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没过多久，学校停课了，老师们都忙着搞运动去了，不用上学小孩子们自然求之不得。没有了课，又没有家庭作业，彻底自由了。小学三年级的项东方和宿舍里的一帮人白天黑夜疯玩，打蜗牛，斗蜘蛛，赌烟角，白天窜到附近的山上打鸟挖草药，晚上聚集在水银灯下抓蟋蟀和水蟑螂。
　　县里要在贺江上游修建一座水电站，需要一个人去主持工作，那不仅工作繁重、责任重大，而且生活条件艰苦，县里的干部没几个人愿意去。项东方的父亲因为老实肯干而被选中，他并不推辞，一头扎在山沟里，一干就是好几年，有时候连春节都不回家。前两天，他从水电站回来开一个会议。今天早上，项东方看见父亲神色凝重，和妈妈商量了半天。项东方隐约听到妈妈担忧地说，学校的家庭报告书上写的还是以前那样：个人主义，自由散漫，无组织无纪律。父亲沉默了一阵，叹了口气说：这孩子总是这样，什么时候才会懂事呢？现在外面那么乱，要注意才好，不要让他学坏了。母亲无奈地说：你马上又要走了，我也要走了，梅姨总是管不住他，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过了一会儿，父亲找来一些红油漆和一把梯子，开始给宿舍的廊柱刷标语，还要项东方打下手，帮他扶梯子和递油漆。父亲年轻时在部队就是宣传干事，干刻蜡板写标语这些活简直就是家常便饭、得心应手。这一排平房有六七根方形的柱子，父亲很快就在每根柱子上刷好了标语。
　　项东方站在梯子旁，仰着头看父亲一笔一画地挥洒着毛笔，把一个个工整漂亮的红字描在黄色的柱子上，心里忽然对父亲产生了一种敬佩，同时自己也感到无比的自豪。他在心里自言自语道：“爸，你真棒！我为你骄傲！”但是，他没有说出口，父子俩平常很少对话，像这样肉麻的话他是绝对不会讲的。
　　
　　干完这个活，父亲又给项东方下达了一个新任务：把家里有问题的书统统卖掉。回到屋里，项东方发现原来塞得满满当当的几个书架已经空空荡荡，剩下几本毛选、马恩列斯选集和《人民的好干部——焦裕禄》之类的书，冷清清地立在书架上。看来大多数的书都给父亲处理掉了。他看见旁边放着一个箩筐，里面堆满了书，他翻了翻，有《红楼梦》、《聊斋志异》、《古文观止》等等。要卖掉这些书，他一点都不觉得可惜，因为他看不懂古文，也不喜欢这些古里古怪的书。当他翻到一本《伊索寓言》时，就觉得不对劲了。他问：“爸，为什么这本也不要了？”
　　父亲只是简单而严肃地回答道：“这是西方资产阶级的东西，是毒草，会毒害我们的心灵。”
　　项东方只“哦”了一声，没有再言语。他还发觉，父亲居然没有动放在自己房间里的几本《封神榜》、《水浒传》和《三国演义》等等连环图，也许是他忘记了。他为此暗暗得意，并偷偷把它们藏了起来。
　　
　　父亲交代他书卖掉后，钱要交给妈妈。项东方找到瘦猫和肥猪，他们说正好要上街去买军帽，于是，大家就抬着那筐书走到街上。大街上到处都红旗招展，墙壁上贴满了标语口号，高音喇叭播放着语录和革命歌曲，洋溢着热热闹闹的气氛。
　　走过几条街，刚到废品收购站门口，突然从旁边窜出来一个男青年，一把拿起箩筐上面的两本书，还丢下一句话：“那么好的书卖掉太可惜了！”
　　随即飞快地跑掉了，三个人都没来得及反应，就看着那人在人堆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大伙儿骂骂咧咧地走进收购站，卖完书，拿了钱，就走出来，旁边正好是一家印章店。店里面的柜台上摆在许多做好的红袖章样本。三个人趴在柜台上东看西看，忽然心血来潮，嘀嘀咕咕地商量说要买一个红袖章。最后选定了一款印着“毛泽东思想红卫兵”字样的，各人买了一个。接着，又跑到附近的百货店各买了一顶时髦的绿军帽。
　　于是，三个人立马戴上红袖章和绿军帽，一下子就变得神气十足、不可一世，大模大样地在街上瞎逛，不知道向谁去耀武扬威。走了半天，也没人搭理他们，更没有谁多看他们一眼，想起前些天那一批批来串联的红卫兵，个个神气活现的情景，心中不免有些泄气。
　　
　　走过自己学校，里面静悄悄的没个人影。教室的门都开着，地上还铺着稻草，那是大串联的红卫兵留下的。他们一个个教室搜索过去，看看能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在最后一间教室，他们找到了一套刻字和印刷的工具，蜡笔、蜡板、蜡纸和油墨一样不缺，简直就是如获至宝。于是，几个人就坐在教室里，模仿红卫兵的做法，刻印了一批传单，然后走到街上，看到电线杆和灯柱就贴。贴完传单，又累又饿，走到小饭店每人花一毛钱买了一碗云吞面，狼吞虎咽地吃完。往回走时，瘦猫突然说：“好无聊啊!不知道玩什么好。”
　　项东方眉头一皱说：“我有一个好主意，保证大家玩得很开心。”
　　他一说完，两个人都赞好。于是，他们跑回家，再过了一会，又来到大街上。项东方和肥猪一人拉着一根长绳的一端，横在街上，瘦猫拿着一面小红旗，嘴里叼着一个口哨。三个人都带着红卫兵袖章，像模像样地设了一个关卡。正好有行人走过来，瘦猫把口哨一吹，嘴里喊道：“停！”
　　那行人愕然停下来，那条绳子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恼怒地嚷道：“干嘛呀？路都不让走了？”
　　瘦猫叉着腰，一本正经地说：“同志，你没看见吗？我们是红卫兵！我们要检查学习毛主席语录的情况。你要过去，先背一条语录！”
　　那人看瘦猫一副惹不起的模样，不敢耽搁，识趣地背了一条语录：“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瘦猫先偷偷地笑了一下，然后大声吆喝道：“过！”
　　项东方手一松，绳子降到了地面，那人一步跨了过去。
　　一个老太婆提着一篮子菜，走到绳子前，客客气气地说：“小同志，让我过去吧！”
　　瘦猫摇摇头说：“不行！你得背一条语录！”
　　老太婆说：“阿婆年纪大了，不识字，你们就让我过去吧！”
　　这时，两边都已经站着许多等候的人，人群中有人为老太婆求情，瘦猫还是板着脸说：“不行，不背就不让过！”
　　老太婆无奈，想了半天，说：“那我就说一个，‘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这个行吗？”
　　“不行！这不是毛主席说的，不算语录。”
　　“哪‘大海航行靠舵手’可以吧？”老太婆接着唱了两句歌词。
　　“还是不行，毛主席语录要毛主席本人说的才算数！”瘦猫说得斩钉截铁一般。
　　项东方凑过来对老太婆说：“阿婆，你把这本《毛主席语录》看一下，背一段就可以了。”
　　老太婆翻着白眼说：“小朋友，我不认字呀，怎么看呢？”
　　后面有一个老头早就等得不耐烦了，说：“我说老太婆，你就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就好了。”
　　“什么是‘阶级斗争’啊？”老太婆一头雾水地问。
　　老头更急了：“别问什么，你直接说就好了！”
　　“哦，好！怎么说来着？”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老太婆前言不搭后语地重复道：“千万不要忘记……结集……斗争。”
　　瘦猫略一皱眉，小红旗一挥：“过！”
　　肥猪把绳子放低，老太婆颤颤巍巍地走过去，嘴里不满地唠叨：“闹什么闹呀?走路都不得安宁，哼！”
　　
　　突然，项东方瞥见人群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吓得赶紧转过身去，面对着墙壁。那个人走到瘦猫跟前，瘦猫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赶紧点头哈腰说：“项叔叔好！”
　　肥猪也跟着说：“项叔叔好！”
　　项东方的父亲走上前来，手里拎着一袋行李。他严肃地把他们训了一通，说这样的做法对促进学习毛主席语录是好的，但要注意区别对待，像那些老头老太不识字的，要网开一面。瘦猫和肥猪唯唯诺诺地不停点着头，项东方始终躲着不敢看他父亲。
　　等项东方父亲走远，几个人忽然泄了气，觉得没劲，就不玩了。他们收拾好行头，没精打采地往回走。
　　肥猪说：“无聊透了，要么咱们再去刻蜡板吧？”
　　项东方说：“玩过了，没劲！”
　　肥猪又提议：“要不咱们玩赌烟角吧？”
　　赌烟角是小孩子们流行的一种玩法，具体是把香烟盒子拆开，叠成三角形，依据香烟品牌的价格决定每个烟角的价值，然后，用扑克或者其他形式来赌输赢。
　　听到肥猪说起烟角，倒是提醒了瘦猫，他把两个指头贴在嘴上，做了个抽烟的姿势，说：“我想抽烟！”
　　“不行！”肥猪吓了一跳，一本正经地说，“老师知道了怎么办？”
　　瘦猫满不在乎地说：“嘿，怕什么？现在老师都不知道去哪儿了，谁还管你？”
　　“可是，我爸知道了肯定会关我禁闭的！”项东方也担心地说。
　　“你爸呆在山里，怎么知道你干什么？他刚才不是走了吗？恐怕得有半年不会回家吧？”
　　项东方有点动摇了，他想到了二姨妈。他二姨妈无儿无女，日子过得比较寂寞，因此喜欢抽烟，每次看到风姿绰约的二姨妈优雅地吞云吐雾，项东方都觉得特别美，心里总是在想抽起烟来一定很有滋味。瘦猫的诱惑无疑让他心动，但是，肥猪的迟疑也使他犹豫不决。
　　瘦猫早就不耐烦了，焦急地问：“谁还有钱？”
　　肥猪摇摇头，项东方说：“我就剩下一毛钱。”
　　瘦猫不容置疑地说：“刚好，把钱给我！”
　　项东方犹犹豫豫地掏出一张红色的毛票，瘦猫不由分说一把夺过来，兴高采烈地拿着钱走进旁边的一家杂货店。然后，大模大样地指着货架上标价八分钱的“经济牌”香烟说：“同志，我要一包经济和一包火柴！”
　　店员疑惑地问他：“小朋友，不是自己抽吧？”
　　“不关你的事，哼！”瘦猫牛逼哄哄地抢白道。
　　店员尴尬地说：“我可管不了你。”
　　说完把烟和火柴递给了他。瘦猫拿着烟和火柴跑出了店门，店员在后面自言自语道：“咳，这年头连小孩子都着魔了！”
　　瘦猫急不可耐地把烟盒打开，抽出一支点燃了，就像模像样地吸了起来，那陶醉的样子让项东方和肥猪嫉妒得要命。肥猪还是有点犹豫，项东方心里却已经痒痒的受不了，不停地咽着口水。
　　瘦猫一面吸一面撩拨着他们俩：“这烟太香了！等我抽完就没了！”
　　
　　俩人终于忍不住地聚拢过来，每人从瘦猫手里拿了一根烟，点了火，猛吸一口，几乎同时都大声地咳嗽起来。瘦猫见状哈哈大笑，笑完了，又鄙夷地说：“烟都不会抽，怎么做男人大丈夫？”
　　肥猪气恼地骂道：“行了行了，别废话，你跟谁学的？”
　　“跟大宿舍那个阿细学的。”
　　“就是那个嘴唇乌黑的阿细吗？”项东方问。
　　“就是他！”
　　“多久了？”
　　“没多久，就几天。”
　　“怪不得你嘴唇那么黑，跟阿细一模一样！”项东方嗤嗤地笑道。
　　瘦猫反驳说：“你放屁！嘴黑跟抽烟有什么关系？”
　　“听说烟抽多了，嘴唇就会黑。”
　　“胡说八道！我嘴唇本来就黑，才抽几天呐？”
　　“哪你就越来越黑！”
　　“好了好了，你们别吵了！瘦猫你还是教教我们怎么抽吧。”肥猪不满地说。
　　“这不难。”瘦猫这下得意了，说，“看我的！”
　　说罢，猛地吸了一口烟，然后微微张开嘴，两股缥缈的轻烟从嘴巴缓缓地向上窜进两个鼻孔，就像两条鼻涕倒吸进鼻子一样，跟着把口腔中的烟徐徐地吐出来。
　　那姿势那神态简直潇洒极了，看得项东方和肥猪出了神。项东方忍不住问：“你小子怎么弄的？简直神了！”
　　“快点教我们！”
　　瘦猫说：“这容易。不要把整口烟都吸进肺里，一半就好了。吸一口烟后，嘴巴张开一点点，鼻子吸气就行了。”
　　他示范了一下，两个人跟着模仿，果然不再呛烟，而鼻孔吸烟那一招是许多老烟民都不会的。瘦猫越发来劲了说：“别忙，让我再表演一招。”
　　说完又大吸了一口烟，嘴巴张得圆圆的，像鲤鱼吐水那样一张一合，形成一个个烟圈，由小到大向天空飘去。
　　那俩人羡慕死了，又逼着瘦猫快教。瘦猫却卖起关子说：“这一招不能教，你们自己慢慢练吧！”
　　他没说完，笑嘻嘻一转身就跑了。两个人追上去，项东方一边跑一边骂：“你小子，白抽了我的烟还卖乖，打你个死衰仔！”
　　三个人嘻嘻哈哈地打在了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