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洋疯子
作品名称:澽水往事 作者:程永庄 发布时间:2019-12-11 18:44:06 字数:5890
瞎子老汉瞎眼咥瞎活,冷不防头上挨闷棍,打得抱头鼠窜。
打他者原来三棱子。屋里藏着美娇娘,其实不用黑猪、学鹏调侃,也早心猿意马了。从后半晌动身,紧赶慢赶,没歇一气到得家中已是午夜,夜深怕惊动家里人,三棱子从墙头一跃而过。
俗话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三棱子落地正待进屋,却瞅见瞎子老汉在荷花屋前踅,老东西看来没安好心,抡起杠木棍,照那秃颡就是一下,打得吱哇乱叫。谁知打得兴起,棍子一出手便没停的意思,要不是碎球老妈闻声赶来,非打死不可。经这一顿打,老汉至死都不敢再打荷花歪主意。
这里瞎子老汉挨打,那里书鹏也不想在河湾呆了。母亲程卜氏到底没熬过民国五年(1916)的暑热,跑肚子拉稀丧了命。弟兄两个家一分,书鹏辞了南梁卜家馆,留了媳妇胡金莲看家,带着长子兴邦进城谋生去了。同窗薛明在文庙明伦堂创办了女子学校,邀他任教,兴邦是去贾老夫子处求学。
经这一年多的变故,他算把世事彻底悟透。没错,如今这世道,根本就没一处能把理说清的地方,甚么国家主义,全是用来遮羞的假面具,需要时扯出来,不需要时撇一边。就拿这新任陕督陈拐拐来说,前些时还振臂高呼,口口声声拥护云南蔡将军护国反袁,可一旦大权在握,立马便改投在北洋皖系门下,与孙文一派的民党人士彻底闹翻,在黄龙山一带厮打起来,连杨玖娃的绿林队伍也搅和了进去。
看破世事的程书鹏,如今根本不闻窗外事•,他一心只想把圣贤书来教,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一根筋的程书鹏教书却有两下子。这全得益于恩师贾老夫子多年沁润教化,使他一接触书本,那脑瓜子立马便活泛起来,不仅课讲得层次清晰,而且还能灵活运用所学知识。学生们全夸书鹏是好老师,看来他天生只开教书这一窍。
你比如,他教学生乘法口诀,便巧妙运用“管它三七二十一”、“有你是四十,没你是五八”、“唐三藏西天取经,九九八十一难”等一些坊间狸词俗语,使学生于逗笑聚乐中便记准了这些枯燥数字,而且终生不忘。
又比如,他从来不主张学生死记硬背。《三字经》《百家姓》《朱夫子治家格言》不好记,他把学生组织起来,搞文字接龙游戏,你说上句,他接下句,从开头接到末尾,再从末尾接到开头,如此循环往复,人都有自尊,用起功来,三、两天便倒背如流。
再比如,他常以身边的景物为题教学生吟诗作文。春天他出韩原八景之一的“象岭朝霞”题,秋天出“龙泉秋稼”题,不仅学生写,他自己也写,当然学生作文远不及他这前清举人,但潜移默化中却掌握了作文的要领。
别的老师上课学生手背放过,正襟危坐,他的课堂秩序却老是一团糟,学生们无拘无束,嘻嘻哈哈。但每次考试下来,他教的班级却总是全校成绩最好的,连校长薛明都夸他是怪才。
然有一样却令他颇为不高兴,那便是芝川城杨茂山的疯丫头杨彩萍也在他的班级上,洋装洋服,洋腔洋调不说,还在稠人广众说她爱上了兴邦。这样的话,亏她一个女娃家也好意思说出口,真不害臊!
因了父亲的原故,兴邦常来明伦堂女校,没成想竟与这口无遮拦的疯丫头搅和在一起。婚姻大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大姑娘主动往男人怀里投的?真好像八辈子没见过男人。不行!不能任由她胡闹,书鹏准备约彩萍好好谈一谈。
但他没约,杨彩萍却主动找上门。这是一个冬日的午后,吃罢饭,坐在熊熊炉火旁,书鹏迷迷瞪瞪睡着了,睡着还在做桃花梦,与那总不时走进他梦乡的卜荷花在屋宇下缠绵。冷不丁一声炸雷:“报告。”害他打了个激灵,坏了一帘幽梦,抬眼望去,杨彩萍不知何时已杵在屋中,笑脸上堆出两个小酒窝。
书鹏:“你咋在这?”观着这青春丽人,他梦似还未醒。而彩萍也大为不解:“咋,我不能来?”双眼扑棱。噎得书鹏顿时语塞,急忙扯开话题:“你来何事?”迷董的脑瓜,总算略微清醒了些。
彩萍:“我有一个字要问先生。”书鹏赶紧坐正:“哪个字?”彩萍递上一纸,却原是一“爱”字!书鹏脸兀地一变,“你这何意?”闻着那迷人的脂粉香,他脑瓜子更乱更糟了。杨彩萍:“听说先生反对我爱一个人。”她已转移话题。原她为兴邦而来,看来我情错了地方。
书鹏:“是的,我反对!”彩萍:“凭啥你反对?”书鹏:“婚姻大事从来都是父母做主。”彩萍:“怕不是这样!老师不是常讲自由、平等、博爱,为啥到自个儿子便不平等了?”书鹏一时语涩:“问题兴邦不一定爱你。”彩萍:“你问他了?”根本不容他搪塞。书鹏呐口……
彩萍立即愤曰:“没问便这样,真是迂腐。”书鹏气急:“你!”杨彩萍:“我啥?没想到我一向崇敬的老师竟也心口不一。”夸张地摊开她手。气得书鹏拍案而起:“反了,简直反了!”彩萍:“没反,是你限制年轻人自由。”转身袅袅绕绕而去,把程书鹏生生凉在那,只能吹胡子干瞪眼,真是个疯丫头!年岁轻轻,脑瓜里咋尽是男盗女娼?不行,不能就此作罢,得寻薛明开除了她。
薛明西装革履正谈天说地,“一根筋”程书鹏却气倔而来:“这书教不成了!”朝椅上一蹴。看着这位仁兄脖梗、脸色铁青的样子,薛明便不由想笑,是谁太岁头上动土,好干无事惹这老古板不高兴?
薛明:“怎的便教不成?”书鹏:“学生都翻边了!”脑一挒。薛明掩口笑:“哪一个要翻边?”书鹏:“杨彩萍,得开除她。”气咻咻。薛明:“她犯啥错了,非得开除?”这位仁兄咋说风就是雨。书鹏:“她乱谈恋爱!”额头青筋暴跳。
薛明笑吟吟:“听说要嫁令公子,仁兄看来快要升级当爷啦。”书鹏却手一抡:“这样的疯丫头我屋要不起!”薛明:“可你不要,有人要!”书鹏:“谁?”薛明:“你儿子!”
呛得书鹏两眼直翻:“你这人说话,咋和那疯丫头一个腔调?”薛明:“我的学生能不随我。”书鹏:“得!原是领了你这瞎瞎师傅的教,今儿算我没来。”拾起身,薛明赶紧拦:“犟怂走哪呀?无可奈何花落去。世道变,咱也得变。”
书鹏:“都和你一样,自个狂放不羁不说,还让老婆剪短发,穿洋服招摇过市,你知道满城人都说啥?”薛明不加思索:“蛮子汉,蛮子婆!”非但不恼,看起来还挺得意。书鹏:“你就不怕人言可畏?”薛明开心笑道:“我兴办女校,倡导妇女解放,有啥可怕的?”
书鹏:“人家都在城门口贴出告示啦。”薛明却嗤之以鼻:“你是说那‘先杀薛明后杀官,再杀举人贾若山’,不怕,几个脑后拖辫子的遗老偷偷摸摸算啥能耐,有本事贴我狮子巷家里去。”
今儿看来说服不了薛明。得!师傅不高,教下徒弟弓弓腰。杨彩萍的疯癫,原来全是中了这半吊子的魔障。书鹏不打算再费口舌,满脸不悦出了门。
谁知刚出门即碰见聚鹏的妻妹王碧月,她也受聘于明伦堂女校。挺漂亮的一个才女,命相却不好,克夫,连嫁两男都殁了,如今仍寡居家中。薛明女子学堂一开,聚鹏便荐她来任教,受了女校环境影响,也是一袭齐耳短发、洋装黑裙子,愈发显得楚楚动人。
贾老夫子大中午正在房中练字,兴邦却哭哭啼啼来了。贾若山:“娃,咋啦?”兴邦:“我爹打我。”贾老夫子:“这怂哪根筋又没搭对,有话不能好好说,去叫。”
书鹏父子都是贾老夫子门下。恩师有话,他岂敢不来,颤颤惊惊刚踏进门槛子,便听一声喝:“出去,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都学会打人啦。”骇得赶紧退出,站于数九寒风中,一动都不敢动。贾老夫子却于屋中呼噜呼噜抽他水烟,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才发下话来,“进来吧!”书鹏于是胆怯地挪进去,生怕一不高兴,水烟锅子再灌将过来。
贾若山:“说,为啥打娃?”书鹏:“他乱谈恋爱。”贾老夫子:“嗛!连孔老夫子都说食色性也,娃们谈个情、恋个爱有啥奇怪的。”
书鹏:“那总得父母同意。”贾老夫子:“那是你的事,外人管不着。你呀,啥时能改‘一根筋’毛病就好了。”
杨彩萍铁定黏上了儿子兴邦,书鹏也就没辙,一问原来传头子打芝川,两家在县衙做人质时便好上了,真是前世孽缘!但要成亲总得央个媒人,走个过场,老婆胡金莲说她三哥胡培源行,书鹏本不同意,划拉来划拉去,却再无其他合适人选,也就没再反对。其实他很讨厌胡培源这位胭亲为人,成天日鬼倒棒槌,衙门内无论啥事他都能掺和的上。民国县知事换了一茬又一茬,他却稳坐中区团总这位置,任谁也撼不动。而要说成杨彩萍这门亲,你别说,还非得他这歪人出面不可,若不然降不住杨茂山这老滑头。
话说胡培源为何得势,还不是民国初年世道乱,黄龙山土匪到处绑人拉票子,害得阖县百姓一夕数惊,全县一下冒出六、七十支民团。县署按东、南、西、北、中,将民团划分为五个区团,县设总团,由中区团总胡培源兼领。而胡培源本不过县西一泼皮,只因会些拳脚,与冯四、吉五人称韩地三大金刚。前清时便在衙门里混,但也无非牵牵马、跑跑腿,并无多大出息。自从统领了全县民团,那脑肿的,尾巴都能翘上天,整天长袍马褂油光水亮,大背头梳的明光,文明拐跺得咚咚,与县知事一道出入金城西街县衙。
书鹏一向喜静不喜闹,都在明伦堂女校任教半年了,还未拜访过这位三舅哥。如今遇着事再去求,他感觉挺为难,西街口踅摸了老半天,才鼓足勇气踏进县衙。胡培源大清早茶泡好,安坐房中正闭目养神,书鹏掀帘进来啦:“三哥。”他满脸堆笑。
岂料胡培源却只用余光扫了一眼,连哼都没哼。弄得书鹏很是尴尬,想坐,人家不招呼;走,正事还没办,思前想后还是赖着没走。而胡培源也架子端足,才问:“你来弄啥?”自顾自吱噜着杯中浓茶,丝毫都没紧让的意思。
书鹏本欲说有事,但观那紧绷的黑脸,却不知如何开口,于是信口胡诌了句:“来看三哥。”没成想胡培源却阴冷一笑:“你眼内还有我?”从桌上烟盒抽出一支烟,书鹏还以为与他,赶紧伸手,谁知却到了胡培源自个嘴上,害得书鹏手举到半空,半天都缩不回去。自小到大要强惯了,何曾受过如此委屈,他眼泪花不由在眼眶里打转:“我怎敢没三哥。”书鹏感觉憋屈极了。
胡培源却奚落:“有我,半年都不来。”书鹏:“我不是忙么。”已近乎脸变。没想到胡培源却仍不饶:“给谁说忙!忙,成天往商会聚鹏永丰药店跑,往贾若山老不正经学务局凑。怎么?可县单单到了我就没功夫。”
书鹏赶紧分辩:“哪里,是怕你忙。”胡培源却哼了句:“看不起就是看不起,少胡编!”直急得书鹏:“真的……怕打搅。”胡培源立即大声斥:“少强词夺理!成天和薛明这洋疯子搅在一起,我看就学不下好样。”
自个无端被斥来训去倒也罢了,咋连好友薛明也搭赔了进去,皴得书鹏脸红似鸡冠:“这说我,咋扯上别人。”本以为可岔开话题,没成想胡培源却仍不放过:“说还是轻的,别惹老子不高兴,一枪崩了他!好干无事,吃饱没事撑的,办甚女校?大户人家的女儿都让他教成洋疯子!”
他们千辛万苦办校,却被这般奚落,书鹏顿时火起:“事情绝不像你说的那样,不信,可来查。”他大吼。那料胡培源却不耐烦手一挥:“我才不和你们这帮酸臭文人打交道。”
得!这打击面也太大,书鹏热血直往头上冲。有道是: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知道再说下去,这不讲理的东西指不定还有更出格的,抬了屁股赶紧走人,正事一句都没提。
兴冲冲来,败兴而归。大清早无端被训斥一顿,书鹏脸早变成绛紫色,穿街过巷,只顾低头。刚到学巷口,却碰见一人骑马挎枪滴滴嗒嗒而来,路上行人纷纷避于一旁。书鹏躲避不及,险些被马踏倒,刚要发作,却一声喝:“哪来的呆子不长眼。”气得登时火冒三丈,明明是你的马惊了我,却怎的反诬我,还讲不讲理?谁知抬头却不好意思:“咋是你这货?”
你当谁?原是人称“笑面佛”的鱼平之,两个同窗,专会插科打诨、戏耍捉弄人这一套。书鹏成立“三义团”时,他也在南塬组织“孔乐团”。早闻他与麻脸老姬、杨玖娃会党人士有染,传头子打韩地时,他的孔乐团非但没受损失,反而壮大不少。实力才是本钱,南塬正当韩地要冲,连县知事都让他三分。
说话功夫,鱼平之早跳下马,哈哈笑道:“就说你头低下,马到都不避,生谁的气?”书鹏怒气冲冲:“胡培源!”鱼平之:“你们不是亲戚么?”书鹏:“人家官大,咱攀不起!”
鱼平之:“你呀,书呆子一个,放着好好的三义团总不当,非要逞能打传头子,这下好了,民团垮了,没了说话的本钱,还嫌人家胡培源不待见。”书鹏气壅:“你知道,我就不爱舞枪弄棒那一套。”
害怕他有冤没处诉再啰嗦下去,鱼平之赶紧岔开话题:“胡培源为啥气你?”书鹏于是长叹一声:“一言难尽!”鱼平之:“可否讲与我听?”书鹏:“拣个说话地方。”
俩个踅进西街口“羊血家”饸饹馆,楼上拣了雅间,将事情原委说了。鱼平之:“何必求他,我与杨茂山就是亲戚。”高兴得书鹏一拍大腿:“那这个媒你说。”再三再四央求,凭多年同窗,鱼平之答应为两家撮合,书鹏自是千恩万谢不提。
且说一个月后即是腊月二十三,学校已放寒假,书鹏置办完年货,准备回家过年,鱼平之却棉袍裹紧大声嚷嚷来啦:“坏了,你娃婚事没指望啦,人家杨茂山不愿和你结这门亲。”听得书鹏一时心头凉:“为啥?”鱼平之:“为你辱没了人家娘舅张二两。芝川张姓不论咋说,那也是出过尚书仆射的名门,你咋当着众人面,让人家老娘舅下不来台。”
鱼平之所言非虚,这芝川张家,大明嘉靖朝的确出过一个南京户部尚书。杨茂山病原来害在这,书呆子书鹏直后悔。
鱼平之:“真是荒唐!”借机刚要呵责两句,不料书鹏却先他一步:“哼,他不愿,我还不稀罕!只是那杨彩萍万一闹起来,叫人怎的安生?”他抱紧了头。
鱼平之脸色不悦:“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说你还不服,自己咥下的瓷怂活,自己看着办,我走呀!”拔腿刚要走,书鹏却拦住:“你怂哄人,没说实话。”满腹狐疑不相信。
鱼平之脸拉下:“谁和你开玩笑。”嘴角不经意露出一丝笑,书鹏早看在眼内,大声:“莫要装,快说!”鱼平之虽用力憋,终究还是忍不住:“你咋知道我装?”书鹏:“同窗五、六载,一个被窝滚过,还不知你肚里有几根花花肠子,快说!”
眼见书鹏着急上火,鱼平之也就不再卖关子。果如鱼平之所料,因了芝川城辱没人家老娘舅,杨茂山两口起初死活都不答应,无奈他家丫头寻死觅活,也就勉强同意。按说作父母的既然同意,那亲事就算敲定,没成想杨彩萍这疯丫头却乱提条件,扬言不戴凤冠,不披盖头,不裹霞帔,不坐花轿,非要洋作派,举办新式婚礼,西装革履嫁过来。
直气得书鹏:“这不是耍猴吗!如此招摇,让我河湾程家脸往哪里搁?婚姻大事岂由她儿戏。”满脸的愤愤不平。鱼平之:“行了,打碎牙往肚里咽,谁让你摊上这洋疯子。”
书鹏虽气得浑身乱颤,却无法:“哎,也只能这样!”忽却话锋一转,“但要我答应,也得有个条件!”鱼平之:“啥条件?”书鹏:“婚后她不能拖兴邦后腿。”鱼平之:“哎!这纯属为难我这说话跑腿的媒人。”碰上书鹏这“一根筋”,鱼平之只好答应。
俩人一个愿嫁,一个愿娶。书鹏虽这个不行,那个约束,却无法阻挡有情人终成眷属。赶年还没过完,正月十二便草草给兴邦、彩萍圆了房,把这对冤家聚到一搭。
杨彩萍虽洋装洋作派,让乡里人瞧了回稀罕,没想到公公书鹏却釜底抽薪,婚后半月不到,便把兴邦打发去西安求学。彼此聚少离多,生生让彩萍几乎守了大半辈子活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