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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作品名称:港湾传奇      作者:张良芳      发布时间:2019-12-10 09:17:26      字数:4885

  天亮时吴起路醒了,他发现自己睡在一间干净整洁的房间里,此刻他躺在一张新式的很大的黄亮色的铜床上。下面感到软绵绵的,大概是棕棚;床上挂着洁白的尼龙蚊帐,身上盖着闪亮的整洁的浅红色花绸被,还有一股幽幽的诱人的香味。他从来还没有睡过这么干净这么柔软的眠床。
  家里的床是一张两根长凳加块门板的搁铺床。厂里睡的上木头做的六十公分宽的双层床。望望床前,除一个五斗柜,还有四五条小方凳,虽都是老式的,可都是油漆成黄亮色的擦得亮闪闪的一尘不染。高高的衣橱顶上摆着几只饼干箱和果桶,显得这房间的摆式半新半旧半中半洋。房角落里摆着一台套着绣花布套子的缝纫机,五斗橱上放着一台单卡录音机,更稀罕的是那口老式的被柜上面放着西湖牌的十四寸的彩色电视机。
  “呵,看来阿叔家里生活蛮好的呢。”他心里想,“他自己家里这些高档生活用品还一样也没有,连一台黑白电视机也没有。而尤其使他感到好奇和有趣的是,彩色电视机上面还摆放着好几件小巧玲珑的逗人喜爱的小玩意儿:两只毛毛绒做的小熊,一只黄杨木雕的扭头向后看的小梅花鹿,两只青瓷做的活龙活现的小狗小猪和一个穿着花布衣裳的洋娃娃。这些小动物和那个洋娃娃仿佛都是看守着主人家的这台电视机的。
  吴起路看了这些摆式,心里暗暗的笑了,这一定是个小孩子买的,阿叔家里还有这样小的孩子?而令人费解的是两边墙上贴着年画却又不像是小孩子所喜爱的,一幅是木兰从军的年画,一幅却是一个书生和一个小姐在幽会的好像西厢记的国画。而眼睛回顾这床上的绿绸花被子和绣花枕头大花床单,以及铜制蚊帐钩挂着的一边一只心形带穗头的香袋,那更不像柯鱼阿叔老夫妻住的卧室了,也不像是个小孩子的住的房间,那么这究竟是谁住的房间呢?
  “呵,这是啥地方呢?记得我买了船票后乘上轮船,睡在船上的,怎么现在会在睡在这个房间里?这又是谁的房间呢?他觉得似梦非梦……一会记起来了,记得那天晚上上了荣鑫轮船以后,自己在船里睡到半夜里在轮船上跳了海。后来在惊涛骇浪中与大海博斗,差点被淹死。后来在他快沉下去的时候,碰到了一堆飘浮物,他就爬在那堆泡沫塑料和水草、木头的飘浮物上面,也不知在海上飘浮了多长时间;接着他想起来自己是被一条小渔船救上来了……矇眬中他还想起一位亲切的大叔和一位年轻姑娘把他拉上了船。可是这会怎么到了这里了呢?这是谁的房间呢?是救他的渔父家的房间?这房屋是渔民阿叔家是肯定的,但是什么人的房间呢?”他想。望望屋里桌椅板凳,觉得和自己家乡的风俗差不多,可知这地方离自己家乡不远。”吴起路感到回到了自己家里似的,但比他自己的老家好多了。他自己老家是小平房。房顶低低的。可这房子高大深阔。旁边有宽阔的木楼梯,这是楼上,下面还有一层。
  吴起路正疑惑中,忽听悉索声响,他不由的侧过头去看,只见一个身材高挑、脸庞娇美、肤色黝黑的年轻姑娘走了进来。她扎着两束小刷子似的小辫子,上身穿一件白衬衫,下着一条民警蓝长裤,脚穿一双乳白色凉鞋,左手腕上还戴着一只上海牌手表。这姑娘好像在啥地方见过,有点面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来。
  哦,记起来了,那不是夜里和她爸爸一起把他从海上救起来的那个摇船姑娘?呵,昨夜暗暗的看不清她,只是从声音上听起来好像是个女人的声音。却原来是这么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可是他感到奇怪。夜里看到那个赤脚露手的渔家姑娘和这刻上穿得这么清洁文雅的姑娘是同一个人?他想昨晚上和她父亲一起救他的可能是另一个姑娘,眼前的姑娘可能是她的妹妹。昨晚救他的姑娘,这会也像他那样还在睡觉。那姑娘可能也知道了她父亲和姐姐救上人来的情形……这刻上他也不去多想这个姑娘是不是同一人,但反正是阿叔家的人。
  想到自己是被阿叔救上来的,突然他面孔发热感到十分羞愧和忧愁。羞愧的是自己投海是被他们父女俩救上来的。自己感到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似的。他本想离开家乡玩一下大上海,然后乘轮船回来,下决心从轮船上跳海悄悄地在大海洋里消失。谁知会被他们父女俩的渔船碰到捞上来了。这下倒好,死没死掉,还惹他们取笑。而且他们一定会打电话到我的单位里告诉我单位领导,把我送回去,那可真是活现眼了。他实在是真不愿意回去了!那样回去更叫人耻笑,那他今后在厂里是越发抬不起头来。所以此刻他对救他的父女俩没有感恩的念头。甚至倒还有点抱怨他们。
  你们柯鱼就柯你们的鱼好了,何必多管闲事把我捞上来呢?而且又碰上一个女的,老实说他这辈子是再不愿意与那些女的打交道了。尤其是年轻姑娘。自己好好的为什么跳海?还不是被他们害的。别看她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讨人喜欢,可心里一个个却都像狐狸精那样狡猾和贪婪。她们只喜欢嫁给有钱有势人家的子弟,看不起像他这样的穷工人。他现在对她们有一种本能的厌恶和反感。因此他又赶快转过头去,闭拢眼睛假睡着不去睬他们。
  一会,听到悉率的声音,似有人走了进来,他赶快假装睡着了转过头去。可是那姑娘却似乎已经看见他醒了,她走拢来高兴地说:“呵,你醒啦?你睡得真沉。现在感到好了一些吗?”听那声音,他听出来,她就是昨天晚上和她父亲一起救他的那姑娘。没有想到眼前这个高大漂亮的姑娘,不是她的妹妹,就是她本人。
  吴起路只得惶惑不安地睁开眼来,望了她一眼。嘴巴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一句什么,但又说不出什么来,头转动了一下。
  她以为他想起床呢,忙过来按住他的被子说:“喔,你莫起来,快躺下,快躺下。你身体还没有恢复,多休息一下吧。”
  “我……我……”
  吴起路更加不安了,他现在真的想爬起来。想爬起来快点走掉,快点离开这地方……
  “你是不是想走一下?”姑娘大方地盯着他因刚睡醒苍白中透着微红的面孔说,“你不能走!现在还不能让你走,你身体还没有恢复,饭都好几餐没吃了……饿了吧,我告诉阿妈去,去给你做点点心来。”
  吴起路急急巴巴地想拦住她对她说不用,姑娘却像一阵风似地腾腾地下楼去了,一面还听她向楼下叫她母亲:“阿妈,他醒啦!他醒啦!”这口气仿佛已是她家的人似的。
  “啊,醒啦?”吴起路听见姑娘的母亲在楼下高兴地应着。
  “阿妈,你快去弄点心吧,估计他已经好几餐没吃了,一定饿煞的了。”
  “嗯,我去煮,我去煮。”
  接着他听到楼下厨房里一阵叮叮当当的锅铲声和母女低低的欢喜的说话声。知道她们正在给他弄吃的。
  “不,我得赶快起来。”吴起路猛坐起身起来,想起身穿衣裳,手习惯地到床边去拿衣服,这才想到自己现在可不在自己家里和厂里的集体宿舍里,那有衣裳呀。而外套跳海时就扔在轮船上了,只好作罢。等会阿叔来了再说,或者向他们借一套。
  当他再躺倒时,无意间低头看到自己现在穿着的贴身布衫裤已不是自己的衣服。上身穿着的是一件洗得很白的中式龙头细布布衫,下身穿的是一条裤管很大的半截长的蓝布短裤。他朦胧地回忆起来,被他们救上岸后,自己原来穿的被海水浸湿的棉毛衫裤是阿叔给他换掉的,现在穿的可能是阿叔的衣服?他又一阵惶恐和感激。他觉得这个阿叔对他就像自己的父亲那样体贴,不知此刻他到那里去了。
  “呵,莫不是他到大队送赤脚医生去了。”他记得昨夜昏迷中有人来给他打过一枚针,喂过他几粒药。好像一个医生来过。
  一会,随着门帘的一阵悉嗦声,那姑娘又进来了。笑盈盈地搬来一盆热水,面桶里还放着一只漱口杯,杯子上放着一支牙刷和牙膏。后面还跟着一个五十多岁的阿婶,阿婶双手搬着一个红托盘,托盘里还放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鸡蛋挂面和一碗下饭与一双筷子。
  吴起路赶快坐起来。因为他感到一个后生家像妇女坐月子那样老是躺在床上太不象样了。可是他又不能跳下床去。因为他没有穿长裤。他在工厂里平常习惯了穿长裤,穿着短裤总感到不正规的。
  “喏,起来洗把脸刷刷牙吧。”姑娘把那盆洗脸水放在五斗橱上,接着她母亲也把那个托盘也放在五斗橱上。
  “后生,你起来啦?身体感到怎么样?”阿婶双手擦着围裙关切望着他说,“饿煞的了,快吃点面吧!”那副样子真像慈母。
  吴起路红着脸嗯嗯啊啊地不安起来,身子在床上扭动着不知怎么好。忽然姑娘望着他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吴起路望望自己穿着阿叔的布衫,又没有穿长裤起不来,他想她大概是见他穿着他父亲的衣裳和没有裤子穿起不来发笑吧,他被笑得脸红起来。
  “谢谢,放着放着……”他张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
  老阿婶从女儿的笑声中看了床上想起床又起不来的起路一眼,忽然想到后生发窘的原因,忙对女儿说:“啊哟,海英,我倒忘记啦,他还没有外衣呢,叫他怎么起床?你快到隔壁房间里把你爸穿的长裤拿一条来。还有把你爸穿的那件夹袄也拿来。”
  “嗳。”海英答应着又一阵风似地奔到隔壁房间里去了。
  这边吴起路局促不安地望望站在床前热情的海英妈妈,望望放在小橱上洗脸水和热气腾腾的点心,他想说句感激的话,但又觉得不知如何说好。
  一会,阿叔进来了,他穿着酱黄色的渔裤和老式旧布衫,见他醒了,高兴地说:“后生,你醒了?”吴起路见是阿叔,忙挣扎着要起来,但阿叔忙制止他说,“你别起来,别起来,你身子还弱,再好好休息一会。”见阿叔也不让起来,吴起路只得再躺下去。
  这时阿叔坐在床前的小凳上望着他感慨地说:“嗨,后生,你的运道真好!昨晚会碰到我们这只小渔船。要不碰到我们这只小船呀还不知你会飘到啥地方去了呢……1948年江亚轮船出事,当时有人在海上也救上好些个轮船上落水的人。那时候我还在岱山,我们那里渔民救起好几个。1951年解放军解放舟山时,一条打舟山的解放军的帆船被国民党海军打沉,有个解放军战斗英雄叫赵孝庵的在大海上飘了七天七夜,后来被我们舟山渔民救上来。但这都是听说的。1956年7月,舟山洋面来了12级大台风,当时气象台气象报告不及时,十二级大台风来也不知道,几百只在海上捕鱼的渔船都被刮走,几千个渔民死在海里。台风过后,我们去海上救人,海边和海湾角落里飘刮着好多渔民的尸体,大部分船只被台风刮翻,船上的人大都落海死了。但后来也在海上发现几个抓着破船板在海上飘浮了好几天还没有死的人,当时我和我堂兄弟两人就在海上救起一个这样在海上飘浮的人。那两人死死抱着两块被大风打烂的船板。这使我知道掉到大海里的人也不一定会死。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不想昨晚捕鱼我们碰到了你乘着的飘浮物,也不知你在海上飘了几天了?不知你是从那里落水的?”
  起路声音微弱地说:“我是25日下午从上海乘荣鑫轮船来的……”
  “啊,今天已经是28日了,那你在海上已经飘了三天三夜了。那么你是从轮船上跳下来的……荣鑫轮船是开到东海市去的,是不进我们象山港的……那你落海的时候应该是在大洋上,或者在象山港口。然后海浪又把你推到象山港来。看来你多亏这堆塑料和木头呀。要不是那堆塑料木头,可能你也沉下海底去了……我们救你时你已经冻僵了,都不会说话了,你跳落海以后会碰到这堆塑料木头,更没有想到那堆塑料木头会飘到我们捕鱼船面前来。昨晚我和海英会在海上碰到你……你的运道真好,你的命真大。后生,我们和你有缘啊……不过从今后你千万千万别走这条路了,海洋这么大,无边无际的,就是我们常常下海的人,有时刮起大风来看到波浪滔天的大浪都害怕,何况你们不正常下海的人……要是碰不到我们,也不知道会怎么样了!”
  吴起路听了阿叔的话除了惊险和后怕之外涨红着脸更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只是一脸的羞惭和惶惑,阿叔对他安慰了几句大概有事就出去了。
  海英妈见丈夫出去了她对吴起路说:“后生呀,她爹说得对,幸亏你运气好正好碰到他们小船。你这么轻年纪,怎么会想到去跳海?”吴起路越发窘了。他低着头羞愧得脸孔直红到脖子根。
  “听说你爹娘都还在,还有兄弟和阿妹,你又是一个工人,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会想去跳海?”
  吴起路被大婶说得更窘了,说得他低下头去。但他奇怪,她怎么对他这样熟悉?这话一时里叫他怎么回答呢?吴起路想胡乱说句什么话来搪塞,这时海英捧着她爹穿的一套深灰色的涤卡中山装兴匆匆走进来。她听得他与阿妈在说话,便对她妈说:“阿妈,你在说什么?我爸的衣服不知他好不好穿,我爸的衣服给他穿可能不够长。”
  海英妈微笑着对海英说:“拿来了先让他穿穿看吧,穿不着再去别人家借一套。”
  海英把衣裳放到床边时对吴起路说:“这是我阿爸的衣裳,不大好,可能给你穿也不够长,你先试试看吧。”同时把鸡蛋面搬到他面前说,“衣裳换好洗洗脸,乘热吃点面。几天没吃东西了难道还不饿?”母女俩见他起来欢喜地望了他一眼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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