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当天上午。海英乘在开会前，她借着在大队办公室的电话，给吴起路厂里打了个电话。这电话是好打的，海英问了一下114东海船厂的电话一问就知道了。打给起路家的电话是通过厂里提供的地址打到吴起路家所在的大队再转告吴起路的家里的。这是爸妈对她说的：“海英，这后生身体要恢复可能得要好几天，让他在我家好好休养几天。你是不是先想法子打电话告诉他家里一声。这孩子出了事，家里不见了他的人还不知道多着急呢。”于是海英乘开会之前给起路厂里和村里打了电话。打好电话海英就参加开会去了。
　　吃中饭时，阿婶煮了一桌好下饭。只是鱼就有三四碗：一碗咸菜马更鱼，一碗清蒸鲳鱼，一碗过年时晒的鳗鱼鲞，还有一碗很大的虾干。吴起路心里想，真不愧是捕鱼人家呀，海鲜这么多。此外还有洋葱炒肉片，洋芋烧牛肉，韭菜鳝鱼羹、油炸虾片，油炸花生米等等下饭，仿佛招待贵客似的，吴起路真感到受宠若惊了。已经有了这许多下饭，海英妈还在厨房里呲嗟地炒着，海英开会去了还没有回来。这时阿仁叔拿了几瓶啤酒和一壶老酒出来欢喜地对起路说：
　　“来！后生……哦，你起叫起路是不是？起路，你一定已经很饿了，咱们先吃吧。你喜欢喝什么酒？”起路听阿叔这样叫他感到很是亲切。他想他的名字大概是海英告诉他的，海英是从信上知道的。
　　吴起路向外望望拘谨地不敢入席，他坐在门前的一把椅子上，不肯起来。阿仁叔仿佛明白了他的意思：“喔，海英去大队开会去了，马上会来的。她阿妈在弄下饭，咱们先吃。你好几天没吃饭了，一定很饿的了，我们不等她了。”
　　“我早上已经吃了一碗鸡蛋面这会还不饿。”
　　“这一碗面能挡多少时间，我们先吃吧。”
　　吴起路只得发窘地就在一个下横头拘束地坐下来。
　　“你坐上横头去，坐上横头去，你是客人应该坐上横头的。”阿仁叔说。
　　“嗳，这里好，一样的。”因为上横头一般是长辈和贵客坐的，吴起路不肯去坐上横头。阿仁叔也不勉强他，他就提过放在一旁的酒壶。要给起路泻酒。
　　吴起路忙推他开阿仁叔的手说：“阿叔我不会喝酒。喝点啤酒就好。”他用手盖着杯子。
　　“啤酒是给海英喝的。这是小店打来的老酒，这老酒是糯米做的不会醉的，来，多少喝一点。”吴起路只得顺从地让阿叔给自己泻了一杯老酒。
　　“是什么酒给我喝呀？”正在这时海英嗵嗵嗵地走进来，一看满桌下饭香气扑鼻，爹和起路正在喝酒了呢。她向灶间叫了一声，“阿妈，你还在煮呀？我肚皮早就饿啦！”便坐到起路对面左手边来吃饭。
　　“谁叫你来得这么迟呀。”阿仁叔望着她说，“什么要紧事情？开会开那么多工夫？”说着把那瓶啤酒递过去。
　　海英傻傻地一笑，望了起路一眼，拿过旁边开瓶器撬开啤酒瓶盖咯咯咯地倒了一大杯冒着气泡的啤酒，便端起来喝了一大口。
　　阿仁叔见起路呆呆地望着桌上的下饭，似乎在想什么心事，阿仁叔点了点面前的酒杯说：“喝呀！后生。”
　　“哦，喝。”吴起路只得端起杯子来轻轻地泯了一口。
　　 “吃菜，吃菜！随欢喜吃！”阿仁叔点点放在起路面前的马更鱼对起路说，“没啥吓饭，这鱼是刚刚昨天晚上柯来的。”说吧他自己喝了一大杯酒，夹了一粒花生米。吴起路嗯嗯地应着去挟了一块马更鱼来吃。
　　“你不用客气的。我家里好的下饭也拿不出来，吃点鱼还有。”他把一大块马更鱼挟到起路饭碗里。
　　“谢谢阿叔，我自己来，我自己来。”吴起路遮着饭碗，他恐怕阿叔再挟过来。
　　“吃吧，客气什么！鱼有的是。”海英看他遮掩着盆子防她父亲再挟菜给他说。阿仁叔望着起路高兴地说：“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便好了。”起路听了点点头，又去挟了一块鳗干啃着。
　　阿仁叔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我们这里和你们厂才七八十里路，你们东海船厂就在我们这里象山港斜对面，实际上过一条江就是，不算远。以后你高兴可以常到我们这里来走走。阿叔家里没有好的东西给你吃，一碗鱼还是有的。”吴起路真心应着：“我一定来！我一定来！”
　　“现在讲得好听，回到厂里早把我们忘记了！”海英喝了一口啤酒瞪他一眼说。
　　“只要我活着总不会忘记你们的。”
　　“嗯，你这话阿叔不爱听，”阿仁叔说，“啥活呀死的，怎么你还没有想明白？难道你还想再去跳海？”
　　吴起路喝了一口酒，叹了一口气又低下头去。
　　“后生，你年纪轻轻，可不能再想到这条路上去了！”刚添一碗菜来的海英娘听了把菜放到桌子上站下来也对吴起路说。
　　“阿妈，下饭差不多了，你也来吃吧！”
　　“阿婶，下饭莫弄了，够了够了。”
　　“好的，我也弄不出什么了。还有一个汤。等你们吃饭时去烧。”说着便把托盘放一边，在海英旁边的一个座位上坐下来，海英赶快给阿妈倒了一杯啤酒。
　　海英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啤酒挟了一块马更鱼碗里的咸菜吃着，向起路点点筷子说：“没啥吓饭，还是鱼新鲜点，吃点鱼吧。”
　　吴起路连连点头说：“好，好，我正在吃，我会吃的。”
　　海英妈喜滋滋地望着起路，又接着刚才的话头说：“后生，你叫啥呀？叫起路是吗？我说起路，听海英讲你是为了啥失礼（恋）跳海的。我说你以后找对象对那些要很多彩礼的姑娘甭去睬她……唉，如今世道好了，钞票多了，有的人家派头也越来越大，排场也越来越来越大了。嫁女儿聘金是越讨越多。要两千、三千的。谁一时里拿得出那么多钱？还规定男方在结婚时要有什么三十六只脚，彩电冰箱、自行车的。要咱家海宏如今还在的话，我家也讨不起媳妇。找对象主要是看人呀。我家海英以后就不讨这些彩礼，只要她自己看中喜欢就好。起路，以后你忖明白一点，再找对象谁要彩礼，你就甭去猜她！这有什么，为这种事也值得你去跳海。依我看，这种‘礼’就是要失！”
　　“阿妈，你在乱七八糟讲啥西呀？”海英想不到早晨她看了吴起路这封信时她告诉她一点起路的情况，此刻她竟这样的说了出来，又说得牛头不对马嘴的，还扯到她身上去，叫她好难为情，所以她连忙制止她。果然吴起路也被说得脸红起来，挡着酒杯抬不起头来。
　　阿仁叔望着两个年轻人的窘态，也感到心直口快的老伴说的那些话叫人哭笑不得。他早晨听海英详细念过的从吴起路裤袋里摸出来的那封信，感到起路信中向他领导说的那些话并不单单是这些。但他觉得老伴说的话是不三不四的，但是意思是对的，觉得对这后生开导开导也好，免得他以后想不通再糊里糊涂去走那条路。他喝了一大口酒吃了一口菜对起路说：
　　“起路呀，这次是你运气好，正好碰到我们这只小渔船。昨夜风很大，我本想不去的。还是海英告诉我的，说是她听舟山气象台广播过了，晚上海面上的风浪只有四五级，可以出海的，我才起来。不想昨晚在海上正碰到你，也是海英眼尖，先看见你乘着那堆塑料木头飘浮物浮过来，要不也不晓得你会飘到啥地方去了。阿叔不是批评你，你轻轻年纪，一个国营厂的工人，有技术，有固定工资收入，这么好的档子，你为啥还会去走这条路？据你信中所讲的，厂里对你也蛮好的。如今这么好世道，我已经五十多岁了都还想再活它五十年呢。你才二十几岁的后生，日子才刚刚开头，碰到一点困难不应该这么悲观的。以后生活一定会好起来的。”说到这里他望望起路又望望海英，仿佛在征询女儿的意见，是不是这样呀？
　　看到女儿微笑的赞许的眼光，他又喝了一口酒，接着说下去：“后生家思想可不能这样狭隘，一点事情想不通就去走绝路。解放前咱们一年到头有一餐没一餐还受渔霸欺压，我也没有想到要自杀。成家立业的事一时不如意，也不能想得这样绝。你兄弟好几个，你爹娘给你哥哥一个个成家确实也不容易。这几年日子好过些嫁女儿讨媳妇都喜欢大排场。那种事钱多可以多办，钱少也可以小办。我看有的家也不见有那么多钱的。也是叫对方硬逼出来的。或者是打肿脸充胖子。逼着父母到处借债，结婚后弄得双方怨声载道。这方面你的看法是对的。至于有些势利眼女的，那你就更不用伤心。那种人就是勉强跟你结婚了，也不会安定。让她去好了。凭你一个造船厂的工人，一个漂漂亮亮的小伙子。我不相信你会找不到一个好姑娘……来，起路，喝，喝。”说吧又给起路泻酒。海英妈妈又挟着大块大块鱼肉给他，吴起路那受过这样的礼遇？他觉得甚至比他的父母对他还热情。又听了大叔一席话，他晦暗的心里也亮堂起来。仿佛在阴雨天里看到了云层里射出来的一缕阳光，就像大叔说的，以后的生活还会好的，前途还是有的，自己觉得真不应该走跳海自杀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