛。
　　妈妈坚强再一次验证。
　　妈妈得的是重症。手术只是维持。
　　我们姐妹几人轮流照顾着妈妈，看到她被病痛折磨着，我们心痛万分，却没有办法替妈妈分担。
　　出院后，已经临近春节，我们把妈妈接到我家，父亲那里暂时由姐姐和妹妹抽时间去照顾。那时候我的儿子已经十岁，妈妈很疼爱他。
　　春节那天，我们接来父亲，姐姐和妹妹全家都来了，在我家过了一个热热闹闹的春节。
　　那一段时间，妈妈感到非常幸福。
　　一天早上，我的丈夫早早起床，与往常一样，将洗脸水打好，放到妈妈床边。妈妈起身洗了脸，见我过来，很感慨地对我说：“玲啊，你找了一个好丈夫！我何时受过这等待遇，连洗脸水都打好放到枕边了。唉！你命好，妈妈也跟着享福了！”
　　我嗔怪妈妈说：“妈，看你把他夸的，你连女儿都给了他，给你打盆洗脸水又怎么了？值得这么夸他。”
　　妈妈语重心长地对我说：“玲啊，不是这样说的！这人好不好，是装不出来的。他今天能这样对你的妈妈，这是他善良的品性决定的。有这样的品性，其他再有什么不如意，也都是小事了，你可要珍惜啊！”
　　我直视着妈妈的眼睛，深深点了点头，说：“嗯，妈，我记在心里了！”
　　不能不说，以后的日子里，我和丈夫也吵过闹过，但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曾分开，是妈妈那句语重心长的话语时时警醒着我。
　　过年后，妈妈回到自己家里，因为这段时间父亲的生活都是姐姐或者妹妹抽时间去照顾。妈妈听了终是不忍。说自己病已经差不多好了，还是回家去照顾一下父亲。因为父亲一辈子连做饭也不曾学会。
　　妈妈回到家以后，父亲很高兴。
　　父亲由衷地说：“唉！这家才又像一个家了！”父亲这是一句发自内心的话，这已经是父亲对妈妈说的最有温度的话了。
　　妈妈听了非常高兴。尽管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就开始一日三餐照顾父亲的饮食了。
　　1994年的暑假，妈妈再次住进医院。
　　这一次，妈妈的身体越来越差，因为整个胆囊已经摘除， 胆囊应有的储存胆汁、浓缩胆汁、泌粘液等作用就丧失了。 而妈妈原本体质就差，医生说妈妈经常引起胆汁反流，对胃伤寒也很大。这次入院，妈妈经常出现呕吐胆汁现象，体重明显减轻，眼看着妈妈在消瘦，  且严重消化不良，腹部渐渐涨起。妈妈饱受着腹胀之苦，时而还遭受腹泻或脂肪泻之罪。      
　　而这都源于胆囊切除。可是妈妈的胆囊里面积满了结石，切除是唯一选择。
　　可是胆囊的切除对于胆管内的流体压力失去了缓冲作用。又导致了胆总管内压力增高,引起了胆总管代偿性的扩张,从而又使胆总管内的胆汁流速变慢,并发生旋涡或涡流现。
　　妈妈的身体已经不堪承受如此痛苦。
　　医院坦言：病人接回家吧，好好陪着她，想吃什么，给她什么，不能再承受任何诊治的痛苦了。
　　爸爸同意接妈妈回家。
　　这时候，父亲已经退休，妹妹接了父亲的班，到了铁路货物处。
　　妈妈已经卧床，父亲不懂厨艺。妹妹便把父母接到他们家里。
　　我放暑假了。整整一个假期陪着妈妈。
　　那是我和妈妈最贴心的一个月啊。病中的妈妈和我说了很多很多的话，说自己很知足，三个女儿如此孝顺，三个孙儿有都乖巧，没什么牵挂了。
　　妈妈也说她的过去，她喜欢的纺织厂的工作，她的鱼米之乡的南方，她的退让，她的矛盾，她对父亲的隐忍……
　　而妈妈对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一定做通你丈夫工作，调到南方，调到我的家乡去！”
　　调动工作去南方，我又何尝不想去呢？
　　且不说我就在南方出生，就是小时候多次回到妈妈家乡，对南方的温润和秀丽，早已经满心喜欢。可是，从一九八八年以来，南方的小姨他们多次帮我提供信息，包括帮忙办理调到，都被夫家阻止了。主要是婆婆严重阻止，她实在不舍得她最喜欢的小儿子及孙儿调到远离她的南方。
　　一次次调动就这样泡汤了。
　　这次看着在病榻上虚弱的妈妈再次提及此事，我不仅长叹一口气。
　　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妈妈神智很清醒，精神也好，叫我把老公叫来，有话对我们说。我心里纳闷，还是打通了老公的电话。
　　一会老公匆匆赶来了，紧张地问我：“妈妈怎么了？”我对他说没事，是妈妈有事想单独和我们说。老公和我一样的奇怪。我们一起来到妈妈病床前，就听妈妈说：“我没多少日子了，看到你们都过的很好，家庭和睦，我走了也放心了。”
　　我哭了：“妈妈，你别说这样的话，你不会有事的。”
　　“傻孩子，妈妈病自己最清楚，我没有什么牵挂了。只是……”妈妈喘息着，停了下来。我们很紧张：“妈妈，有什么话，您尽管说，要不要把姐姐和妹妹叫来？”
　　我们都觉得事情的严重。可是妈妈摆摆手，说：“不用了，和她们没关系。妈妈只想对你们说啊。女儿，你应知道妈妈心事啊。只有你们才能满足妈妈的心愿，这是妈妈今生唯一希望啊。这愿望就是你们要回到妈妈故乡去。我真的不想自己的后代世世代代留在北大荒啊。这是妈妈永远的痛，如果你们都回不去，妈妈真的是死不瞑目了。”
　　我的心轰的一声。妈妈言重了。我看看丈夫，他也被感动了。
　　我流着着泪使劲点着头：“妈妈放心，你等着，我们同意，一定办回去。带着你，一起回到妈妈故乡。”
　　妈妈欣慰地笑了：“这我就放心了。”
　　第二天，妈妈永远地走了，带着那份不灭的笑容，放心的走了。
　　妈妈再也看不到她所爱的这个世界，再也看不到她所爱着的这些人，包括爸爸――她爱了一辈子，怨了一辈子的人。
　　妈妈带着自己解不开的心结，撒手人寰，永远地走了。
　　我伤心欲绝，心里那份痛，永远不能消除：为什么不早些做通丈夫的工作，为什么不知道妈妈对这件事一直没能释怀？
　　妈妈走了，姐妹几个痛不欲生。
　　曾经读过一段文字，大意是：母亲其实是一种岁月，是从绿地流向一片森林的岁月。
　　是啊，母亲的一缕缕白发，书写着母亲额头上的皱纹。当母亲满头白发的时候，我们有时竟难以分辨，老了的究竟是我们的母亲，还是岁月？我们希望留下的，究竟是那铭心刻苦的母爱，还是令母亲充满幽怨的岁月？
　　母亲走了，我们突然顿悟：母亲其实是一种岁月，是从绿地流向森林的岁月，从小溪流向深湖的岁月，从明月流向山海的岁月！
　　然而，岁月的流逝是无言的，当我们对岁月有所感觉时，母亲已经永远地走了！而对母亲的牺牲真正有所体会的时候，我们也一定进入了付出和牺牲的季节。倘若没有母亲的付出，母亲的牺牲，母亲博大无私的爱，这个世界还会有温暖，有阳光，有沉甸甸的泪水吗？“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我总在想，我们真正回报了母亲什么?
　　也许无论是我们个人的人生考验，还是整个社会的前进，给我的教诲和印证，在绝无平坦而言的人生旅途上，担负那么多痛苦，背着那么多压力，咽下那么多泪水，仍以母爱、以善良、以微笑对着人生，对着我们的，只有母亲，永远的母亲！.
　　没有母亲，我们的生命将是一团漆黑；没有母亲，我们家将失去温暖。于是，我便理解为什么这么多哲人志士，将伟大的祖国视为母亲，将极流不息的江河视为母亲，将宽广无垠的大地视为母亲，因为能承受的，母亲都承受了；能付出的，母亲都付出了。也许，因为我们无以回报流淌的岁月所赐予的，所以，我们无时无刻不在爱着伟大的母亲。
　　死者长已矣，存者永怀悲！
　　亲爱的妈妈，我们感慨世事无常，人生苦短，但是，因为有妈妈的影响，生命中便不存在遗憾。
　　突然意识到，自己读了多少书已经记不清。但是，妈妈却是一本我读的最好最厚的书。今后的日子，我将继续读下去……
　　而这段时间最痛苦的人是父亲！
　　是因为我们自己太过痛苦，而忽视了父亲的痛苦吗？还是父亲痛苦的表现出乎意料？但是事后每每想起，我们心痛不已，内疚不已！
　　那是妈妈走后的第二天，大家都在忙着料理妈妈后事。
　　父亲走来走去，心事重重。忙得晕头转向的我们，并没发现父亲的异样。
　　可是，父亲实在是忍不住吧，他先是找到几个女婿，一一对他们说自己的痛楚，他掀开自己衣服后背，让女婿们看看，后背是怎么了，他疼痛难忍。
　　女婿们看了父亲后背，可是竟什么也没有。
　　大女婿、二女婿好言告诉父亲：什么问题也没有，爸爸你去房间里休息一下吧，我们忙着。都转身走了。
　　三女婿最小，也最得父亲宠爱，所以，他说话也就最不客气，就听他对父亲说：“爸爸你能不能不闹了！妈妈还躺在那里呢，你看我们忙成什么样子了？你还添乱！”
　　父亲无言地转身走向房间。
　　记得我曾随后跟了进去，亲眼看到父亲坐立不安，眉头紧锁，疼痛难忍。
　　见我进来，父亲又掀开他的衣服，我仔细查看父亲的后背，说：“爸爸，真的什么也没有啊。”
　　父亲是一个军人，何等刚强。身上伤痕累累，是一点小伤小痛能打倒的人吗？
　　可是今天……我百思不得其解。似乎也觉得父亲无理取闹了。
　　就这样，大家忙了几天，终于把妈妈的后事料理完了。
　　父亲依然痛苦万分，依然不停地说着后背疼痛难忍。
　　大家这才有时间陪父亲去医院，想看看父亲后背究竟怎么了。
　　结果，就是听了医生诊断，令到我们姐妹及丈夫心痛不已，内疚不已！
　　原来父亲哪里是无理取闹啊。父亲得的是带状疱疹！
　　医生说：这个病的起因是病人一段时间一直劳心劳神，吃不好，休息不好，精神处于高度疲惫状态，导致机体抵抗力下降时，潜伏病毒被激活，病毒经呼吸道黏膜进入血液形成病毒血症，发生水痘或呈隐性感染。而半年多来，病毒一直潜伏在脊髓后根神经节内。当机体受到某种刺激（如创伤、疲劳、恶性肿瘤或病后虚弱等）沿感觉神经轴索下行到达该神经所支配区域的皮肤内复制产生水疱，同时受累神经发生炎症、坏死，产生剧烈神经痛。而初期最为痛苦，身上却不见任何症状。
　　我们听了心里一震：是啊，妈妈病重以来，我们的关注点都在妈妈身上，并没有过多观注到父亲，他的担心和劳累，自然远远超过我们。所以，导致父亲身体的抵抗力和免疫力下降，导致父亲患了这个难缠的病。
　　而料理妈妈后事那几天，父亲一定是疼痛达到极限，实在难以忍受才告诉我们的。
　　可我们……
　　半个月之后，在医生的精心治疗下，父亲的病才慢慢好了。
　　这件事过去多少年了，对父亲的内疚与日俱增！心里的痛，难以抚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