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作品名称:倦鸟东归 作者:彭越 发布时间:2019-12-12 08:45:44 字数:4987
大姨妈走后,项东方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原来大姨妈那次来是要找一份工作的,县长家里要找一个保姆,知道大姨妈赋闲在家,就让妈妈把她找来。可是,在背景调查时发现大姨妈是敌伪人员家属,这件事就泡了汤;还牵连到了项东方的妈妈,她在法院的工作丢了,被贬到了供销社,然后又被派去参加“四清”运动。项东方也上了小学,父亲还是常常下乡,弟弟不大不小,家里没个大人是不行的,只好请了一个保姆。
这个叫梅姨的保姆是个二十出头的大姑娘,个子比较矮,比项东方高不了多少,她最大的特点就是独眼。她的右眼有点像项东方他们爱玩的玻璃弹珠,色泽暗哑而不透明。她个子虽然小,脾气倒挺大,项东方有什么事情做不好,她就会开口骂人。由于年纪轻,又比较懒,她不太愿意早起,冬天时常常头天晚上就把粥熬好,放进暖水瓶里,早上起来就不必再做了。
自从那次摔下去后,项东方就很讨厌那个窗户,一直把它视作限制自己自由活动的障碍。趁父母都不在家时,他找了个机会,把中间那根窗枝弄断,再换上一根小一点的竹竿,还将竹竿涂成和其他窗枝一样的绿色,可以随意往上一挪,就腾出一个空间,轻松地就能够跳到外面去,而瘦猫和肥猪都住在后面那一排平房里。一直来大人们都没有人发现这个秘密,他也从不在有人时用这个。有时候梅姨管得不严,他可以随意做爱做的事,吃饭时端着饭碗就从前门溜出去,跑到后面去找瘦猫和肥猪,一面吃一面玩;有时候大家还交换菜肴,你给我一截腊肠,我给你一块咸鱼,大家分着吃。
星期六中午,项东方正端坐在饭桌前,乖乖地吃着饭,窗外闪过肥猪的影子,他一句话都没说,只是伸出食指和中指上下摆动着,像是两条腿打水的姿势。他来回地走了几次,项东方看到了,立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因为那是他们之间的一种暗号。梅姨并没有注意到肥猪的出现。项东方知道直接地向梅姨提要求是不行的,因为父母曾交代没有大人的陪伴,不能去游泳。于是,他开始想办法,怎么支开梅姨。过了一会儿,他故意作态地说:“梅姨,厨房的汤烧糊了!”
他说得一惊一乍的,梅姨不疑有诈:“啊,真的吗?我怎么闻不到?”
“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梅姨不情愿地放下碗筷,唠唠叨叨地说:“真是多事,吃饭都不得安宁!”
说罢,站起来走向前面的厨房。
项东方见梅姨迈出房门,立刻一个箭步蹿到窗前,抓住中间那根窗枝,用力往上一推,底下空出了一个缺口,他双手按住窗台,跳了出去。很快汇合了瘦猫肥猪一大帮人,浩浩荡荡地冲向贺江边。
贺江是西江的支流,从广西贺县南流过来,到了贺西镇与西江汇合。西江河面宽阔,看着对岸沙滩上的人就像蚂蚁一般,河水除了冬天沽水期变清以外,一年到头全是混浊如泥。相反,贺江总是那么的清澈,号称中国最清的河流之一,只有洪水泛滥时那几天才见混浊,平日里总是一碧如蓝。到西江游泳,一起水全身上下的汗毛就沾满了泥,黄黄的像一只毛猴,他们早就对这了如指掌,因此轻易不会到西江去游泳,要游也要到贺江里去。
小时候项东方得过气喘病,爸爸怕他复发,不让他游泳,但他看到别人在水里玩得高兴,心里总是痒痒的。一次,爸爸带弟弟到贺江去游泳,他死活要跟来看。爸爸叫他呆在一只拴在岸边的小艇上,他乖乖地坐在艇头,他爸从艇尾往水里一跳,轻飘飘的小艇突然猛地一甩,把他甩到了水里。那时他还不会游泳,在水里拼命地挣扎,喝了几口水。岸上有人发现了,大叫救命。他爸游过来,揪住他的头发,把他拉上岸。从此他有很长一段时间特别怕水,但终究抵不过水的魅力,夏天时天天和小伙伴跑过河边玩,很快就学会了游泳,从此就不再怕水了。
来到江边,一伙人急不可耐地脱得只剩一条裤衩,就跳到水里,欢快地游了起来。好几个人干脆一屁股坐在漆黑的烂泥上,像坐滑梯那样溜到河里。他们这帮人从小就长在河边,水性都很好,但因为每年都有人淹死,父母总是有点担心,不让他们私自到河里游泳。小孩们可不管这一套,凭着自己水性好,一逮着机会就瞒着家里往水里钻,整个夏天都是他们如鱼得水的好日子。游到河中间时,一条轮船刚好路过,冲起一排排波浪,大伙顿时兴奋不已,纷纷迎着波浪而上,在浪涌中欢呼雀跃。
一百多米宽的河他们一下子就横渡了过去,一伙人爬上一个木排处理场。这个场子也是木头搭起来的,水底下铺着一层木头,站在那层木头上水只有齐胸高,上面有一个遮阳的顶。上游的木排放到这里,由工人拆散成一根根,装上船或者汽车,运到外地去。一伙人跳进这个场中央,分成两队,两帮人站在水中玩起了打水仗,用手掌击水,攻击对方的脸部,一时间水花四溅,吵吵闹闹乱成一团。
经过许多摸索,聪明的项东方练出了一种特技,他不像别人那样伸平手掌去击水,因为那样的话水会发散,很难击中目标,就算打中了,也缺乏力量;他把手指稍稍弯曲,手掌形成一个窝状,击起水来会形成一股水柱,可以又狠又准地击中对手。他从来不把这个绝招告诉别人,因此他屡屡得手、百战百胜。
没过多久,他打中肥猪的眼睛,眼都挣不开,肥猪眨着眼睛,又用手去揉搓。项东方没有停止攻击,肥猪只好躲进水底,逃避项东方的进攻。过了一会儿,他在几米外浮出了水面,一张嘴就吐出一口血水。
大家见状,停止了打仗,围拢过来看他。肥猪张开嘴,露出一颗撞掉了半边的门牙,大家忍不住嬉笑起来。
肥猪又吐了一口血水,骂道:“笑你个头啊,我都快疼死了!”
瘦猫止不住笑道:“你不是跟水鬼撞了头吧?怎么门牙都给撞掉半边啦?”
项东方笑得前仰后合的:“我估计他是被大鲶鱼咬的!”
“你扯蛋,鲶鱼怎么能咬掉牙齿?我想他一定是跟乌龟掐架了!”一个小伙伴凑趣道。
另一个小伙伴则说:“他可能跟鲨鱼亲嘴被啃掉了牙了。”
肥猪捂住嘴,皱着眉头骂道:“哎,你们有完没完啊?”
“就是呀,你们越说越离谱了。”瘦猫终于止住了笑,一本正经地问,“肥猪,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肥猪悻悻地说:“我闭着眼潜到水里,迷迷糊糊就撞到了木墙上。”
“你干嘛闭着眼潜水,你傻呀?”项东方又忍不住笑开了。
“你知道个屁!我眼睛被水打中了,根本睁不开。”
大家又稀哩哇啦笑翻了天,好不容易才停下来。瘦猫摆出一副老大的派头问:“小子,你现在没事吧?”
肥猪咬咬牙硬充好汉说:“没事!”
“没事就好,哪咱们回去吧!”瘦猫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道。
于是,一伙人便浩浩荡荡往对岸游过去。上了岸,特意把全身上下洗干净,等身子干了,穿上衣服,顿时就感到肚子饿了。项东方午饭没吃完,又折腾了半天,现在才感觉到肚子饿得不行了。
岸边有一大片工棚,是正在修建大桥的民工的住处。这里还没有可通汽车的大桥,去年国防部长来视察,汽车到了对岸就被河堵住了。部长当即发话说,这里一定要建一条大桥,把两广连接起来,使援助越南的物质能顺利的通过。工棚用竹席做成,顶上铺上油毡纸,沿着河岸排列着一大片。一群人穿梭在工棚中间,想弄点东西来吃。经过一间厨房时,看见旁边晒着一些锅巴,大家一拥而上,每人抓了几块,正要溜走,厨房里冲出来一个老头,用家乡话骂骂咧咧地像唱歌一般嘟囔道:“谁人偷饭皮,饭皮食了会热气,放屁放到意大利,阿妈返来打死你!”
他把锅巴叫做饭皮,本身就有点好笑;热气是广东人的说法,意思是上火。大家躲在工棚后面,老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忍了半天没忍住,有人“扑哧”一下笑了出来;接着,大家全都忍不住大笑开了。老头听见笑声,操起一把长柄锅铲追了过去,一帮人作鸟散状,四处奔跑,身后还传来他们淘气的笑声。
老头子自然一个也追不上。吃了锅巴,肚子也不饿了,看天色还早,一伙人准备到栗子山去打鸟,于是就从凤凰大道穿过。最近,因为修大桥要在江边建一道引桥,需要大量的泥土来填。工人们从北边的大龙山挖黄泥,然后用板车把泥拉到江边,板车要在凤凰大道上走一段,时间一长,原本好好的一条水泥路就变成了泥土路,积起几寸厚的黄土,形成两条很深的车辙。这帮小淘气走在上坡路上时,刚好看到几辆板车,从北边顺着下坡路一阵风似冲下来,沿路扬起一股遮天蔽日的黄尘,一帮人捂着鼻子四散躲避。
等车子走远了,大家骂骂咧咧聚在一起,说这些板车太可恶了,要治治他们才行。大家纷纷献计献策,有人说可以在路上搁些钉子,车子一来就扎爆胎,有人说这太狠了,被发现就麻烦了;还有人提议在车辙上放几块大石头,有人说这不行,可能会造成翻车事故。大家的主意五花八门,但统统都被否决了,最后大家同意了瘦猫的方案。
于是,瘦猫跑回家,带来一盒沙炮,然后,把沙炮放在车辙上,再用泥尘盖好。项东方担心沙炮不响,瘦猫诡秘地一笑说,我还留了一手。说罢,给了项东方几个沙炮,项东方会意。瘦猫和项东方分别爬上旁边的两棵凤凰树上,躲在浓密的叶子后面,还惊飞了几只鸣蝉,其他人则分散躲到附近的房子旁边。
没多久,就来了两辆板车,车箱里面装着上千斤的黄土,风驰电掣般从上坡口冲下来,一路惹起铺天盖地的尘土。
因为速度很快,拉车的民工将车把高高地升起,让车尾上的那根木棒拖在地上,以便减慢车速。拉着前面那辆车的民工是个矮子,他的双脚已经离开地面,悬在半空,整个人飞了起来,一面跑一面忘乎所以地欢呼着:“呜呼!”
就在这时,躲在树上的瘦猫和项东方一起动手,朝板车猛扔沙炮,周围响起了一连串“噼里啪啦”爆炸声。
矮个民工吓得魂都丢了,手忙脚乱地把车把再次抬起来,紧急煞车,跑了十多米才总算停下来。后来那辆板车反应不过来,差点没撞上去。
矮个子惊魂未定地停好车,绕着板车转了一圈,看看两个车胎都好好的,就气急败坏地骂开了:“丢,怎么回事?明明听到爆胎的声音,可两条胎都没事,真撞鬼了!”
另一个民工走过来说:“是啊,我也听见了。”
“不是你的车吧?”
“没有啊,我的也好好的。”
“这也太邪门了吧?”
这时,躲在凤凰树上的两个人正捂着嘴,拼命忍住笑,眼看就要憋不住了。躲在房子四周的那几个人一齐跳出来,嘻嘻哈哈地大笑,然后四散奔逃。
两个民工追过去,一面骂道:“你班死靓仔,看我不打死你们!”
瘦猫和项东方连忙跳下树,把两辆车的车胎放了气,然后一溜烟跑掉了。
才过了半支烟的工夫,一伙人又齐聚在栗子山上了。这个栗子山其实只是一个小山包,高不足十米,方圆也就几百米,山上种满了板栗树。这离他们家很近,是他们平常打鸟偷栗子的地方,本故事开头那个打仗的片段也发生在这里。
今天,他们的运气不太好,在山上转了一圈,也没发现鸟的踪迹,树上的栗子也是青青的像叶子一样的颜色,还没到成熟的时候。大伙儿感到百无聊赖,正准备回家,忽然枝头上传来一阵“喳喳”的叫声,众人抬头一看,原来树上飞来了一只牛屎鸟;手掌般大小,黑白相间的羽毛,尾巴上下抖动着。
大家一下子来了劲,纷纷掏出弹弓来,瞄准那只牛屎鸟,一时间万箭齐发。那牛屎鸟呆在十多米高的树枝上,没有一个人能打中它,它“扑簌”一声就飞走了,却听到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传过来。原来,他们射出去的小石头掉到了附近一户人家的瓦面上。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跳出屋子,双手叉腰,像个母夜叉般气咻咻地骂道:“你班扑街冚家铲,等我抓到你们剥了你们的皮、抽了你们的筋,让你们不得好死!”
大伙儿一阵风似的逃开了。跑出了栗子山,回头望望,见没人追过来,才气喘吁吁地笑出来。
下午,项东方若无其事地回到家,却看到梅姨面带愠色瞪着他,才想起自己午饭没吃完就跑出去这件事,心里不由得暗暗紧张。梅姨盯着他,那只右眼目无表情,气势汹汹地问:“你个死衰仔,午饭没吃完,跑到哪里去了?”
“没去哪,就去了后面宿舍。”
“去后面就去了半天?”
“是。”
“还要跳窗出去,赶着投胎是吧?”
“我……”
“你想耍我是吧?”
“没有……”
梅姨开始绕着他慢慢地转,仔细查看他全身每一个部位。他的头发是干的,衣服也没有湿,似乎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他去游过泳了。他开始暗自得意自己的小伎俩得逞了,然而,她的眼光终于停止在他的脚趾上。项东方顺着她的目光低头一看:糟了!原来脚趾上还残留着一些黑色的淤泥,怎么就没有洗干净呢?
梅姨脸色抖然一变,厉声骂道:“你个死衰仔,是不是跑去游泳了?”
“没有啊!我们玩工兵捉大贼,躲在厨房后面的臭水沟里。”
工兵捉大贼就像是捉迷藏,玩的人分成两队,一队人先藏起来,另一队人要把他们找出来。他们玩得比较野,有时真的会躲在臭水沟里面去。项东方还想抵赖,但他的声音却没有底气。
梅姨勃然大怒,抡起手掌就朝他的脸扇过去。他一闪身拔腿就跑,冲向门外。梅姨从床底捡起一只鞋,向他狠狠地扔过去,一边骂着:“你走,你走呀!等你爸回来我告诉他,不把你打死才怪,你个死衰仔!”
鞋子击中了项东方的脚后跟,他愣了一下,然后没命似地逃到外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