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于是起路就起来穿衣服，就洗脸刷牙。洗脸时发现牙膏和毛巾都是新的。阿叔家可把他当作贵客排场了，他心里感到惭愧。
　　洗好脸，想去卫生间倒洗脸水，海英又进来了，见他还没吃面又催他：“你怎么还不吃呀？这么长时间没吃东西还不饿煞你？本来昨天晚上想给你吃的，见你昏昏沉沉的，我爸说你可能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突然给你吃很多东西，你的胃肠会受不了，所以只喂了你几口姜汤水，先让你睡着。”吴起路感激地点点头正要去倒洗脸水，海英接过脸盆去卫生间倒了。把洗脸盆放在一旁。
　　海英见吴起路穿着她父亲的蓝色中山装，手臂露出一大截，下面腿脚也露出一大轴呆呆地坐在房桌凳边。发觉这人个子很高，长方形的脸盘一副老实相，叫人喜欢；又看他露着半截手臂和因裤子短让他穿着露着半条腿脚的怪模样不禁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起路看她笑他瞪大眼睛疑惑地望望她，联想起她妈刚才对他说的几句话，觉得她们似乎已经知道了他的情况似的。这使他在羞惭中又加上了疑虑和警戒。“他们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世？难道这地方有我们厂里的工人？她们告诉了我厂的人？他们也都告诉了我的情况。或是她们打电话去我厂里了？可是她们怎么会知道我是东海船厂的工人呢？”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那姑娘在他对面的一把靠背椅子上坐了下来，忽闪着圆圆的大眼睛大胆地望着他，这使吴起路更加迷惑不解了。他不由的警惕地斜了她一眼。他心里说：“你知道我什么？就算你知道我的情况，又有什么用？你们这些女人看见男人都会花言巧语一套。等到知道我是个家里一穷二白的穷工人时，又躲得远远的了。”
　　“你年纪轻轻的，我看你为这种女的跳海不值得！”海英态度严肃地突然没头没脑地对他这么说了一句，不由的使他挣睁大眼睛惊讶地瞪着她。
　　“你怎么知道……”吴起路此刻惶恐地红着脸吃吃地说。
　　“喏，还给你……”她反倒红起脸来不好意地说，“我替你洗衣服时从你的长裤袋里掏出来的。对不起，我好奇，把你这封信看过了……”这时她从五斗橱上拿过一叠被水浸过又晒干的信纸来。吴起路一看脸就红了，原来这是他给厂里车间卢书记写的内容和给父母写的信相似的那封信。后来他感到给单位领导的信会扩散到全厂都知道，不好。当时就把这信纸从信壳里掏出来塞在棉毛衫的上衣口袋里。他跳海是穿着棉毛衫裤的，不想这封信让海英在洗衣服时发现了。
　　吴起路立时红了脸，仿佛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让人知道了羞愧得无地自容。到此他才恍然大悟，原来她知道的情况都是从这封信里看去的。她还告诉了她的母亲，还有她父亲。他感到难为情极了，他于是把那被海水浸过皱巴巴的信纸一把夺过来塞到自己衣袋里。
　　海英望着他说：“这封信你怎么不寄出去？我看你这人真是糊涂，就为这些事去跳海？亏你还是个工人，还是个团员！你是向范熊熊学的？范熊熊当年东海海洋渔业公司的一个组织干部，是为了揭露干部招工走后门的不正之风，科长要为难她，她是被逼得不得已才去跳海的。她死得光荣，可你算什么呢？如今这种女的很多，我们这里也有。她们只想着乘结婚时敲一笔，把自己当作商品卖，也不要自己的尊严了。你对她有啥办法。当然也有家庭父母逼的。实际上这种人结婚以后也不一定能幸福。到婚后发现男方背了一屁股债，以后将长期过着还债的日子。她们有这样想法和行为，你不用去顾她们的，躲开她们就是了。天下何处无芳草，你脑子应该开阔一点，你在厂里和你们村里找不到，还可以到外厂外村外乡去找嘛，总有适合你的，总有欢喜你的。你堂堂一个造船厂的工人还怕找不到一个好姑娘？”
　　“好厉害的嘴巴！”吴起路心里说，我们车间党支部书记也没有她厉害呀。看来她大概还是村里的一个什么干部，要不一个普通的渔家姑娘怎么会讲出这么一番大道理来？但在理论上他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是对的。但是他觉得当干部的都会这么说一套。可是理论是理论，实际是实际。如今不贪财物，不贪地位的女的能有几个呢？即使女的本人不贪可是她们的父母呢？他也不是碰到一个两个了。到外厂外村去找？天下老鸦一般黑，外村外乡的姑娘现在也总差不多，也好不了那里去。你说我糊涂，你不是男人，你没有经历过这种事，人家的事情头顶过，自己的事情穿心过。像你这么年轻美丽的姑娘，奇货可居，等待人家来找就是了。自然体会不到一个穷工人找对象的难处。要是我当时碰到你又会怎么样呢？你就能接受？
　　他苦恼地想，倒霉竟会倒到这样程度，因为活着太烦恼，想了结自己。谁知道想死也那么不容易，已经跳下海了，还会让她们父女俩捕鱼时捞上来。在海上飘了好几天，竟还没死掉。现在弄得这样尴尬。
　　如今她们一定把我再送到厂里去，送到家里去。这样回去不但叫大家耻笑，叫桂珠她们耻笑，叫厂里工人们笑；到处叫人看不起，还会像四类分子一样叫人时刻提防着自己再寻死。嗨，这样以后自己还咋做人呵！自己还怎么回厂去工作呢？
　　“吃吧，啊！何必这样对自己过不去，不要烦恼了，年纪轻轻的为啥这样想不开……快吃面吧。”说着她把那还冒着热气的鸡蛋面捧到他面前，并把筷子递给他。
　　吴起路羞愧地望他一眼，不知是被她的热情关怀所感动，还是他真的饿了，就接过碗来拿起筷子慢慢地吃来。
　　“好，你吃完叫我一声，镬里还有，我去给你盛。”说吧，她微笑地望他一眼又走出去了。
　　“够了，谢谢。”他说了一声目送她出去。
　　那晚在轮船上他也只喝了一瓶酒，吃了点菜没有好好吃饭。后来又经海上几天几夜的飘浮，在海上饿不过时只吃点水草；昨天是阿叔让了喝过一口酒，一口酒顶什么用，早饿得前脊梁贴着后脊梁了。刚刚睡着不知道，此刻他觉得真的很饿了，便端起面条呼呼地吃起来。一大碗面加三个鸡蛋吃进肚子里基本上饱了，然后他又喝完碗底带蛋黄放过红糖的汤，他感到那汤真甜。
　　吃好面条，他走到窗口望望室外的风光。见这幢房子是和隔壁几幢房子并排的，都是两开间门面两层楼，独立的一幢一幢，几乎是一个样式。前面还有好几排，只是地势比这里低一些，原来这里的房子造在山坡上。仔细看看旁边的房子，房屋高大，门面开阔，有的外墙还贴着咖啡色的马赛克，感到富丽豪华。他眼睛向下看看自己现在住的楼房下面外墙也是这样。这说明阿叔家住的房子和邻居家的一个样，好像村里统一规划的。这比他自己家的住房好多了。
　　大概这幢房子在靠村庄的后面，从窗口看出去能看见大半个村庄。但见这个村庄面朝大海背靠山，风景秀丽，空气新鲜。山上满是青松翠竹，海边沿是一块块嫩绿的稻田。山脚下幢幢楼房鳞次栉比，远眺海上有渔船在捕鱼，近看渔妇在晒场上安静地织网，他感到这个渔农村真可爱。让人感到爽心悦目。
　　看完外面又回头看看这幢房子里面，大概也是不久前新造的。墙面刷得雪白，房间高大宽敞，前面和两边都有不锈钢窗子，屋里不点灯也很敞亮。室内铺着木地板，还油漆得亮堂堂的，看了也叫人舒畅。房顶上还装着一只大吊扇，夏天里也不怕热。吴起路不由的在心里赞美，他傻傻地想，当年要是插队插在这种地方有多好。他情愿在这个地方找个渔家姑娘，一辈子在这里安家落户，过个自由温饱的小日子就好了。抽到工厂去有啥好……
　　可是一想到翠香也摇摇头给否定了。是啊，如今农村姑娘眼界也都变高了。这里也说不定许多姑娘的父母也和翠香的父母一样，如果结婚要自己造房子那也造不起呀。
　　他正痴痴地想着忽然一阵脚步声，海英带着她爸爸进来了。
　　“阿爸，他已经起来了。”海英兴奋地说
　　“哦”穿着老式布衫裤的海英爹跟海英一起走了进来，见吴起路穿着他的衣裳坐在房桌凳前的窗下，不由地高兴地说：“后生，你已经起来了？”
　　吴起路赶快恭敬地站起来，叫一声阿叔。
　　“你现在怎么样？身体有没有感到难过？”不等吴起路回答，阿叔又指点着后面走上来的一位背着一只药箱的年轻姑娘，“喏，我又请来我们的医生让她再给你检查一下。她夜里给你打了一针，给你吃了几颗药，看来有效果。看你恢复得这么快，不知现在你身体内部怎么样了。”
　　吴起路这才想起来原来昨夜朦胧中给他打针吃药的还是这个女医生，这时那个披着长波浪头发的赤脚医生和海英有趣地说着话。打开她背来的那只红十字箱，拿出一副听诊口器笑盈盈地看了他一眼走上前来。说：“来，我再给你检查一下。”她俯身对着他的胸脯大方地解开他的布衫，把他的听诊器在他的胸脯上下左右移动着仔细地听了一会；又微微地点点头，然后又拿起体温计来叫吴起路嘴里含着，海英也在一旁关切地看着。
　　吴起路不敢看那两个姑娘。那两个姑娘身上散发出来的一阵一阵的特殊气味，和那只药箱里的散发出来的药水气味直袭他的鼻腔，使他发晕。一会慧英从吴起路嘴里拔出体温计提到眼前仔细地瞧了瞧说：“37度，身体已基本上恢复正常了，只是质体还很弱。得要好好休养几天才行。”一面向海英和海英爹妈说叫他们放心，他没有事了。她又给吴起路的腿部擦伤的地方擦了点红药水就完了。那点伤是他在飘浮物树枝上或什么地方擦伤的。
　　“嗯，这就好了。”阿叔望着起路，高兴地点点头地说，“后生家年轻，恢复得快。”
　　吴起路在两个姑娘面前，感到手足无措很不自在，他感激地向赤脚医生望了一眼然后和阿仁叔说：“阿叔，您特地去为我请医生来的？”
　　“没有，没有，我去卖鱼顺便叫来的。昨夜我把你背上岸，见你有气无力的，不知你身体怎么样，海英叫慧英医生来看过你，今天是她又想来看看你恢复得好不好。不要紧的，慧英和海英是朋友，都是自己人，相烦她看一下没有关系的。”
　　起路和阿仁叔谈着话，慧英就随意地在角角落落地看了一番这房间的布置。忽然她看见电视机上的那两只棕色的绒毛小熊，高兴地拿过来说：“呵，这两只小熊蛮好看的，海英，你哪买的？”
　　“这小玩意儿啊？是那天我到城里买衣裳去在工艺美术商店里买的，你喜欢拿一只去好了。”
　　“不，我不要，正好一对，我拿一只去不是把你拆散了？”
　　“这有什么……”
　　“呵，原来这是她睡的房间？”吴起路这才明白，“怪不得这房间弄得这样整洁清爽，床上被褥也这样干净，而且还有一股香味。”他不由得一阵脸红。原来自己昨晚睡在人家姑娘的床上，此刻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既感到受宠若惊，又觉得十分羞愧。自己狼狈不堪，怎么好意思睡在她的床上？自己感到自己是一个社会上多余的人和人世间的累赘，可这个姑娘却对自己这样看重，他似乎感到自己不应该享受这种待遇。自己这样肮脏的人把人家姑娘的眠床都弄脏了。
　　吴起路正在窗下呆呆地想，两个姑娘嘻嘻哈哈地又走过来似乎要与他告别。慧英挎着药箱，海英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嘴里含着糖，两人低声地说着悄悄话。起路正尴尬地想起来回避出去，海英却像熟朋友似的要把几块糖塞给他，说：“你再好好地躺一会吧！”
　　“这，这……”起路慌忙往后躲，一边面红耳赤地想说，“我不……”他想说夜里我不在这里睡了。但她们以为不好意思吃她的糖，慧英望着他说：“你在她家点心都吃了，夜里都宿了，还怕吃几颗糖？海英饼干箱里糖果有的是。好，你再好好的将息！我走了。”
　　起路正想对海英说什么，忽然，慧英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对海英说：“喂！海英，我忘记了告诉你，八点钟大队叫你去开会。”
　　海英瞧瞧手上的手表说：“啊，都快到八点钟了！我和你一道去！”两个姑娘干脆手挽手一起走了。
　　海英妈从灶间里走出来说：“海英，你急急匆匆的又到那里去呀？也不来帮帮我。”
　　“阿妈，我去开会，没有空。”这时海英和慧英已经一起走出老远了。
　　起路傻傻地望着两个姑娘的背影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