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那包烟没两天工夫就抽完了。第三天，几个人一碰面就说要斗蜘蛛，于是，各自从家里搬出来一大摞火柴盒子。这些盒子都是他们平时攒起来，用来装蜘蛛的。蜘蛛是凶残的独居动物，身旁容不得任何别的生物，包括自己的同类，在它的势力范围以内只要出现一个活物，它就会去攻击，直到把对方杀死，当然如果打不过，也只好落荒而逃。
　　项东方他们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玩蜘蛛，所以他们深知这一点：一个火柴盒子只能装一只蜘蛛。他们把火柴盒子一只只叠起来，再用橡皮筋套住，做成一个像公寓楼的模型，里面分别关着大大小小的蜘蛛。这些蜘蛛都是他们平常从床底、屋角、楼梯，或者厕所里抓来的。
　　几个人抱着盒子来到宿舍前的空地上，摆开了擂台。瘦猫用一根扫把枝条弯成一个巴掌大的P字形，再去墙角捞了一把蜘蛛丝，一个比武的擂台就做好了。那天，刚好下过一场雨，地上还有积水。瘦猫把这个蜘蛛网插在一个小水氹中间。项东方打开一个火柴盒子，放出一只中等个头的蜘蛛。这只蜘蛛已经养了有一个月了，平时喂它一些苍蝇和蚂蚁。它曾经有过辉煌的战绩，打败过邻近几个宿舍的十几只蜘蛛。项东方把它命名为小李广花荣，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
　　这小李广从狭窄黑暗的盒子爬出来，一个箭步窜到P形网上，似乎有一种弃暗投明、重见天日的舒坦。它慢腾腾地踱到网中央，伸展肢体，抓耳挠腮，然后张开爪子，像一只螃蟹那样四平八稳地趴在中央，静静地等待着来犯之敌。
　　肥猪跟着放出一只精瘦的蜘蛛，身体呈长圆形，嘴巴和脚都是红颜色，整个就像一颗红色的荞麦。项东方一看就乐了，不屑地说：“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肥猪鼻孔“哼”了一声：“来者风火轮哪吒是也！”
　　俩人说话的语气都在模仿那些他们看过的连环画，例如《封神榜》和《三国演义》等等。项东方见肥猪牛逼哄哄的模样，就讪笑道：“嘿嘿，还哪吒？能顶住我小李广一个回合算你命大！”
　　瘦猫也附和着说：“就是，我还没见过红蜘蛛能打的，都只有被吃掉的份！”
　　肥猪很不服气：“别光嘴硬，是死是活咱们战场上见！”
　　“行啊，看看谁的厉害！”
　　哪吒停在网这边，摇着头晃着脑，用嘴巴擦着两条前腿，一副摩拳擦掌、枕戈待旦的样子。网那边，小李广早就注意到了这个来犯之敌。它静悄悄地翻过顶端，一步步逼近哪吒的营盘。
　　哪吒也发现了小李广，虎视眈眈地盯着它。小李广停住了脚步，与哪吒只隔一步之遥，双方互相观望了一阵。小李广突然一个猛虎下山扑过来，哪吒举起双臂顶住了小李广。两只蜘蛛舞动着前爪，你推我揉地玩了一会儿太极，哪吒渐渐地居于下风，转身就逃。
　　小李广拍马紧追，哪吒空有一对风火轮，哪里跑得过健步如飞的小李广，仅仅一个回合就在对面的网中央被小李广擒住。小李广扑到哪吒身上，八条长腿把它紧紧抱住，再腾出两条后腿，将屁股喷出的湿丝缠到它身上。只过了片刻，哪吒就像一只蚕蛹被茧所包围，身上布满了蛛丝，动弹不得。小李广张开血盆大口，一把咬住哪吒的背脊，贪婪地吮吸着它的汁液。
　　项东方看着狼吞虎咽的小李广，得意洋洋地说：“早说过了，你的哪吒根本不是我小李广的对手。你看吃亏了吧？”
　　肥猪脸色煞白，悻悻地说：“这次算你厉害。”
　　瘦猫拍了一下肥猪的肩膀：“没事，我来给你报仇！”
　　他转过身看着稳坐中军帐埋头吃喝的小李广，轻蔑地说：“你这小李广，看你横行多日，今天我要你领教一下咱黑旋风李逵的厉害！”
　　说罢，他把两排盒子左上角那只打开，那盒子上写着“一号：蜘蛛王——黑旋风李逵。”一只像鱼肝油丸般大小、浑身黑油油光溜溜的大母蜘蛛跳将出来，神气活现地爬到了网的另一面。
　　这时周围已经站满了围观的小孩，他们发出了阵阵惊叹：“真大！”
　　“好威猛啊！”
　　“这只一定赢！”
　　黑李逵大摇大摆的移动显然惊动了小李广，它隔着蛛网看到了对面的那只身躯比自己庞大的对手，但它毫不胆怯，迅速地往上爬，翻过边缘，来到了对面。黑李逵也看到了来犯之敌，毫不犹豫地迎将上来，两只蜘蛛很快抱在了一起，你推我揉，斗得难分难解。
　　几个回合下来，黑李逵似乎渐渐占了上风，它紧紧抱住小李广，又侧过身子，腾出屁股喷出一股粘糊糊的湿丝，用两只后腿快速地将湿丝缠到小李广的身体上。
　　小李广自知无力回天，再不挣脱恐怕就将难逃死劫了。于是，它拼尽全力扯断丝线，没命似地逃出黑李逵的魔爪，一路狂奔，越过上面的边缘，回到自己那边，然后一路南下。
　　黑李逵穷追不舍，一直追到了网的边缘。小李广再也无路可退了，只得使出最后一招：从屁股里吐出一股青丝，身体顺着丝线往下一坠，整个身体悬到了半空。
　　一直屏住呼吸的观众们惊呼了起来：“哇，它要掉下去了！”
　　“咬断它！”
　　“让它摔到水里去！”
　　黑李逵两只前爪抓住那条丝线，犹豫着要不要咬断它。它知道如果咬断了它，自己也吃不到这块肥肉了。
　　小李广仍在往下坠，但它刚一碰到水面，就吓得赶紧往回缩，抓住丝线拼命往上攀。
　　刚爬到一半，黑李逵不再犹豫了，它果断地一口把丝咬断，只听“咚”的一声，小李广一个仰面朝天摔到了水里，击起了一阵浪花，它把所有的爪子抱成一团，像死了一般飘浮在水面上。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的喝彩声，项东方心痛地捞起假死的小李广，放进了盒子里。
　　“嚯，好精彩！”
　　说话的是个半大的男孩，正是那个教瘦猫抽烟的阿细。阿细住在不远的大宿舍里，就在那棵大榕树旁边。他比项东方他们大几岁，个头也高很多。多年以前，他还是个瘦弱的家伙，鼻子经常拖着两条鼻涕，连比他小的小孩都敢欺负他。小男孩们一见到他，就拖长声调地唱出一首顺口溜：
　　“阿细细流鼻涕，
　　 阿妈返来打阿细，
　　阿细钻落床下底，
　　 叽里咕噜生个仔。”
　　这顺口溜不知是谁创作的，反正当地的小孩都会，用广东话来念句句押韵，抑扬顿挫，朗朗上口，当那些带着稚气的小男孩用略带夸张的语调，一板一眼、一顿一错唱出来时，更有一番生动诙谐的韵味。可是，对阿细来说这无疑是一种冒犯，每次他一听到总是火冒三丈，拔腿就追，大家一哄而散。阿细因为体弱总是追不上，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气哼哼地乱骂一通。不过，他后来长得很快，又高又壮，不仅没人敢欺负他，而且俨然成了大宿舍的小头目，手下有十几个小喽罗，其他宿舍的小孩都敬他三分，项东方他们自然也对他刮目相看。只是有一点让阿细看起来有点碍眼，那就是他那乌黑的嘴唇。像他这般年纪的少年，嘴唇应该是带有血色的红润才对，但阿细不是，他的嘴唇一年到头总是乌黑，比那些常年抽烟的六七十岁的老人还黑，没有一点血色，令人看着可怕。项东方常常私下提及，背地里叫他黑嘴阿细。
　　瘦猫抬头见了阿细，恭敬地说：“阿细哥，过来玩呀？”
　　阿细随口应道：“哦，刚好路过。我看你的黑旋风挺能打的，敢不敢跟我的程咬金过过招？”
　　“不敢。”瘦猫假装谦虚地说，“谁都知道你阿细哥的东西厉害！”
　　“怕什么？随便玩玩！”阿细略带不屑地说。
　　“我的黑李逵前几天刚从学校的厕所里抓来，没怎么练过，恐怕不是对手。”
　　“没事，大家凑个热闹。”
　　其他人齐声起哄，瘦猫便顺口答应了。一干人浩浩荡荡地走过凤凰大道，经过一个大斜坡，来到那棵大榕树下。阿细从家里拿来了一摞火柴盒子，还帶来了一块密密麻麻地插满了大头针的纸板。他晃着纸板说：“咱们今天来个生死大决战，怎么样？”
　　“没问题，来都来了，还怕什么？”瘦猫也不甘示弱。
　　其实，斗蜘蛛的人都知道，这东西玩起来通常都是你死我活，绝少有退路的。不过，把大头针拿来作刑具则是极少见的。
　　他们把P形网插到紙板中间，让一根根锋利的大头针都指向天空，形成了一个密密麻麻的针阵，这样蜘蛛跌下来必死无疑。双方分别放出了自己的战将，各就各位。
　　阿细的程咬金果然不同凡响，它个头比黑李逵稍大，身体呈椭圆形，漆黑的表皮上散布着星星点点的白斑，有经验的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只十分凶悍的蜘蛛。
　　两只蜘蛛经过一番呲牙咧嘴、磨拳擦掌的准备后，像两辆坦克那样向对方靠拢。程咬金最先从顶上翻过了网，黑李逵勇敢地迎将上去，双方抱成一团，扭打厮杀起来。
　　程咬金确实力大无比、技高一筹，几个会合下来，它全力摁住黑李逵，正要转过身子喷出蛛丝将它困住，黑李逵却奋力将它推开，转身就逃。
　　程咬金奋起直追，两只蜘蛛绕着网兜了几圈。李逵眼看就要被抓住了，不得已来了个金蝉脱壳，垂下一条丝，乘势滑下了蛛网。
　　程咬金撵到边上，担心李逵就要逃出生天，一发狠就咬断了那条丝线。
　　可怜的黑李逵，一个倒栽葱从半空掉进那个可怕的针阵之中，被一根锋利的大头针穿肠而过，一股灰黑色的液体从针口喷出，一命呜呼了。
　　众人大呼过瘾，纷纷鼓掌叫好，阿细等人得意洋洋地走了。瘦猫脸色铁青，本来就黑的嘴唇似乎变得更加的乌黑，半天都缓不过劲儿来。项东方和肥猪不停地安慰他。
　　他突然站起来说：“不行，一定要找到一个更厉害的，一定要打败他！”
　　“去哪儿找啊？”项东方问，他不相信还能找到比程咬金更加威猛的蜘蛛了。
　　肥猪却说：“可以试试足球场那条下水道。”
　　“对，现在就去！”瘦猫斩钉截铁地说。
　　三个人来到足球场边上，脱掉鞋子，绑在腰带上，从一个口子钻进了下水道。他们借着火柴的亮光，猫着腰一步步趟过及膝深的臭水，观察着顶上的蛛网，除了见到一些又瘦又小、干干瘪瘪的蜘蛛以外，并没有发现什么称得上健将级的，更别提什么蜘蛛王之类了。
　　以前，他们为了找蜘蛛，什么肮脏的地方都去过了，包括厕所外面的积粪坑，他们也曾探着头，顶着恶臭，看着半米外的积粪，用手电一片片地寻找。不过，他们就是没有趟过这条臭水沟，他们一直相信，这里一定有他们要的又大又凶猛的蜘蛛。然而，当他们烧完了一盒火柴，走到尽头的时候，他们终于彻底失望了。
　　臭水沟通到河堤上，在西江边开了个口，流到了河里。几个人从洞口跳出来，拍打完身上的蛛丝，又到河里洗干净手脚。
　　项东方悻悻地说：“我说找不到就是找不到，白忙了一场。”
　　肥猪说：“看来还得去厕所找，粪坑里的蜘蛛最能打。”
　　项东方抬杠道：“我觉得棺材里的更厉害！”
　　瘦猫不耐烦地骂开了：“行了行了，我烦着呢！我想抽烟了。”
　　“抽什么劲啊，钱都没了!”项东方无奈地说。
　　“没钱可以去捡烟头呀！”
　　“不行，不行！太脏了，吃了别人的口水会得肺痨的！”肥猪极力反对。
　　瘦猫说：“我有一个好主意。你们觉得木瓜叶怎么样？”
　　“木瓜叶干了倒是挺像烟叶的，我看可以试试!”项东方已经跃跃欲试了。
　　三个人很快就回到了家。瘦猫家门前就有一株不大不小的木瓜树，就是上次演越南游击队打美国大兵的那棵。他们站在树下，用弹弓去打木瓜叶的枝，但好久都打不下来。
　　瘦猫搬来一根竹竿，一端做成一个夹子，把一片干叶子弄了下来，又到厨房找来一把菜刀，将叶子切成丝，再拿一张白纸卷成一个喇叭状，点上火一吸，马上呛得直打咳嗽。项东方和肥猪也都尝了一口，觉得味道太辣太苦了，便一叠连声地说：“不行，不行！”大家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一会儿，瘦猫突然压低嗓子说：“我有一个办法，不知道大家敢不敢做？”
　　项东方和肥猪马上聚拢过来，瘦猫悄悄地说：“我爸昨天刚发了工资，我知道钱放在那里……”
　　他没说完俩人都吓了一跳，连连摇头。
　　“你是说偷……”肥猪话才说出半句，就停住了口。
　　想到钱，项东方忽然惊叫了一声：“糟了！”
　　“怎么啦？”瘦猫问。
　　项东方忧心忡忡地说：“我把卖书的钱都花光了。我妈明天就回来，我都不知道怎么向她交代。”
　　“别担心！”瘦猫淡定地说，“只要这事办成了，哪咱们就可以还钱给你妈，又可以买烟抽，一举两得，为什么不干？”
　　项东方有点动心了，以征询的目光望着肥猪问：“你说呢？”
　　肥猪显得为难，犹豫着说：“这是个大事，万一被人发现……”
　　“你们想得太多了。没人会发现，谁会想到儿子偷老爸的钱呢？再说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今天他们已经用了些钱，等他们用完了你想都没得想了。”
　　这两个人还是犹犹豫豫的，拿不定主意。瘦猫急得直骂道：“怎么都像个娘们？行了，我自己干，你们到时别找我要钱！”
　　被他的激将法一逼，两个人都再也无法拒绝了，他们来到了宿舍的后头。跟项东方家一样，瘦猫家也是住着两间屋子，大人一间，小孩一间，父母那间白天没人的时候都是锁门的。宿舍后面是一片菜园，还长着几棵龙眼树、黄皮树和番石榴，平常很少有人来。
　　瘦猫让俩人一左一右去放风，自己径直走到父母房间的后窗户边，爬上去就想往里钻。试了几次，硬是进不去。他跳下来，叫项东方去试，因为项东方个子最小。项东方虽然觉得他说得有理，但心里还是又紧张又害怕。
　　瘦猫一个劲地撺掇他，他不得已翻上窗台，双手用力把窗枝往边上推，瘦猫帮忙去推另一根窗枝，项东方身子一缩就闪了进去。瘦猫趴在窗台上告诉他，钱就在书桌中间那个大抽屉里，装在一个黄色的牛皮纸信封里面。
　　项东方快步走到书桌前，看到抽屉居然没锁。他迅速打开抽屉，拿起一个黄色的信封，打开瞄了一眼，就赶紧退出来。
　　瘦猫焦急地追问道：“看清楚了没有？”
　　“嗯。”
　　项东方跳下窗台，三个人就躲在黄皮树后数钱，一共有五十多元，瘦猫兴奋得跳起来欢呼道：“发财啰！”
　　那时候一般人每月工资也就是三四十元，所以，五十多元可是一笔大钱了。瘦猫就像打了个大胜仗，高兴得忘乎所以，他大方地给了项东方十块钱，并且说其余都是公款，大家一起用。
　　他们首先来到上次那家杂货店。店员一见瘦猫就说：“小朋友是你呀！今天买点什么？”
　　瘦猫昂着头，神气十足地说：“我要一包‘中华’！”
　　那店员当时就愣住了，眼睛睁得像牛眼，嘴巴张了半天都合不拢。过了半晌，才试探着说：“我没听错吧？你要一包‘中华’？”
　　“不行吗？”
　　“你知道价钱吗？”
　　“知道，六毛一！”瘦猫说话的口气能镇住一头公牛。
　　店员心里直嘀咕：这个小孩真奇怪，前两天买的是八分钱的“经济”，才几天就换成了“中华”，这烟可是最贵的，平常很少人买，一个月也卖不了几包。他不由得起了疑心，不过嘴上却说：“这么贵的烟都抽得起，肯定是发大财了吧？”
　　瘦猫虽然心里发虚，嘴上却装硬：“是又怎样，你管得着吗？”
　　“不是管你，只是好奇而已。”店员撇撇嘴说。
　　瘦猫拿了烟，还买了一瓶九江双蒸酒。然后，几个人又去买了一只烧鹅和一些熟菜，跑到栗子山附近的一个建筑工地，在砖堆里摆开了宴席，猛吃猛喝猛抽一番。到最后三个人都醉倒了，枕着干稻草呼呼地昏睡了过去。
　　半夜时分，两个警察发现了他们，打着手电把他们拽了起来，带到了派出所。他们被吓醒了，哆哆嗦嗦地把事情的经过抖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