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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慌不择路

作品名称:芙蓉      作者:悠悠岁月      发布时间:2019-12-05 15:28:28      字数:10410

  芙蓉写了几个段子,到大队办公室来,办公室里只有朱跃键,其他三人都出去了。她本想给王仁天看稿子,见办公室里只有朱跃键,就把手里的稿子交给了朱跃键。在写字台前边的长竹椅子上坐下,空着双手把语录袋从后面转到前面,把语录袋的纽扣解开又扣上,盯着朱跃键还在不紧不慢一页一页地翻。心里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又莫名其妙地伸着脖子朝院子里看。
  初秋的天气还是有点小热,后面的窗开着,前边的门也开着,一台吊扇“吱咯吱咯”转着,芙蓉的额角头上渗出一片汗珠。忽然一阵风从窗里吹进来,“哐当”一声把芙蓉吓了一跳。双眼从语录袋上抬了起来,发现两扇前门被吹关了。朱跃键还在看,好像看得很投入,根本就没有听到关门声。芙蓉不再去搬弄语录袋,双手撑在长竹椅子的边上,一试一试地压着椅子边上的那片毛竹片,眼睛看着朱手里的稿子,一会看看门口,欲站起来去开门。
  朱跃键把右手里的香烟丢地上,用脚拧了拧,慢慢地抬起头,指着稿子说:“很好,快板有几个地方如果用老百姓的口语念就不押韵了,你回去改一改。我们服务的对象是当地农民,我们的文艺是为工农兵服务的,尽量多用工农兵的语言。你来看,这个地方我用红笔划了一下,你回去重点修改。”
  “好,我这就拿回去修改。”芙蓉伸手去拿稿子,朱跃键把稿子往办公桌上一摊。过了很长时间,也许是不长时间,总之芙蓉觉得过了很长时间,朱跃键又点了支香烟,说,“还有这个小戏写得不错,你能试演一下给我听听吗?”
  “没有人接对话?”
  “你念,需要接对话的地方我配合。怎么样?”
  “哦!”芙蓉又看了看门说,“试试看吧。”
  
  陈崇山从外面回来,王仁天拿着几张发票从兽药室出来叫陈崇山登记。突然从大队办公室传来芙蓉的尖叫声,陈崇山推开发票冲过去。王仁天也跟着过来,陈崇山携着王仁天一起冲开了大队办公室的合扇头门。
  芙蓉站在角落里,吓得脸色发白。朱跃键站在办公室中间,见办公室大门被他们冲开。三人短暂的静默之后,陈崇山说:“王师傅要我登记发票,我说去办公室吧,不知道王师傅脚下拌到了什么,跌跌撞撞向前冲撞,一下子撞到大门上。”
  “我看到陈书记从外面回来,急忙拿了发票追过去,不小心拌在一块压芦菲的石头上……”王仁天一回头看到院子里有一块石头,说,“多么的失礼,呃!出足太狼狈象”
  陈崇山看了看朱跃键说:“嗳,确实够狼狈的。”
  “没关系,没关系!都是一个村的人,这里也没有外人。”朱跃键走过去把门开开大,把断了的一段门闩往门角落一踢,回头对芙蓉说,“你写的那段快板相声拿给王队长过过目,几个不太押韵的地方你们商量着改一下。还有,我要帮你润色一下,你写的稿子,毛主席思想精神不够凸出,学习英雄人物的先进事迹写得力量不足。毛主席说,我们的文艺要为人民服务,为无产阶级专政服务,为广大劳动人民服务。以后要多写一些在劳动生产中产生的好人好事,多写劳动人民喜闻乐见的故事。”
  芙蓉被三个男人的瞬间巨变,吓得喘不过气来,扑楞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桌子上的稿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崇山说:“芙蓉,朱书记叫你把稿子放在这里,帮你润色修改,那么你不用等了,我们还有事要请示朱书记,你先回去吧。”
  “我压了半个月的发票要请两位书记批一下。朱书记您先批?还是让陈书记先登记?”
  芙蓉从角落里往外跨出去,脚下蹩了一下,差一点摔倒。王仁天眼快上去扶了一把。
  陈崇山用眼梢的余光瞄了瞄芙蓉,径直来到朱跃键办公桌前,笑着说:“这个王师傅也太不细心了,让朱书记虚惊了一场。好在办公室和院子里都没有其他人,要不传到庄书记耳朵里成何体统。”
  王仁天忙说:“对不起,太对不起了,罪该万死的我向两位书记请罪,愿听候发落!”
  朱跃键伸手拿起发票,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王仁天连忙帮他点火。朱抽了几口烟,把满口的白烟吹到单子上,眯着眼睛翻了几页说:“开支好像多了点,以后注意点,一定要牢记毛主席的教导,勤俭节约是我们的传家宝。”
  “是的,是的,学生一定向朱书记学习,向陈书记学习,活学活用毛主席语录,用毛主席的思想精神指导一切行动。”
  陈崇山忙说:“王师傅言重了,向朱书记学习就够了,朱书记是我们大家学习的标兵。”
  朱跃键把半根香烟往烟灰缸上一搁,拿起笔在一张张大大小小的发票上,写上朱跃键三个字然后交给陈崇山说:“好了,崇山你登记一下。”
  王仁天弓着腰说:“谢谢朱书记!”
  “以后细心点,今天的事到此为止,传出去,你这个药箱也背不下去了,哪有让一个路都走不稳的人给猪啊、鸡啊打针的。”
  “嗳,嗳!”
  “等会儿我找看社场的人谈一谈,以后芦菲收了,把石头放放好,跌伤了人谁负责”陈崇山一边登记一边说。
  “算了吧!”朱跃键说,“王师傅顺便把石头搬了吧。”
  “好勒!”王仁天弯着腰退出办公室。
  吃了晚饭,王仁天来到芙蓉家里,手里托着一包大白兔奶糖,一进门就说带一包奶糖让芙蓉压压惊,并再三向芙蓉道歉。
  芙蓉说:“以后小心点,那种撞门声把我吓得……我以为是地震。”
  “你以为是地震……你怎么躲在门角落头?”
  “听到巨响,慌不择路。”
  “我们进来前,听到你的尖叫声……”
  “那是念台词。”
  “哦!哦!”王仁天抓着头皮说,“其实我没有拌着石头,是陈崇山拉着我一起撞开门的。咦,好像门闩被我们撞断了。”
  “没闩门闩。要么你们力量太大,门闩撞到墙上断了的。”
  “故真如此?”
  “那你说怎么断了的呢?”
  “哦,我夹在两位书记中间……”王仁天狡黠地笑了笑,“我今晚来,主要来传达一下,以后你写了东西直接交给我好了。要不要请一把手审核,我会酌情考虑。你不用越级……”
  芙蓉把一捧碗筷放进镬子里,说:“我没有,是你正好不在,才……”
  王仁天说:“我不是说今天,我是说以后。”
  芙蓉一家人刚吃完饭,她收拾完桌子上的碗筷,从提桶里舀了两广舀的井水,不再理会王仁天,只管洗着一镬子的碗。王仁天就说晚上还有事,于是凳板没坐热就讪讪地走了。
  芙蓉的父亲和哥哥被队里抽去做防洪提,弟弟吃完饭就回房间做作业去了。一直坐在旁边不作声的母亲问道:“这个王仁天好像是个兽医?”
  “是的。”
  “这个人脑子太活络了。”
  “现在还兼任宣传队长。”
  “邢美丽……”
  “姆妈也认识邢美丽?”
  “在公社文艺汇演时看到过,我看着她指挥宣传队的其他队员,以为她是队长。”
  “她是副的,负责现场排练。审核节目的政治方向,组织政治学习和抓阶级斗争,现在由王仁天负责,以前是朱跃键负责。”
  “倒像个正式剧团。”
  “反正都是兼职。”
  “陈崇山好像调回到大队里?”
  “是的,我们大队被市里列为市样板大队,不但上面经常有领导来,兄弟县的革命干部和革命群众,也三天两头来取经学习。陈崇山文笔好,口才好,又写得一手毛笔字,所以公社里把他调到大队里,专职搞接待工作。”
  “崇山是个好小囝。芙蓉你们谈得怎样了?”
  “妈,没有的事。我们是老乡加同学,他又是我的入团介绍人,有可能还会是我的入党介绍人。”
  “芙蓉,你也不小了,不能再那样天真、单纯。不要生活在海市辱楼,要面对现实,很多事都是事与愿违的。有的事,对于这个人是个小河流水,而对于那个人却是山洪猛兽,不能……”
  “妈,你怎么那样说呢,你吃的苦头还少吗?社会主义社会是人人平等的。”
  “可是,婚姻总要讲个……”
  “妈,一切都要服从阶级斗争!像我这种出身成分,天然比别人矮了一截,所以要更加努力……”
  “就算现在的婚姻重要到要政治第一,那么崇山也是个共产党员……”
  “妈,陈崇山对我家是有恩,不过我现在主要目标是入党,我真的没有想过恋爱婚姻的事。”
  “入党是社会的事,婚姻是个人的事,是两条平行线,互不干涉。”
  “妈,现在不行,等我有了时间,我一定会认真考虑,用毛泽东思想去分析考虑……”
  “芙蓉,你走火入魔了。”
  “妈,您必须认真反思您的资产阶级的余毒。”
  “不管什么朝代,生活总归少不了柴米油盐。”左紫兰没法说服芙蓉,说完就回上房去批学生作业。
  芙蓉拿起鞋底哗啦哗啦地抽着线,脑子里翻滚着下午的一幕。她和朱跃键对台词,窗子里的风把南边的合扇头门,吹得一会开一会儿关,“乒乒乓乓”。朱跃键站起来把门闩上,继续对台词。芙蓉念到一个长段,眼梢见朱跃键站起来,双手向她胸前伸过来,她不由自主地“啊——”起来。朱跃键伸过手拿起芙蓉前边的香烟和打火机。接下来,门被撞开了,芙蓉又懊悔,又恼怒,更多的是害怕,还有害羞。
  “笃笃,笃”惊魂未定的芙蓉听到敲门声,问道:“是陈崇山吗?”
  “睡了吗?”陈崇山问。
  芙蓉开了门,爱理不理的继续抽她的鞋底线。
  陈崇山说:“今天从公社开会回来,我们大队分到两名工农兵大学生。”
  芙蓉停住了抽鞋底线得手,静了几秒钟说:“我总归轮不到的。”
  陈崇山说:“一个名单已经被公社指定了,还有一个名单说是由革委会集体讨论,其实在这一言堂的大环境里,讨论是个形式。”
  “我还是要先解决入党问题。不然啥也轮不到我”芙蓉左手撑着左边的脸,右手一下一下拉着左手的衣袖边。
  “推荐工农兵大学生,好像说不规定文化程度,只要贫下中农推荐。”
  “小学毕业生也能上大学?”
  “文盲都行。”陈崇山说,“只要投对人生,前边就是金光大道。个人奋斗努力都是徒劳的。”
  芙蓉又开始哗啦哗啦地抽起鞋底线,劲道更加大。陈崇山站起来要走了,芙蓉停下手里的鞋底线,盯着陈崇山看了不止五秒钟,然后说:“你就是来告诉我工农兵大学生的事?”
  “当然不是。你也知道朱跃键订婚了。”
  “他给宣传队发过喜糖。”
  “前天,他喝醉了,我送他回家,他说‘我心里难受才多喝了几口,我家里穷,文化又低,又没有王仁天那种的社会关系,我不娶庄,庄美丽,我就是鳗鱼死在汤罐里’。接着哇哇地哭开了,边哭边说:‘邢美丽追我,我都,我都,我心里爱着李芙蓉呀!’”
  芙蓉呆呆地看着晃来晃去的电灯,慢悠悠地说:“人,为什么有那么多大哭的事,陈崇山知道吗?朱书记发糖的那天,邢美丽一个人坐在小石桥大哭。朱书记,全大队的人都听他的指挥,他让谁入党谁就能入党,工农兵大学生也是他的一句话。他还要不满足,还要大哭。”
  陈崇山爱怜地看着芙蓉,拿起鞋底翻转着看了一会儿,又放回桌子上。
  芙蓉把手指上的钉针窝脱下又戴上,说:“陈崇山你有没有偷偷地大哭过?”
  陈崇山微微一笑,说:“当然也偷偷地大哭过。”
  “啊!你也偷偷地大哭过,真的吗?我最敬重的大哥。”
  “不早了,早点睡吧!跟你开个玩笑。我走了,晚安!”
  “嗨,手电筒忘桌子上了。”芙蓉顺手拿过手电筒送到门口,看到一个人闪了一下,打开电筒一照。王仁天哈哈哈笑着从柴幢后面转出来,说:“陈书记带了手电筒,我们一起走吧,借光了。”抬头看到东上房的灯亮着,于是说,“我找志祥谈点事,刚从志祥家出来。”
  陈崇山从芙蓉手里接过电筒,往外一划说:“走吧!”
  过了些日子,朱跃键来养猪场找几个老党员谈话,芙蓉一个人在饲料车间加工饲料,朱跃键与养猪场的党员谈完话,到饲料间来跟芙蓉说:“我们支部会议决定,养猪场的高场长与你结成一帮一的对子。”
  芙蓉低声说:“是吗?”
  “芙蓉,看起来你有点不高兴?”
  “没有啊。”
  “起码情绪有点低落。”朱跃键悠悠地说,“芙蓉,你看我傻不傻与一个不爱的人订婚了,这些日子,我整夜整夜睡不着。”
  芙蓉清澈见底的双眸朝朱跃键扑闪了一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朱跃键见芙蓉不惊不扰的样子,深吸一口气说:“芙蓉,其实我的爱是你,这是我跟庄美丽订婚之后才知道的。别人订婚欢天喜地,我订婚了,觉得心里很难受,夜深人静的时候,心口好痛好痛。”
  芙蓉用手抹一下眉毛上的麦屑,像是第一次见到一样地看着朱跃键。看着他瘦瘦的身上穿一件宽松的灰色中山装,今天退去了上课时的霸气,有一种可怜巴巴的样子。她不由自主地把目光移到桌子上的毛主席语录,以及高场长送给她的《党章》。心里想着全大队几千号人都听你的话,又是公社书记的女婿,这个来头够大了。
  “芙蓉,我知道你想入党,想上工农兵大学。这些都没问题,三个月内我帮你解决。这不,我今天特为来给你安排一帮一结对子了吗。”
  芙蓉木木妥妥地说:“朱书记,我李芙蓉达到了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其实你比那些成天大讲特讲共产党员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党员,更加具有党性,你心里善良,心胸宽阔,没有私心杂念,坚持讲真话。我们这里有几个共产党员能像你那样坦诚、纯洁,真心为大家做事?有些人就是嘴巴功夫。”
  一道惊恐的阴云在芙蓉得脸上撩过,也没有逃过朱跃键的眼睛,他知道自己失言了,立马又说:“当然,人无完人,有些老同志本质是好的,但是入党的时间长了,就有点放松自我再学习,不断提高工作作风,包括我在内。”
  “朱书记,我割草去了。”
  “哎,哎!等等,我今天来的另一个,另一个我已经深思熟虑的决定要告诉你:我决定退婚。你觉得好吗?”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好不好,这个么你要问庄美丽才正确,退婚约要伤害对方的。”
  “可是,我不爱她,跟不喜欢的人结婚,结了婚还是要离婚的。”
  这时候庄书记和陈崇山、庄书记的秘书从马路那边过来,芙蓉朝那边看了一下。朱跃键转过头顺着芙蓉的目光看过去,触电一般地冲出去,一下子又恢复了先前的朱书记。大步朝庄书记那边走去,外边有风,吹着他的灰色中山装,倒不显得那么宽松了。他远远地伸出双手,紧紧握着庄书记的手抖着说:“怎么巧,都碰到一块了。”
  高场长说:“前几天我在公社开会的时候,庄书记就说起过要来看看我们的养猪场。”
  “啊呀,老高你怎么不早说。你看我来了半天,这里什么也没有准备。”
  “庄书记叮嘱过的,不要准备,要看平时模样的养猪场,这样才能指挥面上的工作。”
  “我是说,这里连茶叶也没预备一点。”
  “茶叶还是有的。”高场长领着众人向朝东小屋走去。
  养猪场的饲料间、猪圈、仓库都在两排朝南屋里。三间朝东小屋,靠南边一间是芙蓉的会计办公室,20平米多一点,一只柜子、一张写字台。一张方台子在芙蓉的要求下从仓库搬来的。闲得无事的时候,她在方台子上裁裁衣服。养猪场的这些老头儿不要芙蓉进猪圈干活,见芙蓉手巧,就让她帮他们做只围兜,缝件褂子。
  中间这间有一副灶头,一架小碗橱吊在山墙上,碗橱下边也有一张方台子。蛮多的时候,养猪场的人中午就在养猪场吃饭。台底下有好几双烂泥鞋子,还有小尖、斜凿。碗橱东边墙上敲了一排铁钉子,挂着围兜、脏衣服、绳子等。灶头上有两只铁镬子,木镬盖用竹片箍了一圈。灶山中间留一个格子,放着油盐酱醋,下面灶山上画着两条头对头的鱼。灶头与墙连接的地方有一口水缸。灶前吊着一根旧的日光灯管子,晾着几条灰坨坨的毛巾。
  最北边的一间,有两张小床,蚊帐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也灰坨坨的。脏兮兮的被子散乱地堆在床上。窗下有好几只竹筐子,里面放着南瓜、红薯,还有马夹袋里的扁豆。地上倒是扫干净的,也许是芙蓉帮助扫的,也许看到朱书记来了厨师扫的。庄书记来是没有打过招呼的。
  高场长腼腆地一笑,说:“还是芙蓉这间清爽点,我们到那边坐坐吧!”
  庄书记说:“我们还是先看看猪娃吧!”
  “先坐一会吧!芙蓉有茶叶的。”高场长吩咐几个老头把厨房里的长凳搬到芙蓉这间里。
  陈崇山说:“庄书记还是先坐一坐,听听高场长的计划。对了,朱书记对养猪场也很关心的,正好一起向庄书记汇报工作。朱书记你说呢?”
  “对对,对,我们大队里前几天开会研究过,准备用毛泽东思想指导养猪场的工作,进一步落实科学的养猪工作,做到养好猪和抓好路线斗争双赢双胜利。时刻不忘养猪为革命,养猪场的红旗永远不倒,提高警惕,随时准备粉碎阶级敌人的破坏……”
  众人跨进芙蓉这间小屋的时候,芙蓉已经泡好了茶叶茶。高场长抱了个大西瓜进来,陈崇山说:“啊呀!过时货,这个时候还有西瓜!”
  高场长一边切西瓜一边说:“是留种的,大家把瓜瓢吃了,把瓜子留下即可。”
  芙蓉从厨房端来一盆水,高场长难为情地说:“还是芙蓉想得周到,庄书记,朱书记,秘书同志,陈书记来洗洗手。”
  芙蓉从抽屉里拉出一条新毛巾递给庄书记,庄书记擦了一下,递给陈崇山。陈崇山没擦直接递给秘书。秘书边擦手边说:“我们好口福呀!这么红的西瓜。”咬了一口又说,“到底是种瓜,好甜。”
  朱跃键接着说:“高场长政治路线正,生产就乘风破浪……”
  “还是我们的朱书记领导有方。”高场长嚼着满口的西瓜说。
  一队人吃完西瓜,到两排猪棚转了一圈,庄书记说要到桥西大队检查工作,于是和秘书先走了。陈崇山说有几个知青在大队里等他,和庄书记一起离开了养猪场。朱跃键说要和高场长谈结对的事,把庄书记送到大路上,又折了回来,等芙蓉收拾完方台子,又在方台子旁坐了下来。两只手心合着一盒火柴轻轻转着,眼睛下闭着,看着抖动的二郎腿。芙蓉想出去,见朱跃键坐下了,只好立在写字台前。
  过了好一会,朱跃键才抬起眼睛看着芙蓉说:“我们大队工农兵大学生有两个名额,一个给了那个女知青,还有一个,还有一个未定……”
  芙蓉用食指绕着辫子稍,眼睛看着门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朱跃键点了支烟又说:“芙蓉,你在看什么?”
  “哦,我,我在看高场长养的两只母鸡……”
  “这个老高,养猪场怎么还搞副业,这是个新动向,新的资产阶级思想。”
  “为改善场员中饭伙食的。”
  “那也不行,这是在搞特殊化。回头你对老高说一说。”
  “高场长是我的一帮一……”
  “一帮一结对,就不敢说?”
  芙蓉的脸抖了一下,说:“好吧!”
  “这就对了。”朱放下二郎腿,站起来说,“我走了,你考虑好了找我。”
  芙蓉紧绷着的心稍稍松了一下,可是朱跃键走到门边又停下了,一只手扶着门边。芙蓉在门的另一边,一个健步跨了出去,被门槛拌了一下,向前冲了三步才止住。
  “芙蓉,你干嘛急急忙忙的?当心跌跤。”
  “我去抓鸡。”芙蓉的脸红得像只红灯笼,一直红到脖子。向北一瞥,见王仁天立在母猪圈里朝这边看,一股恨意涌上心头,拿起扫帚打鸡。两只优哉游哉的母鸡正在啄掉在地上的碎粒,吓得直往菜地里扑。听见嘎嘎嘎的鸡叫声,正在捉母猪的饲养员停下手,
  高场长直着喉咙喊道:“芙蓉—你干吗?”
  “中午吃鸡肉!”
  “刚下蛋的新鸡,怎么啥得?怎么说,总得让它下个半年鸡蛋,再吃它肉呀。辛辛苦苦喂了八个月!”
  芙蓉把扫帚往地上一丢,说:“我听谁的呀!”
  “好了,好了,不要撒性子了,我走了。”朱跃键愤愤地朝北走去。
  高场长和王仁天一起来到芙蓉的会计办公室。芙蓉还在喘着粗气,眼睛里泪光闪闪,见王仁天也来了,愤怒又加重了,高声说:“好了,两位先锋战士来了,杀鸡的事交给你们了,我粉碎饲料去了。”
  “怎么回事啊?”高场长看着两只惊魂未定的母鸡问道。
  “朱书记说,养猪场养鸡是不务正业,是搞特殊,让我传达他的决定:养猪场不准养鸡。”
  “官架子也太大了,我在几步路的地方还要人传达!我就是不杀鸡,继续养下去,看他小子那能我,高攀了!身价重了!老实说我的党龄比他年龄还大呢。”
  高场长一扬手回母猪圈去了,王仁天落在后面,朝芙蓉做了个鬼脸。芙蓉恨恨地白了他一眼,心里骂道:扫帚打鸡,其实打的就是你这个鬼魂。王仁天见高场长出去了,凑过来说道:“是不是又慌不择路?”芙蓉恨不得举手削他几巴掌,见高场长又退回来了,于是说:“鬼魂总是出现在阴暗角落里。”
  “小王,走,还有好几只母猪的防疫针没打,抓紧点。中午养猪场留你吃饭,炒鸡蛋,那能?芙蓉,给母鸡喂点小麦。”
  高场长和王仁天朝母猪圈走了。芙蓉把丢在院子里的扫帚捡起来,筋疲力尽地回到她的会计办公室。脑子里突然空得像真空,她坐在写字台后面,翻了几页账单,什么都没有看进去,把账册往抽屉里一丢。感觉有点心悸,肚子里一阵搅动,起身去了趟厕所。又像要呕吐,打了几个嗝没有呕出来,只是胃里很难受。她看看桌子上的小闹钟,拿起浅灰色人造革小提包,到饲料仓库推出她的破自行车,咯吱咯吱踩着。经过母猪圈的时候,下车跟高场长请假说家里有事,先回家了。
  王仁天手里举着一根大针筒,说:“吃了中饭,我带你回家。”
  芙蓉苦笑了一下,重新骑上她的破车,在有点儿坑坑洼洼的小路上,一跳一颠地往中心路冲去。脖子里淡天蓝的丝巾像彩旗一样在身后飘着,心情却像快要下雷雨的天,乌云密布。天气也渐渐阴沉下来,一会儿洒下几点雨丝,打在她的脸上,灰白色的脸上淌着雨丝和眼泪。中心路上不时有人从对面过来,她装作全神贯注看着前边,这时候她最怕的是与人打招呼,她怕一开口颤抖的声音破坏了她的假装。
  气喘兮兮回到草屋,坐上座机扁担,狠命地踩着织布机的踏脚板,卿卿哐哐织了尺把布。放下座机扁担,绕过旧被单,直着身子倒在小床上。眼泪终于哗哗流了下来,“入党”“上学”这两个词回到了她真空似的脑海里。
  “芙蓉,吃饭了。”是继父的声音。
  “爸,我在养猪场吃过了。”
  “怎么早?”
  “哎。”说了一个字,她把被单塞进嘴里。
  外面细雨渐渐成了雨点,打在窗子玻璃上,“啪啪啪,”好像打在心上一样痛。朱跃键的影子也回到了她的脑海,还有邢美丽、庄美丽……她无意去想美丽们的事,自己的梦破灭了。原打算争取入党,以后嫁个军官,然后随军……现在入党的路没了,自己这个出身成份,嫁给军官是不可能了。上工农兵大学!当然也没有了希望,成份不好,是个党员身份或许能,可是,朱跃键说过……我能答应他的条件吗?她全身抖了一下,感到后背凉凉的。
  她摇了摇头,心里说:我什么都不如他人,起码还有一个冰清玉洁的身子,我不能丢了唯一的一张牌!邢美丽再痛哭流泪也洗不了这个污点,而我也不可能嫁给朱!我一切的努力是为了离开石桥大队,我怎么可能嫁给朱。再说朱好不容易巴结上一个顶头上司为岳父,对庄美丽再没有好感也不会轻易舍去的,庄美丽也不愿意随随便便同意分手的。
  她睁开眼睛,苦笑着对自己说:我做啥要瞎操心朱跃键庄美丽的事。忽然又想起邢美丽,她一手的好牌却嵌着一张至关重要的臭牌,想到这里又为邢美丽打起抱不平。又想起那个知青,听谣传,她主动送上门给朱跃键睡去的,知青用贞操换得一张上大学的通行证,邢美丽呢?而邢美丽和那个女知青虽然被同一个人睡了,知青是交换,邢美丽是爱着这个男人的;同样失去贞操,不一样的动机不一样的结果。她零零乱乱想着他人的事,想他人的故事,心平静一点。然而自己的事不会轻易退出她的思维。
  她心里又说:想他人的事是听故事;自己的事、自己的路才是绕不过的现实。要是新疆垦区来招工就好了,最好别人都怕苦不愿意去,我积极报名,我就可以离开石桥大队了。新疆垦区招农民工人,听说不讲成分,也不讲是不是党员。芙蓉想到这里,脸上的愁云散去了好多,她一跃从床上坐起来。好像已经接到了录用通知书。
  她换了一件衣服准备出去,可是跨出门槛觉得毫无方向,哪里有招工的办事处呢?她在门口停了停,还是出去了,到哪里去问问看。她想着,漫无目的地走着,来到了街上小爷爷的小店里。
  小爷爷这个小店,是爷爷买给他的,后来进了联营商店,人民公社化的时候,全部充公了。再后来上面纠正“一平二调”,又还给小爷爷。其实小爷爷一直住在叠堂屋后边的两间屋里,从来没有动过,因为他也没地方去。变的就是街面上的两间店面房子,就是叠堂屋的前面两间。小爷爷、小奶奶一直买卖油盐酱醋糖,不过有时候自己是老板,有时候在帮老板看店而已。
  芙蓉从弄堂里穿到小爷爷居住的后屋里。小奶奶见芙蓉来了,嘻嘻哈哈笑着,从房间里拿出个大包裹,里面有两包毛线,一包深藏青色,一包天蓝色。小奶奶说,藏青色毛线给小爷爷织一条毛线裤,天蓝色毛线送给芙蓉织一件毛线大衣。
  芙蓉用手捏了捏毛线说:“这毛线真好,手感太有弹性、柔软。”
  小奶奶说是小爷爷的一个战友从香港寄来的,以前小爷爷救过他。
  芙蓉说:“这颜色也好。我想给姆妈织一件毛衣,姆妈这么多年了没舔过毛衣。多下来给弟弟织一件背心。”芙蓉翻弄着毛线,欲言又止地咳嗽了一声。
  小奶奶说:“芙蓉,你不喜欢这个颜色吗?”
  芙蓉笑了笑说:“不,不,我非常喜欢这个颜色。我是想,给姆妈和弟弟织了毛衣,哥哥和爸爸就另类了,觉得不合适。”
  小奶奶点点头说:“说的倒是个实情。要不,小爷爷的毛裤以后再说……”
  “这个不行。家里有几张工业券,想跟奶奶借几张,买几斤国内的毛线给哥哥和爸爸每人织一件。”
  “芙蓉想得真周到。”
  小爷爷躺在躺椅里抽着烟,听着她们谈毛线,突然想起了什么,坐起来说:“芙蓉,你奶奶来过几次,说要让你与志龙完婚,你们在家谈得怎样?”
  芙蓉楞了一下说:“家里没有人说起过。小爷爷,我今天来是想打听打听,怎么报名去新疆?听说经常有新疆建设兵团来招工?”
  “以前是有的,现在有大量知青去了新疆,新疆就不再自己到处招工了。”
  “小爷爷,您见多识广,朋友也多,您就帮我问问看,我真的很想出去!”
  “姆妈同意你出去吗?”小奶奶说。
  “还没有跟她说,我想,她会同意的,即使非常舍不得。”
  “以前没听你说过。”
  “以前希望考上大学”
  “那么你跟志龙的事……”小爷爷说。
  “没有的事,是奶奶在瞎操心。”
  芙蓉从眼角的余晖瞥见,小奶奶和小爷爷快速交换了一个眼色。心里咯噔一下,心口似乎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瞬间淌下两颗泪珠,哽咽着说:“小爷爷您是为了奶奶的话,才不肯帮我的?”
  “不,不是的,爷爷确实没有听到有招工指标。爷爷很想让你走出去,有一块自己的天地。爷爷知道你的心思。”
  “小爷爷,如果那个前线战场需要女兵,我也非常想去,最好战死沙场……小爷爷,我现在无法证明我是爱党、爱国、爱毛主席的。我无法证明我与那个出身背道而驰的。我最痛苦的是……”芙蓉再也说不下去,呜呜地哭了。
  小奶奶用热毛巾帮她擦眼泪,紧紧搂着她说:“奶奶晓得你心里的苦。唉!要是没有文化大革命,你还有一条路。”
  “奶奶!我像一只羊,羊角撞进了破网里,越抖越乱,总是抖不出来。我没有方向,没有勇气,更没有力气继续了,我真的不想活了。奶奶呀……”
  小奶奶拍着芙蓉的背说:“孩子,奶奶晓得你是个好孩子,你是在为姆妈……”
  “奶奶……”芙蓉泪如雨下扑倒在小奶奶的怀里,说,“芙蓉走了,请奶奶费心跟姆妈说一下。”
  “芙蓉,再苦,再难,为了姆妈,你的眼泪只能往肚子里流。姆妈没有你是,是……芙蓉啊!好孩子,你多吃一份苦,姆妈就少吃一份苦。为了姆妈,你必须……”
  芙蓉点点头,咬着嘴唇,深深地叹口气说:“小爷爷,让芙蓉换一个环境吧。”
  小爷爷点着头说:“招工不成,那么嫁出去,嫁个出身好的人家。”
  芙蓉止住了哭泣,好像又找到了方向,抽咽着看着小奶奶。小奶奶拍拍芙蓉的手说:“我托托人,总归有机会的。我们的芙蓉要才有才,要貌胜似天上的仙女。说句实在的话,石桥镇上算头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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