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作为这个事件的一个结果，项东方被“发配”到父亲下放的电站，接受改造。对于这一趟旅程，他心里并没有抵触，要离开家里，到一个从没有去过的地方，实在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吸引力；况且，还有瘦猫和肥猪同行，说不定还很好玩呢。
　　早上，他们见到了来接他们的杨欧。杨欧原本是县公安局刑侦科的工作人员，被抽调到水电站支援，现在又临时被派来负责管教这几个顽童。他个子很高，脸上还带着些年轻人的稚气，平常喜欢开玩笑。
　　杨欧带着几个小孩来到贺江边，跳上一条小轮船，就向着北边的山恋丛中驶去。小轮船真的很小，就像一只小艇，船头很尖，速度很快。几个小孩都没有坐过这样的小轮船，觉得很新鲜，绕着船头船尾跑来跑去，跑累了就趴在船舷上看风景。
　　贺江号称是中国最清澈的河流之一，江水碧綠幽深似翡翠，两岸群山连绵，河道蜿蜒曲折，山色苍翠秀美。金黄的稻田映衬着青绿的茂林修竹，简朴的村舍隐没在葱茏的古木丛中，旖旎的风光犹如一首清新的诗、一幅淡雅的画。小轮船开足马力，在绿得发蓝的江面上碾出一条白花花的浪痕，两岸翠竹绿树慢慢地飘到身后，凉爽的江风迎面吹过，把他们的头发掀起来，心情变得轻快，早把几天前在派出所里受到的惊吓忘得一干二净了。
　　小轮船在风景如画的河道上转了好几个近乎360度的大弯，几个人都看呆了，项东方情不自禁地赞叹道：“太漂亮了！”
　　肥猪也跟着说：“真好看！”
　　河岸上有几头水牛在悠闲地吃着草，身后的芭蕉树远远看去就像是铁扇公主的芭蕉扇，那么引人遐思。看见牛，瘦猫想起了一首粤语童谣，就大声地唱起来：
　　“牛牛屙（拉）屎种芋头，马马屙屎种冬瓜，猪猪屙屎种番薯，鸡鸡屙屎种芫茜……”
　　项东方和肥猪加进来，三个人一起大合唱，一时间，风声、马达声和他们童稚的歌声混合在一块，飘荡在江面上。
　　三个人在船舷上玩累了，便溜进了驾驶室，里面杨欧正和驾驶员在聊天，旁边还有另一个男人。项东方父亲虽然是“下放”到电站，但仍然是站长，很受员工的敬重，因此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船上的人知道这几个小孩都是县里干部家的，对他们都很好。几个小孩很快就和大人们混熟了，就得寸进尺地提出要试一下开船，大人们开始只是逗着他们玩，最后才同意让每个人把握方向盘十秒钟，这让他们高兴得跳了起来。几个人轮流站在几乎跟他们一样高的大木舵后面，抓住把手，轻轻地转动着，小轮船轻快地在江面上听话地滑行，令他们不由得呼呼雀跃。
　　不一会儿，大人们开始抽起烟来，驾驶室内弥散着烟的香味，项东方馋得直咽口水，瘦猫则壮着胆子说：“杨叔，给支烟抽呗？”
　　杨欧看见这几个小孩想抽烟，觉得挺逗的，就故作正经地说：“小毛孩抽什么烟，不怕老爹打屁股呀？”
　　“就抽一下玩玩。”瘦猫厚着脸皮说。
　　“好，想抽烟先过我这一关！”
　　杨欧招手叫瘦猫过来，瘦猫大大咧咧地走到他面前。杨欧大吸了一口烟，突然猛地朝瘦猫脸上一吹。机灵的瘦猫似乎早有准备，马上张大嘴巴用力一吸，喷到他脸上的烟全被他吸进了肚子里，并没有被呛到。
　　杨欧愣了一下，说：“小家伙挺厉害的嘛！”
　　瘦猫伸出右手不客气地说：“你输了，给烟吧！”
　　杨欧说：“且慢，我还是不能给你烟，小孩子就是不能吸烟！”
　　“耍赖，你耍赖！”项东方几个人齐声叫喊。
　　“好，好！我不耍赖！要么我给你们表演一个节目，大家算扯平了，好不好？”
　　“什么节目？”
　　“我动耳朵。”
　　“不可能！”
　　“骗人！”
　　“不骗人！现在就开始了。”
　　杨欧说罢，双腿交叉坐在甲板上，两手合掌，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然后，脑袋左右摇晃了几下后停住，眼睛凝视前方，两只耳朵竟然像兔子那样上下左右地动起来了。
　　几个小孩开始欢呼，哈哈大笑，大人们也都拍手叫好。
　　“杨叔你真逗！”
　　“真好玩，再来一个！”
　　杨欧卖起关子说：“这可不行！这玩意儿不是随便可以做的，劳神费心、伤筋动骨的，做一次没几天缓不过气来，要补补才行。”
　　“我不信，你吓唬人。”
　　“要做也可以，不过得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给我一个大饼，我就做一次，怎么样？”
　　“这太难了，我们没有钱。”项东方摊开手说。
　　“那就甭看了呗！哈哈！等你们弄到大饼再来找我。”
　　下午，船到了水电站，杨欧领着几个小孩到了一个工棚，告诉他们今后就住在里面。工棚用茅草盖成，屋顶上铺着油毡纸，里面有几张简陋的床，是用几块木板钉在木架上面的。当然，床上还有蚊帐，山里蚊子多，没蚊帐是不行的。
　　晚上，项东方躺在床上，睡不着，一来刚到一个新地方，太过兴奋了；二来杨欧的许诺，在他的心里激起了巨大的欲望。杨欧实在是太有趣了，居然会动耳朵，从来都没见过这么好玩的人。临睡前，几个小孩还想模仿杨欧，可弄了半天没一个能够让耳朵动哪怕一丝一毫，大家都觉得杨欧是一个神人，都想再次看看他到底是怎么做的。可是，大家感到无法满足杨欧的条件。大烧饼就是核桃酥，有碗口那么大，外面卖一毛钱一个，那是买一条猪肉肠粉或者一碗云吞面的价钱，太贵了！项东方记得，最后一次吃云吞面是卖掉那箩筐书以后，可是现在谁都没有一分钱，怎么才能看到杨欧再次动耳朵呢？
　　 到了半夜，项东方终于睡着了，他梦见自己在去商店的路上捡到一张红色的一角钱。第二天一早，刚爬起床，他就兴奋地跟瘦猫和肥猪说了，俩人都嘲笑他想看动耳朵过了头，才会做这样的怪梦的。项东方坚持说我觉得这好像是真的，不如咱们去碰碰运气。大家看反正也没有什么事要做，就同意了。
　　吃过早餐，他们问过别人小卖部在哪里，就怀着侥幸的心理，往小卖部那边走去。快到小卖部的时候，项东方就开始紧张起来，他记得梦中自己就是在路边的坎头下发现那张纸币的。于是，他就特别注意看路边。小卖部是一个草棚，依山而建，面前是一片山坡。果然，就在小卖部门前的山坡上，他们看见了一张红色的一角钱，它静静躺在一丛马鞭草中间，跟项东方梦中看见的情景一模一样。
　　三个人如获至宝，高兴得跳起来，瘦猫跳下山坡去把钱捡起来。大伙跑进小卖部买了一个合桃酥，就兴冲冲地跑去找杨欧。
　　 杨欧根本不在工棚里，他们猜他一定在工地，于是，三个人急急忙忙地就要去工地找他。他们走了一段山路，过了一条水很浅但很清澈的小河，到了对面的山坡上，一面走一面喊：
　　“杨欧——杨欧！”
　　 回答他们的只有空谷反射过来的回音。他们叫累了，就停下来，在山路上默默地走着。寂静的山谷里，不时传来一阵阵清脆的“笃笃”声，在四处死寂一片中听到这奇怪的声音，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项东方慌张地说：“咱们回去吧，太可怕了！”
　　 瘦猫壮了壮胆说：“别怕，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
　　 肥猪也充好汉说：“就是，看看再说。”
　　 三个人小心翼翼地向着声音出处探过去，越走越近，便听出声音不止一处，还看见树枝在乱动。忽然，看见一个身形巨大的黄色动物躲在树丛中，几个人吓得屏住了呼吸，拨开树叶偷偷地向哪里张望。突然，大伙儿全都忍不住大笑起来：“啊呸，原来是一群黄牛！”
　　 大家笑完了，肥猪突然奇怪地问：“哎，你们说为什么会‘笃笃’地响呐？”
　　瘦猫搔了下脑门，说：“是呀，是不是有人在敲竹筒呢？”
　　“不可能！”项东方肯定地说，“根本就没有人，而且你看每头牛都会发出同样的响声。”
　　“对啊，真奇怪了！”肥猪说。
　　项东方忽然像发现了什么大叫了一声：“哈，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瘦猫问。
　　项东方难以掩饰兴奋，手指着近旁的一头牛说：“你看它脖子上挂着一个竹筒，里面一定有一颗石子，牛一动石子跟着就动，然后竹筒就会响。”
　　“项东方，你真聪明！”肥猪服气地说。
　　瘦猫一本正经说：“就算你说得有理，我还是要试试看是不是真的。”
　　“怎么试？”肥猪问。
　　瘦猫并不回答，就近折了一根两米长的箭竹，掰掉枝桠，然后，一步步地靠近那头牛。虽然隔着密密麻麻的竹丛，那牛还是感到了威胁，它瞪着一双大眼，紧张而惊恐地注视着慢慢靠近的瘦猫。瘦猫轻轻地来到离牛只有一米多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然后，把竹竿悄悄地伸出去，在叶丛中一点点接近那头牛，靠近牛脖子下边；突然用力一捅那个竹筒，竹筒随即发出清脆的“笃笃”声，那牛被突如其来的响声吓到了，撒腿就跑，一路发出“笃笃笃”的声响。其他的牛见状，不明所以，跟着一窝蜂地四散奔逃，弄得满山满坡都是杂乱的“笃笃”声。
　　几个人哈哈大笑。笑够了，项东方对瘦猫说：“你为什么要用这么笨的办法，万一牛冲着你来你就死定了！”
　　肥猪也附和道；“就是呀，我还以为你有什么高招呢，原来是要冒着生命危险的！”
　　瘦猫不满地分辨道：“都是马后炮，有好招怎么不早说！”
　　“谁让你那么快，只要扔一块石头就好了。”项东方说完又开始咯咯地笑个不停。
　　 “哎，我怎么没想到呢？”
　　 “你那叫有勇无谋，有头没脑！。”肥猪呛道。
　　 瘦猫说：“好了好了，算你们厉害！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要给牛挂一个竹筒呢？”
　　 肥猪也搔搔脑门，困惑地说：“也是哦，好奇怪。”
　　“这还不简单，这样牛就好找了！”项东方想都没想就说。
　　 瘦猫恍然大悟道：“对呀！诶，项东方你是不是有两个脑袋，什么都知道？”
　　 “他就是人小鬼大！”肥猪嬉笑着说。
　　三个人一面嘻嘻哈哈地笑，一面往山下走。走了一阵，瘦猫说肚子饿了，肥猪就提议把那个大饼分来吃了。项东方开始不同意说：吃了大饼，就看不到杨欧的耳动了。大家争论了一番，最后，项东方自己的肚子也饿了，只好同意大家的意见，于是把大饼拿出来分了，大家一阵狼吞虎咽，还是感到肚子饿，就急着要往回走。
　　走到一片向阳的山坡时，看到一大片熟得发黑的岗稔子。这是一种岭南地区常见的野果，学名叫桃金娘，这种浆果有一节手指大小，坛状壶形，熟时紫黑色，味道很甜。几个人扑上去，一面摘一面吃，不一会就吃饱了。大家看到对方发黑的嘴唇，便哈哈大笑。
　　还没笑完，肥猪突然惊慌失措到叫道：“别动！”
　　他用手指着项东方身后一株油甘子树说：“有蛇！”
　　大家转头去看，一条青得发绿的竹叶青倒挂在树枝上，嘴里吐出了舌头，眼睛紧盯着他们，模样十分的恐怖。
　　瘦猫大喊一声：“快逃！”
　　三个人一口气就往山下跑开了。跑呀跑，终于又跑到了刚才路过的小河。他们坐在河边，把脚丫浸在水里，河水很清凉。过了一阵，他们决定沿着小河走到上游去玩。不知走了多久，小河变成了一条小溪，两面都是茂密的丛林，野藤缠着枯树，浓密的树叶遮天蔽日，地上长满了许多他们没见过的植物。在溪边，项东方发现了一棵很奇特的野草：一根纤细直立的肉茎上长着一轮七张叶子，宛如一个托盘，再往上一轮又是一层七片叶子烘托着的花瓣。它长在一片密密麻麻的贯众蕨和石菖蒲丛中，显得特别的鹤立鸡群。项东方看得爱不释手，找来一根木棍，把它连根挖了出来。
　　回到电站，他们见到了杨欧。杨欧看见那棵植物，就笑着说咱们做个交易：你把它给我，我动耳朵给你看。项东方开始舍不得，杨欧说那我动三次好了吧？大家都想看杨欧动耳朵，又不知道那棵植物到底是什么，瘦猫和肥猪就轮番地鼓动项东方。项东方还是犹犹豫豫的，杨欧使出了最后一招，答应明天带他们去抓鱼。面对着这个巨大的诱惑，项东方终于同意了。
　　等杨欧动完耳朵，大家就急切地问他为什么要这个东西。杨欧毫不掩饰地说：“这可是宝贝！它叫七叶一枝花，专治毒蛇咬伤，很难找到的。”项东方记起白天看到的那条竹叶青，忙问：“竹叶青也能治吗？”杨欧说当然。说完，杨欧就把那棵七叶一枝花种在工棚旁边一个背荫处。
　　第二天，杨欧履行诺言，带他们去捉鱼，大家兴奋得一路蹦蹦跳跳的。杨欧带了一把锄头两个粪箕，领着这帮小孩来到小河边。河水清澈但很浅，河底沙粒很大，根本看不到什么鱼，几个人都很失望。杨欧说别焦急，等下就有好戏看。他指挥大家在沙滩上挖出一条沟，让河水流进来，然后，又把带来的两只青蛙用石头砸烂，用树枝穿起来，插到沟的上游。
　　他招呼大家坐在岸边，自己就掏出一包丰收牌香烟，自顾自地抽开了。几个小孩闻到烟味，烟瘾又被吊了起来。瘦猫腆着脸问杨欧给烟抽，杨欧把眼一瞪，板起了脸教训道：“去去去，别跟我再提烟的事，否则我就不跟你们玩了！”几个人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啰嗦。杨欧这才放缓语气说，如果你们听话，我就给你们讲故事。大家乖乖地静下来，杨欧就讲了一个福尔摩斯的故事。大家听得入了迷，要求他继续讲，他又讲了几个自己亲手破的案例，大家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一支烟抽完，杨欧说时辰到了。他叫瘦猫拿一只粪箕到沟的下端把口子拦住，自己则走到上端用锄头将沙子堵住了沟口。大家跑到沟边一看，不由得欢呼大叫，原来沟里面已经有一大窝小鱼被堵在里面，等着大家来收拾呢。大家七手八脚地很快就抓到了一粪箕的鱼，欢天喜地地往回走。肥猪不解地问：“为什么那些鱼会自己跑到沟里去呢？”
　　杨欧说：“你们不记得我把青蛙放到上游去了吗？”
　　“那又怎样？”肥猪又问。
　　“鱼儿嗅到青蛙的腥味就来了。”项东方不假思索地说。
　　“还是东方聪明！”杨欧夸赞道。
　　瘦猫颇有不屑地说：“他再聪明也没有杨叔叔你厉害，什么都懂！”
　　 肥猪表示赞同。杨欧被大家一夸，心里高兴，问：“大家都会游泳吧？”
　　“会。”
　　“都会什么姿势？”
　　“会蛙泳和自由泳。”项东方说。
　　“他还会狗爬！”瘦猫笑指着肥猪说。
　　肥猪悻悻地反驳道：“你才会狗爬！”
　　杨欧大笑，问：“仰泳会不会？”
　　项东方说：“会呀，但是游不好。”
　　杨欧故作神秘地问：“如果有人躺在水上，手脚不动也不会沉，你们信不信？”
　　“不可能！”
　　“不信！”
　　大家纷纷摇头否定。杨欧笑嘻嘻地说：“你们再给我一个大饼，我就试给你们看，怎么样？”
　　几个人一齐不满地埋怨道：“你又耍我们！”
　　杨欧认真地说：“好了，只要你们不提抽烟的事，我也不要你们什么大饼了，明天我就让你们看看。”
　　第二天收工后，杨欧领着三个人来到电站后面的运河上。贺江水被引入这里，又被前面的电站堵住，只有部分水从发电机下流走，因此这里的水很深很平静。
　　一伙人跳进河里，簇拥在杨欧身旁。杨欧仰面朝天躺在水里，又伸开四肢，像只水蜘蛛那样纹丝不动。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他的身体随着水流慢慢地往下移，既不沉又不浮，只露出鼻子和眼睛，宛如一头河马。
　　几个小孩游在他旁边，不住地发出惊叹。杨欧翻过身，变成蛙泳的姿势，说我还可以躺在水里看书，你们信不信？大伙儿早就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没有不信的，只是很好奇他是怎么做到的，纷纷表示要跟他学。杨欧故弄玄虚地说，你们那么瘦学不来的，等你们长胖了我再教你们。大家又一起不满地鼓噪，杨欧才一本正经地说，要练这个关键是要学会呼吸，腹腔里面要保持足够的空气。说完，他就开始示范。几个人就跟着学，项东方伸展开四肢，没过两秒钟就沉了，还差点被水呛到。瘦猫和肥猪也好不到哪里去，都超不过三秒钟。大家面面相觑，说太难了。杨欧就严肃地说，这玩意儿哪那么容易学，我练了几年才练出来，真想学就得慢慢地练。大家只好乖乖地继续练习，到太阳快下山时，还是没有什么进展，杨欧就叫大伙收兵回家。
　　他们换好衣服，走到电站后面，在栏杆旁，看到了一幅令人兴奋的画面：水流从发电机房冲出来，在尾水处形成一股激流和浪花，一批又一批鲮鱼纷纷跃出水面，在空中欢蹦乱跳。几个人看到都舍不得走，杨欧就自己先离开了。大伙一面看一面议论。项东方突发奇想，有了一个主意，跟大家一说，都同意他的建议。
　　在随后的两天里，他们都在酝酿着这个计划。他们要找到一张鱼网，这可不是一件易事。要买没钱，再说也没地方买，要借他们人生地不熟，除了杨欧几个人他们谁都不认识。他们问过杨欧，杨欧说没有。项东方说了个主意，大家都有点担心，瘦猫说：“你不怕你爸骂啊？”项东方说只能这样了。于是，他们用剪刀把宿舍的蚊帐靠墙那一面剪下来，用两根竹竿做成一个支架，四角捆起来，中间再接上一条十多米长的粗绳，一个吊网就做好了。
　　第二天，三个人来到电站，把吊网缓缓地放到水面上。奔涌而出的水流激起汹涌的浪花，沾湿了网。等了一会儿，鱼儿开始不停地跃出水面，纷纷落到网里。不一会吊网就被压弯了，三人合力把网扯上来，很快就装满了水桶，大家都掩饰不住满载而归的喜悦。回到家，他们把鱼交给了厨房，受到了大人们的称赞。吃过鱼后，他们才偷偷地把蚊帐补了回去，居然没被人发现。
　　过了几天，他们又跑到电站上去，往下面一看，往日奔腾的浪花竟没有了，四台发电机的出水口竟变成了一个湖泊，一潭绿水分外平静。原来，电站因为临时检修发电机组，关了水闸，水不进来。三个人愣了一会，又有了主意，他们离开高高的站台，脱掉衣服，只穿着裤衩，就跳进了水潭。
　　水潭并不大，直径只有三四十米，水深齐胸，水底是大大小小的石块。昨天这里还是激流滚滚的，此刻却静如秋水一般。他们趟着水，慢慢地接近发电机出水口，离得越近就越发紧张。一进入那个长方形的甬道，他们简直抑制不住狂跳不已的心。可是，他们并没有停步，他们想走到尽头，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模样的。那甬道只有约一米宽，头顶离水面半米高，里面的水已经深过人头了，所以他们改成了游泳的姿势，一面游还一面不时地用手触摸粗糙的水泥墙壁。里面的光线也越来越暗了，黑乎乎的有点吓人。
　　在行进中，项东方脑子中闪过了一个念头：假如发电机突然启动会发生什么事情呢？联想到平日这里总有万马奔腾般的激流，他感觉到里面似乎真的暗藏着一种令人恐惧的杀机。
　　就在他产生幻觉的一刹那，他似乎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像是什么怪兽刚苏醒时那一声沉闷的咆哮。突然间，他感到自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被外力推了一把，一股强大的水流“轰”地一声喷涌出来。只听瘦猫大喊了一声：“快跑！发电了！”
　　瘦猫和肥猪先后猛地一跃，奋力向外游去，已经游到最里面的项东方还没来得及行动，就被涌出的水冲出了尾水口。急流把他冲进了刚才还是死水一潭的地方，他想站起来，但水流太急了，在他根本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已经被急流带到了一个断层前，水流从两米多高的落差掉下去，汇成了一个更深更小的水潭，不断飞跌下来的水形成了一个大漩涡。
　　项东方随着急流跌进了这个不断急速旋转的漩涡，被卷到了水底，在张惶失措中他的脚碰到了地，他本能地用力往下一蹬，身体向上浮了起来，刚要冒出水面，又被强大的水流推回到水底。这样上下挣扎了几次，喝了几口水。突然，他停止了挣扎，他意识到死神即将来临，脑中最后闪过一个念头：完了，再也见不到妈妈了！
　　接着，他的自我意识突然中断，他只觉得一切忽然变得平静了下来，四周急速回旋的水流似乎已经离他远去，他轻飘飘的犹如漫步在云端，早已闭着的眼睛仿佛看见自己坠落到一个朦朦胧胧、金光灿烂的隧道之中，然后，就像一片鹅毛在风中轻轻地飘呀飘，飘呀飘……
　　不知过了多久，水流忽然把他带出了漩涡。他浮出了水面，睁开了双眼，迷迷糊糊地看见身旁的急流和两岸耸立的峭壁，青天白云在头顶回旋，他懵了。他听到瘦猫和肥猪在岸边对他大吼大叫，又是挥手又是跳跃。
　　他不知道在自己失去知觉的几秒钟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自己又是怎么样逃出死神的手心的。可以肯定的是，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灵魂出了窍。不过，他却依稀记得那条金黄色的隧道，它就像你闭着眼睛对着强光时所感觉的那样，它灿烂却朦胧，虚无缥缈却令人心安，它无意识地引领人走向终极。以他当时的年纪和经历，他并不知道这就是一种濒死意识。但是，他却实实在在地体验到了临死前那一刻的情景：他的意识进入到一条灿烂的隧道，随即失去了一切意识，一切都归于寂静。等他成年以后回忆起这件事，他才明白这是一种濒死状态，才开始体会到死亡的感觉，那就是毫无感觉。
　　经历了这一幕生死大限，让一个年少无知的人提前体验到了死亡，这究竟是好是坏，只有天知道。不过，项东方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不少。当然，代价是他被父亲关了一天的禁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