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这一年冬天特别地冷，宿舍下面那两口池塘居然结了一层牛皮纸般厚的冰。岭南地方气候温暖，极少有结冰的时候，如果有了，那就是小孩子们最喜欢的事情了。头天晚上，项东方听广播说明天要结冰，就在一碗水里加了点白糖，将碗放到厨房的瓦面上，希望第二天能够吃到自己做的冰。
　　谁知早上起来一看，一碗水还是好端端的。他颇为失望，穿着凉鞋就跑到下面的池塘，看到整片水面全是冰，就纳闷了：怎么碗里水就不结冰呢？刚好看到瘦猫和肥猪都在，就问他们，瘦猫说，可能水里加了糖，就不容易结冰了。肥猪煞有介事地说，加了糖冰点就提高了，所以就不能结冰。项东方想想也有道理，就不再说什么，几个人就站在池塘边，把冰捞起来玩。玩了一会，冻得不行，双脚冻得红红的，还痒痒的难受。他忍不住了，自己就先跑回家。吃过早餐，上学的时间就快到了。
　　他背起书包正要走，一想不行，穿凉鞋半天下来非冻僵不行。他钻进床底，发现了一双新的解放鞋，就把脚塞进去，刚合适，心里一阵高兴。穿好鞋正要走，转念一想：不对，这鞋应该是梅姨的，她正好上街去买菜，如果被她发现，肯定要被骂的。怎么办呢？他犹豫了。他根本不知道，妈妈明明留了钱给梅姨帮自己买鞋的，她一直拖着不买，也许想克扣下来呢。
　　犹豫了很久，桌上的闹钟的答地响个不停，他已经没有时间了，只好一咬牙，出了门，把门扣上，一溜小跑顺着平时走惯的大路到了学校。可是，上课的钟声早就敲过，校园里静悄悄的，外面没有一个人。
　　同学们刚刚喊完“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口号，他才踏进教室的门口，正好遇上老师鄙夷的目光。老师是项东方的班主任，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镜片后面是一双眯起来的小眼睛。他瞪着项东方，严厉地问：“项东方，你为什么迟到？”
　　“我找不到鞋子。”项东方战战兢兢地说，声音小得跟蚂蚁咬一般。
　　“找不到鞋子？这也算理由？”
　　全班上下立刻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项东方羞愧得说不出话来。老师却继续劈头盖脸地数落道：“我曾经三令五申过，上课不能迟到，难道你不知道吗？不想上学可以不来！”
　　气氛极度沉闷压抑，项东方羞得简直无地自容。老师命令道：“站到门边上，等我叫才能进来！”
　　项东方嗫嚅着什么都说不出来，蹒跚地挪动到旁边，低着脑袋，看着自己的脚尖，心里万分地委屈，脸上憋得通红。全班同学的眼睛火辣辣地盯着他，让他感到好像有千万支毒箭向自己射来。
　　过了半个月，一天午睡醒来后，项东方发现自己又快迟到了，他知道走大路肯定来不及了，只有抄小道才能有机会赶到。但是，他不喜欢这条小路，因为他特别害怕路旁边的那座北帝庙。这北帝庙红墙绿瓦，歇山式的屋顶雕刻着各种奇形怪状的塑像，门前蹲着一对呲牙咧嘴的石狮子，庙内供奉着长髯垂胸、目露凶光的北帝像，平日里总是烟火缭绕，阴森森的可怖。
　　庙旁有一棵超过七百年树龄的大榕树，它那遮天蔽日的浓荫终日罩着那座破庙，更显得阴气浓重。这是一棵大叶榕树，它身躯庞大，十几个人才能环抱，有一根巨大的侧枝被雷劈断了，掉在地上，被人锯成几段，当作长凳，剩下那半截树枝仍然和主干立在地上；树干里面有一个大洞，可以容下好几个人，成为小孩子们玩捉迷藏的好地方。项东方本来很喜欢到这里来玩，春天的时候和小伙伴们爬上树梢，摘下含苞未放的嫩芽，放到嘴里去嚼，味道酸酸的。他们还喜欢捡树上掉下来的果实，互相扔着玩。可是，自从发生了一件事以后，项东方就很害怕这个地方，也不大敢走这条路。
　　那次，他们一大帮小孩在玩工兵捉大贼，从家跑过这里，恰好遇见一队送殡的人群。那群人披麻戴孝，哭得呼天抢地，几只唢呐奏着恐怖悲伤的音乐，一口大红色的棺材在人群中特别显眼。小孩们又好奇又害怕，便躲在大榕树后面远远地偷窥着。
　　不一会，送殡的队伍熙熙攘攘、悲悲切切地走过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恐怖的气氛。项东方大气不敢喘，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口棺材。那是一口做工粗糙的杉木棺材，似乎都没有经过刨光和打磨，就草草地涂上一层红漆，因而更显得阴森可怕。
　　项东方心脏扑扑地跳，眼睛却始终盯着那口棺材。当棺材经过他身旁时，一个更可怕的景象突然抓住了他的视线：抬棺者中走在左后面的是个瘦高个，他那小小的头宛如一只剥去了外皮的椰子壳，光秃的头顶发着亮光；没有眉毛，一双毫无生气的小眼睛，缺了牙的嘴就像含着一粒糖似的。这样一颗脑袋恰好又安放在一副瘦骨嶙峋的身躯上，光着膀子的身体裸露着肋骨，两条竹竿一般的瘦腿在一条大档短裤里面摇来荡去。
　　项东方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直到那人走了过去，他的目光滑落到那家伙那双仿佛干柴一般的腿上，看到一条条像蛇一样弯弯曲曲暴露着的青筋，震惊得他都快要喊叫起来了。
　　就在这时，瘦猫轻轻嘟囔了一声：“马骝三！”
　　“谁是马骝三？”
　　“就是那个最高的仵作佬。”
　　“哦，真像！怪不得叫马骝三，真像一只猴子！”
　　“可是他比三只猴子都要高。”
　　“所以才叫马骝三呐！”
　　“哈哈哈！”
　　大伙轻轻地议论着，项东方因为太紧张了，所以，一句话都没说。广东人称猴子为马骝。但马骝三之得名并非因为他比三只猴子高，那只是小孩子们胡乱的猜想，真正的原因是他在家排行第三，又长得像只猴子。随着大家嘻嘻哈哈的笑声，刚才紧张神秘的气氛似乎慢慢地缓解了。然而，对敏感的项东方来说，马骝三那可怕的形象混合着那口粗糙的红棺材，已经深深地印在心里，以后只要遇到或者想到马骝三，他总会预感到有什么不祥的事情就在眼前。
　　除了这件事，还有一点令他不喜欢这条路。那是一条狭窄的小路，路的左边有一排破旧的平房，右边是一片菜地，种着一些蔬菜和黄瓜。因为路上要经过的几家民房里面有几条好凶的狗，每次走过那里他都是提心吊胆的。有一次，他听到狗叫，吓得没命地乱跑，一条黄狗一直把他追到学校人多的地方才停下来，从此以后他就尽量不走这条道。
　　然而，今天他已经没有选择了，想起上次被老师罚站的经历，在被狗追和在大庭广众中出丑，他宁愿前者。他一路小跑经过那几间破房子，心扑扑地乱跳。还好没有一只狗叫，不知都死光了还是呆在屋里打瞌睡。他暗暗庆幸自己好运，甚至开始放慢了步伐。
　　突然，一个干瘪老太婆从最后一间房子里冲出来，一把抓住项东方的手臂，并使劲往前一拉。他不由得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倒在地上。那老太气势汹汹地骂道：“好你个坏小子，总算逮着你了！”
　　项东方早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不知所措，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张大口喘着气。那老太依然气呼呼地骂道：“你早上偷了我的黄瓜，别以为我不认得你？你化成灰我都能认出你来！”
　　项东方总算弄明白了，自己被老太婆误会了。他结结巴巴地辩解道：“我没偷你……的……瓜，你认错人了！”
　　“你别耍赖，我就记得你穿的是这件衣服。”
　　“我没偷！你胡说！”项东方极力反抗道。
　　“少啰嗦，找你老师去！”
　　项东方想用力挣脱老太的手，可她死命地拽着就是不松开。项东方想咬她的手，老太伸出左手揪住他的头发，把他的脑袋推开。
　　老太拽着项东方就往学校走，这时一条大黄狗冲过来，在项东方身边转来转去，把他吓得话也不敢说了。很快就到了学校，老太把他拖到了最近的一间教室，这恰好正是项东方班的，里面已经在上课了。老太把项东方往里面一推，对着老师大声地嚷道：“老师，这个家伙偷了我的黄瓜，你得好好管管！”
　　“我没有！”项东方无力地申辩道。
　　老师还是上次那个班主任。他瞪了项东方一眼，不分青红皂白地说：“项东方，怎么又是你？你就不能表现得好一点吗？”
　　话毕，他又跟老太婆说，你放心吧，我会处理这件事的。老太骂骂咧咧地走了。班主任对着项东方命令道：“项东方，你要好好地反省，明天交一份检讨书给我。！”
　　项东方倔强地憋着嘴，一声不吭。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没做错事，竟会被人诬赖；为什么老师不问缘由就相信老太婆的话；为什么世上有这么坏的人？这个老师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这个老师。在上学期的家庭报告书中，这个老师就写上“自由散漫，个人主义，不关心集体”等等评语，母亲为此十分的担忧。
　　不知过了多久，项东方才在全班同学的注目下，羞愧不安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他的同桌是柳丝雨。她是个很正经的女孩，最讨厌做坏事的人。她转过身来，面对着项东方，轻蔑地瞪了他一眼。项东方在哪一瞥里看出了这样的潜台词。
　　“哼，你这个小偷，真不要脸！”
　　他本来挺喜欢柳丝雨的，因为她是全班最漂亮的女生。没想到，今天自己无端被人冤枉，心里本来就气愤难平，偏偏她又不管三七二十一给了自己一个白眼。他被这一眼蔑视深深地刺痛了，呆坐在椅子上，默默地生着闷气，根本就无心听课。
　　这节课刚结束，他就偷偷地溜出了学校，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到处瞎逛。他不敢再走刚才那条路，而是拐了个弯，绕到了附近的栗子山上。到了山边，见到一群鸡在觅食，他就来了一股气。他把路边的一颗小石头轻轻地拨到凉鞋尖上，然后突然飞起脚来，将石头撩了出去，正好命中一只公鸡，那公鸡拍打着翅膀，“喔喔”地叫着跳走了，其他的鸡也跟着四散逃窜。
　　可是，他还是觉得不解恨，闷头闷脑地继续往山上走。来到树林中，忽然听到附近有鸟叫声，循声望去，见栗子树上来了一群红耳鹎。这种鸟是他们平时最喜欢打的，个头有半只鸽子那么大，头顶上长着一撮雄赳赳的羽冠，很像一个突出的髻，所以他们就把它叫做高髻郎。它们总是一大群的来，打起来很过瘾。这群高髻郎在枝头上跳来跳去，欢快地啄食着，不时发出愉快的叫声。
　　他一下子就来了精神，迅速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弹弓，又从衣袋摸出一颗小石子，眼睛随着鸟叫声去追寻鸟的影子。他的弹弓很漂亮，是用番石榴木做的，不是一般的“丫”字形，而是一个有弧度的高脚杯型，木质坚硬，外表光滑，在火上烤干做成这个形状；胶用的是两节听诊器胶管，非常强劲有力。
　　说起这胶管还有点来历。那次他感冒去看病，医生给他探呼吸，听筒在他身上游来游去，他仿佛没有任何感觉，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两根管子。那两根乳白色的橡胶管通体透明，煞是好看，他当时心想如果用它们来做弹弓一定很厉害。后来有一次，他经过医院的垃圾堆时发现了一个报废的听诊器，如获至宝，终于做成了这个弹弓，让瘦猫肥猪一干人眼红得不得了。这把弹弓可是他的宝贝，一天到晚都揣在兜里。项东方平时还练就了一身发现鸟儿的本领，他能分得清树叶的摇动到底是风吹，还是小鸟在跳跃。
　　终于，在一丛晃动的叶子中间他发现了一只高髻郎，棕黄色的羽毛，高挑的髻，甚至眼角旁那块红色的斑都看得一清二楚！他离这只鸟只有三米左右，大概45度角，一个非常理想的射击位置。
　　那只鸟已经停止了跳跃，它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活像一只晒干了的标本。看样子它并不是发现了项东方，而只是在注视着自己的目标。项东方顺着它的喙的方向看，果然见到一条母指般粗的毛虫沿着粗糙的树皮往上爬。这虫子像极了蚕，他们叫它栗蚕，不过颜色不是白的，而是绿色的，浑身长满了刺，平常他们也会捉回家养起来，喂它们吃点栗子树叶什么的。
　　那栗蚕身子一耸一耸地往上蠕动着，根本不知道一场杀身之祸就在眼前。
　　高髻郎死死地盯住这块送上门来的肥肉，只需纵身一跃，栗蚕顷刻就会变成它腹中的美食。
　　项东方紧张得屏住了呼吸，拉开弹弓瞄准了高髻郎，只要他一松手，高髻郎马上就会应声落地……
　　“喵！”
　　突然，一只小猫从草丛窜出，“嗖”地一下爬上栗子树上的一个枝桠。高髻郎见状，“扑簌”一下就飞走了。项东方先是一愣，握紧弹弓的手随即松弛了下来，剩下那条栗蚕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爬着。
　　这是一只半大的小猫，比一只老鼠大不了多少，干干瘦瘦的，身上黄色的毛脏脏的粘在一起，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它停在一个树丫上，扭头可怜巴巴地望着项东方，大家相距不到两米远。
　　看着这个赶走了自己猎物的不速之客，项东方忽然起了一股无名之火，一个恶毒的念头从心中升起。他举起弹弓，瞄准小猫的脑袋，用力拉动橡皮筋，手一松，石子像箭一般飞出去，“啪”地一下命中小猫的脑门，只听得“喵”一声凄厉的哀嚎，小猫应声落地，一股腥臭的鲜血溅到他的脸上。
　　小猫并没有立刻死去，它躺在地上，无力地挣扎着，血不停地流出来。项东方一阵惶恐，犹豫了片刻，突然狠了一下心，掏出一颗圆滚滚的石子，对准小猫又是一击。小猫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呻吟，四肢一伸终于断了气。
　　就在小猫归西的一霎那，项东方心里突然一抖，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溢满了心间，瞬即将他搅得心如乱麻。他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恐惧，是怜悯，是内疚，还是别的什么。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残忍，竟会杀死一只弱不禁风的小猫。
　　他本来以为这样可以解气的，没想到心情却变得更加沉重。奇怪的是，以前经常打死小鸟，但从来就没有今天这样的不安，没有这种内疚的感觉，不知道今天为什么突然间觉得特别的难过。也许因为那些鸟大都是一枪毙命，距离又远，感觉没有这么强烈？也许猫通人性？他想起那小猫看着他那种可怜巴巴的眼神，心里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啮咬。他特别为自己又补了第二枪而责怪自己，为自己的残酷无情感到沮丧不安，觉得心上被人挂了一只沉甸甸的沙袋，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一整天都在闷闷不乐中度过。
　　从此以后，这件事就一直埋藏在他心底里，始终不能释怀，有时候想起来，总认为自己是有罪的。当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噩梦。第二天早上醒来，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这事跟柳丝雨也有关，不能便宜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