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作品名称:倦鸟东归 作者:彭越 发布时间:2019-12-11 10:36:48 字数:4530
又过了一个星期,妈妈下乡回来了,项东方跟妈妈回到家,见到了多年未见的大姨妈,十分的惊喜。
项东方很小的时候,大姨妈曾带过他,对他很好。可他从来都没见过大姨夫,也没听人提过他。有一次,姨妈被他问急了,就从包裹里掏出一张双人照给他看。黑白照片里的姨妈烫着卷发,穿着紧身旗袍,细长的柳叶眉,又黑又大的杏仁眼,非常的漂亮。可是,最让项东方感兴趣的,还是照片里面那个穿军官服的男人。这个人长得浓眉大眼,穿一身带肩章的笔挺呢军服,简直就是英俊潇洒得不得了,看起来是个很大的官呢。项东方看得两眼发直,因为他最崇拜的就是那些穿着军服的人,尤其是带有肩章的。
姨妈摸着他的头问:“东方,好看吗?”
他点点头说:“好看!”接着又问,“哪个军官是我大姨父吗?”
“是呀。”姨妈的声音很小、很沉重。
“他真靓,什么时候我能见到他?”项东方追问道,没有听出姨妈话语背后的凄凉和惨淡。
姨妈叹了口气,喃喃地说:“唉,看不到了!”
说完两眼呆呆地望着远处,又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看到姨妈哭了,项东方吓愣了,没敢再追问下去。直到有一次,二姨妈在大姨妈不在场的时候,不经意地向妈妈提到大姨妈当年是多么的风光:一个团长太太在乡亲们眼里简直就是个大人物了,吃香喝辣,穿金戴银,打扮时髦。很久以后,项东方隐约地猜到,大姨父很可能是被镇压了,因为他是国军军官,从此他就再也没有问过大姨父的事。
项东方很小的时候,大姨妈带了他一两年,就回到广西老家,平常都很少过来。这次妈妈见到她来,做了很丰盛的晚餐:萝卜焖牛腩、清蒸黄骨鱼,还有白切杏花鸡,都是当地的名产。平常是吃不到的,只有过年过节才能尝到。
吃过晚饭,一家人出门散步,走出平房,就踏上了凤凰大道。这条街只有五米宽,沿街都是些低矮的平房,偶尔有一两座两层的小楼,路两旁栽种着密密的凤凰树,因而命名为凤凰大道。凤凰树的叶子如飞凰飘逸之羽,花朵若丹凤璀璨之冠,植株高大,树冠横展而下垂,浓密阔大像一把巨大的伞,遮天蔽日浓荫盖地;夏天一到繁花盛开,鲜绿色的羽状复叶衬托着鲜红或橙色的花朵,鲜艳夺目漫天火紅。眼下正是花开时节,整条凤凰大道看上去就像一条燃烧着的火龙,绚丽多彩激情奔放。
穿过凤凰大道,他们来到西江岸边的长堤。这条长堤是这座小城的地标,也是最好的一条街,左边有一溜低矮的房舍,大多都只有一两层,都是些商店、饭馆、旅店,或者电影院和文化馆。右边种着一排洋紫荆花,黝黑的树干,宽大的叶子像一只只翩翩起舞的蝴蝶,艳丽的花朵几乎全年常开,为这个小镇增添了不少光彩。
这个小镇名叫贺西,坐落在粤桂交界处,两条大河交汇的地方。它是一个半岛,形状宛如一条巨大的轮船静卧在海上,任凭波浪拍打着身躯;又仿佛一条巨龙,从北边逶迤而来,将头探进河里饮水。混浊的西江从右边滚滚流过,清澈蜿蜒的贺江从左边缓缓地汇进来,一清一浊的河水形成一条犬牙交错的界限,一直蔓延到几百米开外才渐渐消失,最终融合在一起。据说小镇的名字就来源于这两条河,贺江和西江各取一字,成为贺西镇。
古老的小镇就建在这个半岛上,旧城区从这个小小的三角洲一直延伸向北边起伏的山峦中。镇子虽然小,但历史悠久,它曾是岭南最早的首府,汉代时设立广信郡,统辖岭南一带达四百年之久,宋代后以此为界划分广东广西:广信以东为广东,以西为广西。此地素有“两广门户”之称,是“珠三角”通往大西南的咽喉之地,在秦汉时期就作为沟通岭北岭南的交通要道,是中原文化与岭南文化最早的交汇点,也是汉代海陆丝绸之路最重要的对接点。
后来,随着权力中心东移至广州,这个地方就渐渐地衰落了,这个小镇也被人遗忘。直到二十世纪末,当粤语裹挟着强劲的经济实力席卷大江南北时,有学者考证出原来当地就是粤语和岭南文化的发源地,这个地方才被人提起来。那时候项东方已经身在海外,对此一无所知,这是后话。
紫荆树下面有一排栏杆,水泥墩子上横穿着三条铁管,栏杆外面就是西江河水。西江从西边巍峨的群山中破山而出,转了一个大弯,江面陡然变宽,奔流的江水气势磅礴、滔滔不绝。太阳正在缓缓地下落,天边生起了灿烂的云霞,夕阳的余辉照得江面一片金黄,星星点点的渔火在江上闪烁,凉爽的江风轻轻地吹过树梢,三三两两的行人群在悠闲地漫步。
一家人走到栏杆旁看江上的风景,项东方爬上栏杆,坐到上面那根铁管上面,兴致勃勃地看着不远处的客运码头。江面上开过来两艘船:一条小火轮拖着一艘庞大的木驳船,慢慢地驶近码头。小拖轮很是精巧,船舷下漆成黑色,以上涂着白色,中间竖着一个高达几米的漆黑的大烟囱,吐出浓浓的黑烟,船尾伸出一条几十米长的缆绳,拖着那艘巨大的木驳船。这种木质的驳船样子像是古代的画舫,船的外表涂以绚丽夺目的彩画,船尾则绘有色彩斑斓的装饰图案,因而被人称为“花尾渡”。花尾渡有几层楼高,底层是货舱,其余几层是客舱,有一排排的卧铺,可以搭载三四百人。从清末民初到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花尾渡一直都是珠江流域的主要交通工具,是两广河网地带一道独具岭南特色的风景。
这艘名为“曙光三号”的花尾渡已经接近码头了,小拖轮把缆绳松开,兜了一个圈,缓缓地靠近花尾渡;又向花尾渡抛出一条缆绳,两边的船员把两条船并排地捆在一起,两条船慢慢地向码头靠拢过去,一路相依相偎,且“拍”且“拖”。这种拖曳法,就是广东人平常说的“拍拖”,因为它看起来很像两个情侣手拉手亲密无间的样子,引申出谈恋爱的意思。旅客们从花尾渡上陆陆续续地走下来,扶老携幼,肩扛着手提着行李,拎着大包小包,熙熙攘攘地走上码头,汇入街上的人流。
一对年轻男女肩并肩地走过来,不时地还偷偷地手拉着手,看到有人注意时就赶紧松开,脸上却洋溢着甜蜜和羞涩的表情。当他们走过来时,项东方跳下栏杆,鄙夷地注视着他们,然后用食指在脸上划着,嘴里淘气地念道:“拍拖、拍拖!不知羞!”
那姑娘立时就臊红了脸,把手缩了回去,只是天黑没人看得清。男青年回过头来狠狠地瞪了项东方一眼,右手握着拳头向他晃着。项东方向他吐了下舌头,然后躲到妈妈的身后,不再吱声。
嘈杂的人群走完后,四周又归于寂静,微风中传来一阵阵浓郁的香草味。项东方很熟悉这种味道,他知道那是身后那家饮冰室吹过来的。这勾起了他的食欲,于是他嚷嚷着要去饮冰。妈妈说刚吃过饭不行,姨妈就为他说情,说难得一次就满足他吧。
大家说着就走进了那家“贺西冰室”。一楼是吃饭的地方,里面人声鼎沸、烟雾缭绕。他们上到了二楼,里面清净多了,天花板垂下来几把老式吊扇,吱吱呀呀地摇晃着,送出微微带暖的风,整个屋子飘满了诱人的香气,浓郁醇厚、甜而不腻。虽然有人在抽烟,但浓重的香草味完全把它掩盖住。他们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好,妈妈问项东方要喝什么,他想都没想随口就说要百合红豆冰,说完就掉头去看窗外的风景。
一条千吨级的大轮船鸣着汽笛从西向东慢慢地驶过,皎洁的月光把它的轮廓照得清清楚楚的。项东方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大船,心里幻想着自己就坐在上面,一直往下游驶去,穿过羚羊峡,越过万壑千山,直抵大海。他曾听爸爸说这些,船向西可以通到广西南宁,向东可以直达广州,广州再过去一点就是大海,那里有许许多多的万吨巨轮。项东方从来没有坐过船,每次来到江边,看到江面上大大小小的船只,他心里总是满怀着一个憧憬:什么时候能够坐到一艘船上去,经过广州,然后到达大海,看一看太平洋。这可是他童年里一个最大的梦想。
服务员送来了冰水。玻璃杯子盛着透明的冰水,底下沉着一层红豆,最下面还有几颗百合。项东方就着蜡纸做的吸管猛喝了几口,然后砸巴着嘴,就是舍不得吃沉淀在杯底里的百合。那白色近乎透明的百合虽然很诱人,他还是像往常那样,就是要留到最后才肯吃掉它们,还要慢慢地嚼。
他们在饮冰室呆了好久,出来时天色有点晚了,月亮挂在半空,凉爽的江风吹过树梢,分外的舒适宜人。他们顺着原路往回走,景色依旧,只是人少了许多。路过电影院时,夜风吹来一阵美妙的音乐声,清朗悠扬、轻快奔放。项东方好奇地问妈妈:那是什么音乐?妈妈摇摇头说不知道。项东方又问大姨妈,大姨妈说:那是广东音乐《彩云追月》。
“什么是彩云追月呀?”项东方天真地问。
姨妈耐心地说:“彩云追月就是天上的云彩追着月亮跑啦。”
项东方“哦”了一声,仰着头去看天。又大又亮的月亮挂在天顶,旁边簇拥着大片灿烂的云彩,月光在前面投下他的身影。他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前跑,影子跟着他一跳一跳的。他以为自己已经追上了月亮,抬头一看,月亮追逐着彩云,比他跑得还快。
妈妈笑着说:“别追了,你追不上的!”
他嘟着嘴问:“为什么?”
妈妈说:“因为月亮在天上,还有彩云做它的翅膀,它会飞!”
他又抬头看看天,却看不出到底是月亮在跑,还是云朵在飞,一时间竟糊涂了。他跑累了,就慢了下来。
那乐曲依然在身边回响着,那是用一把小提琴拉出来的,在寂静幽淡的夜空中显得那么清澈透明、嘹亮动听,它的旋律轻盈流畅、优美抒情,描绘了一幅月光如水、云月相逐的画面,充满了让人如痴如醉的诗情画意。
项东方低着头走路,身旁的姨妈忽然情不自禁地跟着曲子轻轻地唱了起来:
“明月究竟在哪方?
白昼自潜藏,
夜晚露毫芒,
光辉普照世间上……”
项东方扬起头,双眼注视着大姨妈,听得入了迷。姨妈的女中音很好听,她深情地唱着,早显苍老的脸慢慢地舒展开来,变得柔和多了。
小提琴停止了,姨妈也唱完了。项东方仰望着姨妈说:“姨妈你真厉害!”
“不行了,我老了!”姨妈笑道。
妈妈接口说:“你怎么老了?才四十岁。东方,你知道吗?你大姨妈年轻时可是个业余的粤剧花旦呐!”
“哦,怪不得唱得那么好听。”
项东方看过不少粤剧,小孩们把粤剧叫作大戏,平常看大戏时,他最期待的就是武打的场面,那些背扎两条彩色雉翎的将帅总是令他目不转睛。有一次,爸爸带他去看粤剧《醉打金枝》。这个故事讲的是,唐朝汾阳王郭子仪八十寿辰时,八子七婿全部前往拜寿,惟独三子郭暧之妻升平公主自恃金贵而不去,郭暧心生愧疚和愤恨,回家怒打公主,公主向父皇哭诉,郭子仪也亲手绑了其子上殿请罪,代宗非但不与责罚,反而温言相慰,还给郭暧升官进阶,小夫妻最终重归于好。
这出戏并没有武生出场,项东方难免扫兴。穿红袍的郭暖一出场,项东方就盯着他的雉翎。不过,等他一开始唱,项东方就不免有点兴味索然,缓慢的节奏、拖沓的唱腔终于让他昏昏欲睡。突然,一阵喧闹的锣鼓响起,一个貌如天仙的美女出现了,她就是皇帝女升平公主。她身穿黄蟒袍,配上珊瑚裙、香云锦,头戴银丝金镂的翡翠冠,手执双风展翅轻罗扇。升平公主一上场,就令项东方眼前一亮,仿佛看见下凡的天仙一样。从此以后,他就知道花旦是大戏中最漂亮的女主角。
姨妈听他那么一说,满意地笑了。项东方又说:“姨妈,你化了装一定很漂亮!”
妈妈说:“你姨妈年轻时就是一个大美女。”
姨妈乐呵呵地笑道:“那都是老皇历了,不算数的。”
项东方拉住姨妈的手问:“姨妈,你能教我唱那首歌吗?我好喜欢啊!”
姨妈说:“好,现在我就教你。来,跟着我一起唱!”
“嗯。”
姨妈清了清嗓子,再次唱起了那首歌:“明月究竟在哪方……”
项东方跟着姨妈,一字一句地唱起来。浩大的月亮高悬在他的头顶,追逐着彩云,与他比赛着跑。他一会抬头望望月亮,一会又低头看看路面,嘴里不停地唱着那首动听的歌儿。那歌儿混合着香草的浓香沉淀到了他的心底,以至于几十年以后,当他听到那曲调,他的眼前便会飘过那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