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柳丝雨是去年才转学过来的，她不仅名字起得美，人也长得漂亮。她长着一副瓜子脸，下巴尖尖，小巧的嘴就像一个刚熟的樱桃，嘴角微微上扬，一笑起来分外的甜美；右嘴角边还有一颗黑亮的美人痣，非常惹人注目。柳丝雨一来就成了男同学们关注的对象，大家背地里都叫她小公主，人人都想跟她坐在一起。
　　按照惯例，每个学期都要调整座位，男女同学安插来坐。因为那时候男女同学基本不说话，把他们放在一起可以防止他们上课讲话，扰乱课堂秩序。上学期，肥猪有幸和柳丝雨坐在一起，令项东方和瘦猫艳羡不已，不过，项东方可不敢奢望。他自知自己在班上不是个好学生，虽然不算太调皮捣蛋，但总是自由散漫、吊儿郎当的，根本不会得到老师的宠爱。没想到，这个学期开始时，班主任居然别出心裁，将他和柳丝雨分到了一起，因为老师觉得如果让他和听话的柳丝雨坐在一起，就能抑制住爱搞小动作的项东方。当新座位一宣布，全班哗然，甚至响起了嘘声。大部分人都按照新名单对号入了座，项东方一面暗自窃喜，一面诚惶诚恐，拎起书包坐到了心中女神的旁边。
　　这时候，一个令人尴尬的场面发生了。王小东死皮赖脸地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不肯离开，刘昊站在他旁边，正等着坐到他的位置上。老师见状忙问：“王小东，你为什么不换到新座位去？”
　　王小东委屈地反问道：“我为什么不能跟柳丝雨坐？”
　　全班人开始窃窃私语，有人偷偷地发笑。老师说：“你要服从安排，不要挑挑拣拣！”
　　王小东仍然不服气地说：“为什么项东方可以，我就不可以？”
　　老师耐心地说：“全班只有一个柳丝雨，不可能人人都跟她坐吧？”
　　“上次老师也是这样说的，我都等到现在了，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王小东急得都快要哭了。
　　“是呀，老师，我也要跟柳丝雨坐！”这时，一个男同学插进来嚷道。
　　“我也要！”
　　“我也要！”
　　许多人跟着一起叫嚷起来，全班乱成了一团。老师用手拍着桌子，严肃地说：“大家安静，安静！同学们听我说，座位是已经安排好了的，不能随意更改，大家要服从安排。大多数人都做得很好，少数人应该服从多数，不要拖全班的后腿。王小东难道你不明白这个道理吗？赶快回到你的新座位上去！”
　　全班突然安静了下来，都转头看着王小东。王小东极不情愿地拿起书包站了起来，一只手扬起来去擦眼泪。这堂课后，男同学们见到王小东就会嘲弄他，一面用手作擦泪状，一面装作哭腔说：“为什么我不能跟柳丝雨坐？”
　　项东方虽然和柳丝雨坐在同一张书桌上，但似乎没怎么讲过话。他心里仰慕她，却不知怎样才能接近她。柳丝雨像个骄傲的小公主，也不爱搭理他，两个人即使在路上迎面碰上也不会打招呼。那年头的小学生大抵都是如此的。在他们共有的书桌中间用红笔画了一道界限，项东方管它叫三八线。这是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过了界就等于侵犯了对方的领土。
　　项东方不是一个专心的学生，每次上课，头十分钟他可能会很专心，如果课讲得没有趣味，他就开始会分心，慢慢地开起小差，搬弄出各种小动作来。书桌是由两块木板拼成的，中间有一条缝。这裂缝可是项东方的道场，他可以玩出好多花样来。有时候因为无聊，有时候为了引起小公主的注意，他就在缝上面玩开了小木偶。他用几根小指大小的竹筒做成一个木偶，画上嘴脸，还配上一把关公刀，将木偶置于缝隙间，在桌子底下扯动线条，木偶就神气活现地舞动起来。一会儿点头哈腰，一会儿挥舞大刀杀气腾腾。有时候他故意让关公越过三八线，在小公主的地面上耍一番威风。小公主通常总是目不斜视，假装没看见，有时候被惹急了，就轻蔑地瞪他一眼，或者用肘子抵住他的关公，使它不得不退出三八线。
　　当天，政治课正在进行中，班主任在慷慨激昂地讲述甲午战争的故事。他说本来北洋水师的实力比日本海军要强大得多，可是，由于清政府的腐败无能，反被日本人超过了，结果在甲午战争时中国一败涂地，北洋水师几乎全军覆没，最后李鸿章与日本人签订了不平等的《马关条约》，这对中国人来说实在是一个奇耻大辱。
　　项东方一开始很认真地听讲，慢慢地就不耐烦了。上一次课讲的是鸦片战争和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的事，听完以后他觉得很憋屈。他不能理解，为什么我堂堂中国、四亿多人就是打不过那些鼻屎般大小的国家？为什么总是被外国人欺负？今天又听到中国人再次败给了小日本，心里更是不服气。但是，老师还在不断地强调说，因为我们贫穷落后，所以我们总是被动挨打。这让敏感的项东方产生了一个错觉：难道我们中国人真的不如外国人，难道我们天生就比别人愚蠢落后？他心底里不愿意承认这些自卑的说法，但又想不明白，就不愿意再想，也不愿意再听。于是，就开始分神，开起了小差。
　　他想起了柳丝雨给自己的白眼，想起了自己因此射杀的那只可怜的小猫，接着，又想起了要报复她的念头。对，现在是时候整她一下了。他知道关公已经不能引起小公主的注意了，他终于想到了一个更妙的主意。老师依然在哪里天花乱坠地大谈特谈着，小公主双手叠成一字搁在书桌上，全神贯注地倾听着。
　　项东方掏出一个火柴盒子，慢慢地将它打开，一只蜗牛优哉游哉地爬将出来，两只犄角像天线那样一伸一缩，来到桌上，向着三八线那边不紧不慢地滑行，一路留下一条湿漉漉的印痕。不久，它就爬到了小公主的手上，她觉得手背有点痒，低头一看，“啊，妈呀！”地大叫了一声。
　　全班都被她的惊叫声镇住了，正讲得口沫横飞的老师不得不停下来，走过来问：“柳丝雨，你怎么啦？”
　　柳丝雨脸色煞白、花容失色，战战兢兢地嗫嚅道：“蜗牛……蜗……牛！”
　　老师说：“一只蜗牛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把它拿掉不就得了？”
　　“不，我怕！我怕！”
　　老师伸过手来要捉蜗牛，项东方眼疾手快一把夺了过去。老师突然像发现什么不对，自言自语地问道：“这教室里哪来的蜗牛？”
　　柳丝雨用手指着项东方，怯生生地说：“他，一定是他！”
　　老师转向项东方问：“是这样吗？”
　　项东方极力否认道：“不是我！一定是蜗牛自己爬进来的。”
　　老师疑惑地看着项东方说：“我会查清楚的。好了，这事先告一段落，以后再作处理，现在继续上课。”
　　柳丝雨转过头来，狠狠地瞪了项东方一眼，哭着骂道：“你这个小流氓！”
　　项东方得意地笑了，似乎复仇的心理得到了满足。柳丝雨已经哭得泪眼涟涟的，她哽咽着说：“再也不理你这个混蛋！”
　　项东方透过柳丝雨的泪眼看到了一种委屈、幽怨和愤恨，他心里突然一抖，感到一阵内疚，赶紧低头躲避她怨恨的目光。
　　放学后，走在回家的路上，瘦猫笑着问项东方：“刚才是你放的蜗牛吧？”
　　项东方只是笑而不语，大家知道他就是默认了。他们平常喜欢玩蜗牛，到田边菜地里捉来，放在火柴盒里面，然后一人拿一个出来，用蜗牛的尖角对着另一蜗牛的尖角，两人同时使劲一顶，脆弱的那只就会被挤碎，连壳带肉变成一团烂泥。像这种既残忍又肮脏的玩意儿，当然只有他们这些半大的男孩会玩，女孩子不要说去碰，连看都不敢看。所以，他们一致认定，一定是项东方倒的鬼。肥猪好奇地问：“项东方，你那么喜欢她，干嘛还作弄她？好端端的一个小美人都给吓哭了。”
　　“谁喜欢她了？我可没有！”
　　瘦猫揶揄道：“没有？干嘛老吵着要跟她坐一起呢？”
　　“你还不是一样！”
　　“我可没你那么想要。”
　　项东方说：“说实话，我讨厌她！”
　　“为什么？”肥猪不解地问。
　　“她看不起我，还冤枉我。”
　　瘦猫问：“真的吗？怎么冤枉你了？”
　　项东方越说越气：“那次那个死老太赖我偷她黄瓜，这柳丝雨看我就跟看一个贼那样，我可受不了。”
　　两个人笑起来了，瘦猫说：“原来你想报复她，就来这么一下子？”
　　“哪她哭了，你是不是很得意呢？”
　　“我……其实……”
　　瘦猫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你把她吓坏了，这下她更恨你了。”
　　“赶快给她道个歉，也许她会原谅你的。”
　　“道什么歉？我怎么开口？”
　　瘦猫嘻皮笑脸地逗趣道：“你就这样说，小公主呀，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那只蜗牛是自己爬出来的，我没有看好它，都是我不好！”
　　“我可说不出口，太肉麻啦！”
　　肥猪说：“那你就让她恨你一辈子吧！”
　　“她要恨就恨呗！”
　　项东方嘴上说得硬，心里却真的有点懊悔，他实在不忍心看到那个小美人哭成一个泪人的样子。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说着，就走到了一个城中村里面。经过几间阴暗老旧的房子，来到生产队的小广场旁边。这里平时是生产队晒谷子开会的场所，边上还有两个拴牛的牛棚。这种牛棚中间竖着一根几米高的木桩，围着木桩用干稻草做成一个伞形物，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蘑菇，即可遮阳挡雨又可防霜保暖，冬天时农民们把牛拴在木桩上，牛肚子饿了，抬起头就可以吃到干草。
　　项东方他们平时经常路过这里，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今天看来有点不一样，因为小广场内熙熙攘攘地聚集了几十个人。顺着众人的目光，他们发现大家正在注视着广场的中央，原来广场中央的旗杆旁又新立了另一根木桩，在这两根木桩中间竟拴着一头大水牛。这头老公牛骨架庞大，但很瘦，肋骨毕露。两根木桩正好夹住它的脖子，不松不紧，让它不能随意乱动。老公牛惶恐不安地挪动着庞大的身躯，不停地换着脚步，似乎预感到什么不祥的东西即将降临，眼睛流露出一股哀怨的神情，甚至还流下了眼泪。远处两个牛棚里，几头大小不一的牛停止了一切活动，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头老牛，一种悲哀肃穆的气氛袒露在它们的眼眼眸里。
　　人群窃窃私语、议论纷纷。项东方几个人预感到一场好戏就要开演了，于是静静地呆在场边的人群中。这时，从旁边的房子里走出三条大汉，径直奔向那头老牛。两个个子高的汉子分别抓住老牛的两只弯曲的牛角，令那老牛的头不能乱动。另一个五短身材的光头壮汉手握一把七尺长的尖刀，一摇一摆地踱到老牛的跟前。人群中突然有人大喊了一声：“嘿，老虎蟹来啦！”
　　项东方不知道人家说什么，怯怯地问了一句：“老虎蟹是什么？”
　　瘦猫和肥猪都摇摇头说不知道，旁边一个干瘦的老头接茬道：“哎，小孩子没听说过吧？这老虎蟹可是远近闻名的功夫好手，五六个大汉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几个小孩闻言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言语。只见杀气腾腾的老虎蟹屹立在老牛前一尺远的地方，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将尖刀在衣襟上擦了几下，嘴里念念有词。然后猫下腰，伸出左手抵住老牛的嘴，用力往上一推，老牛不自觉地向上抬起了头。说时迟那时快，老虎蟹右手顺势将尖刀捅进了老牛的脖子，一股浓烈的鲜血“哗”地一声喷将出来，泉水一般注入前面那个肮脏的木盘。老牛摇头晃脑地挣扎了几下，身后留下了一滩冒着热气的粪便，不一会就整个瘫倒在地上。
　　人群爆发出几声：“好，好，好！”
　　接着，一群人蜂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将老牛翻了个肚子朝天，老虎蟹熟练地把整张牛皮卸了下来，露出白生生血淋淋的牛肉。
　　那边厢，几头牛发出了“哞哞”的悲鸣，叫得人心里直发毛。
　　项东方看得瞠目结舌的，突然想起那只被自己射杀的小猫，胃里一阵犯酸，赶紧用手捂住嘴巴，跳着逃出了人群。
　　过了几个星期，班主任在班上讲述了越南人民抗击美帝的故事。特别讲了一个越南英雄阮文追的事迹，令全班同学兴奋无比。在越南战争期间，年轻的阮文追参加了敢死队，被安排刺杀到访越南的美国国防部长麦克纳玛拉。当他在一条桥上埋设地雷时，被人发现逮捕入狱，并被判死刑。此事轰动了世界，各地有人声援并要求稀放他。委内瑞拉左派游击队为挽救阮文追而绑架了一名美国空军中校麦可•史摩伦，以此为人质要挟美国和南越当局不得杀害阮文追。美越答应推延行刑后，该组织稀放了麦可•史摩伦，但美方最后出尔反尔处死了阮文追。面对死亡阮文追大义凛然，对记者和牧师慷慨陈词：我没有罪，有罪的是美国人。他们侵略我们的国家，屠杀我们的人民，我这样做完全是为了把美帝赶出越南去。他的英勇事迹传遍了全世界。
　　听完这个故事，全班同学群情激愤。老师提议给越南的小朋友写一封信，表达对英雄的敬意，对美帝国主义的卑鄙行径的愤慨，对越南人民抗美斗争的支持。信是写给河内一所中文学校的学生的，很快写好了，老师在班上念了一遍，大家纷纷叫好，然后全体一个个签上了名。
　　连续好多天，大家都沉浸在一种亢奋的情绪中。项东方和瘦猫肥猪几个人凑在一起，议论着要排练一个话剧，好好表现一下。题材和剧情很快就编好了，但在安排角色的时候出了点小问题。瘦猫主张让项东方演美军上尉，而自己则演越南游击队长，肥猪和其他人都赞同，可是，项东方死活不肯，骂骂咧咧道：“干嘛让我扮美国鬼子，丑死了，不干！”
　　一帮人开始使劲地劝他。肥猪说：“你个子小，扮美国鬼子最合适了。”
　　“别逗了！”项东方较起真来说，“人家美国鬼子牛高马大的，我根本就不像。”
　　瘦猫眨了眨眼，一本正经地说：“项东方，你这样想就不对了！你应该反过来想，正因为你个子小，你来演美军不正好可以丑化美国鬼子吗？”
　　项东方想了想，觉得有点道理，沉吟着没吱声。肥猪见好像有门了，就怂恿道：“美国鬼子诡计多端，你那么聪明，一定演得最好。”
　　项东方见肥猪夸自己聪明，心中暗暗得意，于是顺水推舟地说：“好吧，我演就是了。”
　　问题解决了，大家分头去准备道具。项东方知道，后排宿舍七号房间住的那个老头有一顶钢盔和一架望远镜，就想去借。后排宿舍就是项东方家后面的那一排平房，也就是瘦猫和肥猪家所在那一栋。那个老头是山西人，姓李，宿舍里的小孩都叫他李老头。他三八年抗战开始后就参加了八路军，解放战争时成了第四野战军的干部，据说还打过“黑山阻击战”等著名战役，家里有许多缴获的战利品。宿舍的小孩子们都知道这些，时常总是借故闯进他家里，就为了看看他家里的那些宝贝。
　　不过，这老头脾气很倔，不太愿意搭理这些调皮的小毛孩，心情好时他会回答小孩们的问题，满足一下他们的好奇心，一个个地向他们展示挂在墙上或者藏在柜子里的物品，当然，他从不允许他们去摸这些东西，唯恐他们弄坏了。心情不好的时候，他会毫不留情地把小孩们直接轰出去。所以，小孩们对他总是又爱又恨的。
　　一次，几个小孩窜进李老头的房间，缠着他讲打仗的故事。正好那天李老头心情好，他点起一支烟，用他满口山西腔调的普通话讲起故事来。讲到兴奋时，便从柜子搬出了一架望远镜和一个钢盔。李老头兴高采烈地说：“小鬼们，看到了吗？”
　　他手指着钢盔正中的一个洞说：“当时我们冲上敌人的阵地，高喊着‘举手投降，缴枪不杀’。那个家伙不但不投降，还居然举枪向我瞄准。我把手枪一扬，顺手一梭子打过去，那家伙脑门上中了一枪就死掉了。咳，鬼知道这些美国人造的钢盔这么不顶用，连手枪子弹都挡不住，屁用都没有！”
　　小孩们瞪大眼睛，静静地听，心中无比的神往。瘦猫羡慕地问：“叔叔，你那时候就有手枪啊？”
　　“那当然！”李老头得意地说，“我那时早就是连长了。”
　　“真厉害！什么手枪啊？”
　　“驳壳枪，又叫盒子炮。”
　　肥猪忍不住问：“是电影《平原游击队》双枪李向阳哪种吗？”
　　“差不多吧，比那个要好点！”
　　瘦猫急不可耐地追问道：“叔叔，枪还在吗？让我们看看行吗？”
　　“枪早就上缴了。”
　　大家齐声叹气。李老头指着那个弹孔，一帮人围过来看，那个草绿色钢盔中的弹孔已经锈迹斑斑。李老头继续说：“你们猜那个死鬼是什么人？”
　　大家摇头，等他的下文。李老头骄傲地说：“他可是国民党军的团长，一个团长！哈哈哈！我杀了一个团长！厉害吧？”
　　小孩们佩服得五体投地，像看一个大英雄那样望着李老头。李老头又说：“我立了二等功。上边的人问我有没有什么要求，我说别的没有，就想要这顶钢盔和望远镜做个纪念，他们就同意了。”
　　大家眼里放着光，都凑过来想摸一摸这顶钢盔，李老头厉声制止道：“别动！眼看就好了！”
　　大家有点失望，眼巴巴地望着那钢盔。项东方眼睛却瞟向那个望远镜，他怯生生地问：“叔叔，给我看看那个望远镜行吗？”
　　“不行！”
　　“就看一下，一下。求求您了！”项东方很少开口求人，这下真是忍不住了。
　　看着他可怜巴巴的样子，李老头终于答应了，但是他说:“就一下！我拿着你看。”
　　李老头拿起望远镜对准窗外后院那棵龙眼树，项东方凑过去，贴着镜片，看到粗糙的树干上几只色彩斑斓的龙眼鸡。在镜头里面，那几只像蝉一样的昆虫，墨绿色翅膀上长着许多金黄色的斑纹，红色的鼻子像大象那般向上弯起，十分的漂亮。项东方贪婪地看着镜子里的画面，情不自禁地感叹道：“哇，好漂亮的龙眼鸡！”
　　大家听到了，纷纷要求看，李老头却不领情地说：“看够了，下次吧！”
　　项东方满不在乎地说；“不看了，抓龙眼鸡去！”
　　一伙人一阵风似的溜出七号房间，冲到后院。不一会儿就抓到了几只龙眼鸡，把翅膀掰去，塞进嘴里，美滋滋地嚼起来。
　　现在，项东方想起了李老头的钢盔和望远镜，他幻想着自己头戴钢盔身佩望远镜的情景一定很威风。于是，他跑进李老头的家，李老头听说他要借东西，冷笑道：“小鬼，你想什么呢？要借我的宝贝，你想干什么？还想看你龙眼鸡吗？”
　　项东方被他这一番抢白噎住了，过了一会才说出话来：“不是的，叔叔。”
　　“哪你要干嘛？”李老头说，“我的宝贝从来不借人，更别说你们这些调皮捣蛋的小鬼头！”
　　项东方脸涨得通红，嗫嚅道：“我们要演戏。”
　　“演戏？演什么戏？”李老头有点半信半疑。
　　项东方觉得好像有戏了，壮了壮胆子说：“我们要演越南游击队打美国鬼子的戏。”
　　“哦，那挺有意思的！”老头突然换了一个腔调说，“如果是那样，我支持你们。美国鬼子真是太可恶了，打完朝鲜，又来侵略越南，不知什么时候就该跑到中国来捣乱了呢，该教训教训他们才是！”
　　接着，老头提出来两个条件：第一，要好好爱护那些物件，不能损坏；第二，演出时要通知他，他要看。项东方自然满口答应，如愿以偿地借到了宝物。
　　演出就在两栋宿舍之间的空地上进行，宿舍里所有的男女老少全都来捧场。在月色和昏黄的灯光下，由项东方扮演的美军上尉带着一队美国大兵闯进了一个越南村庄，见人就开枪。当他们推门进入一间茅屋时，挂在门上的几大筒竹蜂飞出来，倾巢而出嗡嗡作响，黑压压的一大片，追着那些美国大兵乱叮乱咬；他们抱着头四处奔逃，纷纷落入预先设好的陷阱，被里面锋利的竹签刺死，最后只有上尉一个人逃了出来。头戴钢盔、身背望远镜的项东方一路狂奔，逃进一个椰子树林，脸上、手上、身上到处都有竹蜂蜇的伤口，痛得嗷嗷大叫。他又痛又渴，又找不到水喝，正无计可施时，突然抬头一看，发现树上长满了椰子，他抱住树干就往上爬，没爬几下就摔了下来。他气坏了，拔出手枪，对着椰子一通乱射。椰子虽然有被击中的，但却打不下来，还好有被打中的椰子滴下椰汁，他便扬起头，张大嘴去接。
　　正在这时，扮演游击队长的瘦猫爬上了一棵算作椰子树的木瓜树。他看到项东方可笑的丑态，一时兴起，顺手摘下一个青木瓜，使出吃奶的劲朝项东方砸下去。那结实的木瓜不偏不倚击中项东方的后脑，“咣噹”一声，他晕了过去，双腿一软瘫倒在地上。几个游击队员蜂拥而上，用绳子捆住他的双手，想把他拽起来，一面大喊道：“起来，该死的美国鬼子！”
　　项东方却瘫在地上一动不动，大家顿时都觉得很奇怪。肥猪骂道：“别装死，快起来！”
　　项东方还是一动不动，大家才慌张起来。瘦猫蹲下来摸摸他的鼻子，还有气，就嚷嚷道：“他真是装的！”
　　观众们一直在兴味盎然地观赏着表演，一时回不过神来，不知是真是假。李老头觉得事有蹊跷，踱过来说：“他可能真的被砸昏了。”
　　他手里刚好端着一杯水，顺势往项东方脸上一泼。项东方慢慢地睁开双眼，大伙终于松了口气。有人把他扶起来，瘦猫问：“哎，项东方，你刚才真的昏过去了吗？”
　　项东方揉揉眼睛摇摇头说：“不知道，我只觉得刚醒过来似的。”
　　肥猪开始责备瘦猫：“你也太狠了，来真格的？”
　　“不是的！”瘦猫辩解道，“我看他戴着钢盔太像美国鬼子了，一时火起才出重手的。”
　　刚才，瘦猫因为入戏太深，竟忘了自己正在演戏，结果才变成这样。
　　项东方已经清醒了许多，赌气地说：“都是你害的，叫我演美国鬼子，以后再也不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