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次受伤回到家里，项东方被父亲训斥了一顿，偷看电影和打泥头仗两罪并罚，被关了一天的禁闭。这是他记忆中的第二次禁闭。而对第一次禁闭他只有非常模糊的印象，那其实也不能算是禁闭，只是不得已的独处而已；不过，后来他回忆起来依然把它称为禁闭，因为他觉得那对他的性格形成有极大的关系。
　　那时他只有几岁大，爸爸作为宣传部长下乡是家常便饭；妈妈是法院的书记员，那时候案件特别多，经常晚上还要加班。平常妈妈加班，就把项东方放到隔壁孙阿婆家里。孙阿婆人特别好，带着两个外孙，常常给他们讲故事。前两天，项东方在她家里，她又讲了一个当地流传很广的人熊婆的故事。
　　故事讲的是一个叫作人熊婆的怪物吃人的事。人熊婆是一个长得象人会讲人话的野人，她有熊和猴子的外貌，也可以变成人类的模样，她力大无穷，狡猾凶恶。她专挑没有大人在的人家，趁着黄昏的时候，从狗洞或者窗户潜入屋内，躲在黑暗的角落里，专等半夜小孩子睡着以后，就爬上床将他们掐死，然后开膛剖腹，吃掉心肝。
　　这故事很恐怖，大人们讲它就是要吓唬小孩听话，而小孩们总是又爱听又害怕。这个故事项东方听过许多次，印象十分深刻。那天吃过晚饭，妈妈又要走了，正好孙阿婆带着外孙回了乡下，一时无人可托，妈妈只好让项东方自己呆在家里，临走时叮嘱他好好呆在家里，困了就自己睡觉。妈妈出去后，就把门反锁上。
　　这是县委宿舍大院一排平房中的一间，屋里有一张用两条板凳和三块木板拼成的床，一张四方的饭桌，还有一个简易的书桌，天花板足有五米高，显得空空荡荡的。一条长长的带着蜘蛛网的电线从屋顶中央垂下来，吊着一盏没有灯罩的15瓦电灯；昏黄的灯光无力地漫射到屋里的每一个角落，却在床底留下一个巨大的黑影。
　　项东方在书桌前看一本《小朋友》儿童刊物，可是他始终无法专心；看了几分钟，就要掉头看看左边的床底，那里面黑乎乎的，看不清楚有什么东西，令他总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他明明知道里面除了一些鞋子和杂物外什么都没有，白天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他担心人熊婆在天黑以前潜藏到里面，然后突然间跳出来把自己抓住，撕成两半。
　　屋里静悄悄的，外面也没有什么声响，那时候没有电视，收音机也不普及，后面那排平房倒是有一只高音喇叭，一天三次播送县广播站的播音，但时间已经过了，家家户户都歇息了。项东方翻到了《三毛流浪记》的漫画，他还不认得多少字，只看漫画。这他已经看过很多遍了，每一次都看得津津有味。漫画实在太有趣了，很快他就看入了迷，全神贯注。
　　突然，一阵“吱吱”的声音从床底传来，把他吓了个一激灵，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战兢兢地偷眼去望床底，什么也看不见，那“吱吱”声伴随着“嘶嘶索索”的杂音还不时传出来。
　　他跳起来冲向门口，门却打不开，他急得拍门大叫：“妈，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没有人听到他的呼唤，他转过身冲到了后窗户边，跳上书桌，然后爬上了窗户，脑袋钻出了窗外，胸口却被夹住了。原来那两根窗枝的空间刚好容他出得去，偏偏他胸前一颗纽扣被夹住，急得他大声地哭喊道：“救命啊！”
　　那“吱吱”声又响了起来，他拼命地挣扎拼命地叫喊，整个人顺势一滑摔到窗外，昏了过去。邻居们听到他的喊声，跑过来把他救起。
　　这件事是项东方对自己最早的记忆。在他依稀朦胧的印象中，他从来都不知道那些“吱吱”声到底源于何物，他后来猜想那可能是老鼠。不过，这个朦胧的记忆却成了一个心理阴影，令他对黑暗和禁锢非常地敏感。也许正是从那时起，在他潜意识的深处，朦朦胧胧地产生了一种抵抗任何禁锢的欲望：无论是什么东西，不管有形的无形的，只要让他感到了压抑，他就要逃避要抗争。这个事件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伤疤，直到许多年后才渐渐地消失，但它在他心里留下的阴影则似乎伴随着他的一生。
　　这件事结束以后，项东方就被送进了机关幼儿园，再也不必一个人独处了。不过，与许多其他小孩不一样的是，他是全托，因为他父母经常要下乡，有时连周末也不能来接他回家，他只好又呆在幼儿园过周末。这让他感到好像一只小鸟从一个小牢笼换到了一个大牢笼。
　　项东方在幼儿园有两个最好的玩伴，也是他家的邻居，他们住在后面那一排平房里。一个大名毛小勇，长得高高瘦瘦的，皮肤有点黑，胆子很大人又机灵，因为他瘦，又姓毛，因此得了个外号叫瘦猫；另一个本名费铁柱，胖墩墩的，动作有点迟缓，总显得比同龄人老成几分，被人去掉名字中间那个“铁”字，变成了绰号“肥猪”。瘦猫家里有一个缠小脚的姥姥，而肥猪则有一个未婚的姑姑，照顾一大帮弟弟妹妹，所以，他们俩一到周末就有人接回家。每当瘦猫和肥猪被家人接走，项东方总是羡慕地看着他们蹦蹦跳跳地离去，自己就躲到一边去黯然神伤，默默地享受着自己的孤独。
　　一天下午，几个人在园里骑小三轮车，到了围墙边，听到外面一阵忙乱的脚步声，有人高喊口号：“坚决镇压现行反革命分子！”
　　他们扔掉车子，跑到墙边，隔着缺口往外看。围墙有两米高，上部是空心的格子红砖，可以看到外面的情形。他们看见两个穿着草绿色军装的士兵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汉子，那汉子胸前挂着一块牌子，用红笔画了大叉，背后还插着一块尖头牌子，比他的脑袋高出许多，他的脸色苍白像白蜡。一大群人追随着这几个人，步伐匆匆地往前走着，惹起一片尘土。人群中有人议论纷纷。
　　“要去哪里打靶啊？”
　　“一定是大龙山吧！”
　　“为什么要枪毙他呀？”
　　“听说是偷听反动电台。”
　　“啊，这也要杀头呀？”
　　“这你都不懂，这可是现行反革命呢！”
　　“哦！”
　　项东方几个人大气不出，趴在墙边，眼睛都不眨一下。他们不太明白那些人说些什么，只注意到了“反动电台”。
　　项东方好奇地问：“什么是反动电台呀？”
　　肥猪说：“不知道，就是反革命吧？”
　　“什么是反革命呢？”
　　瘦猫肯定地答道；“就是反对毛主席、反对党中央！”
　　“哦，怪不得要枪毙呢！”
　　人群嘈嘈杂杂、浩浩荡荡地往前走，拐了一个弯，就消失了。几个小孩急傻了眼，嘟嘟囔囔地叫起来。
　　“真没劲！看不见了。”
　　“我讨厌这个地方！”
　　“我就是想回家！”
　　他们顺着围墙一直追到拐角，砖墙变成了一面竹栏栅，碗口粗的竹竿插成菱形，口开得不大，连小孩子都钻不出去。竹栏栅后面是一片野地，长满了竹子和野草。他们眼巴巴地看着那群人渐渐远去，心里很不爽，项东方说不如咱们爬过去，跑回家得了。
　　肥猪说：“今天是星期六，下午就可以回家了。”
　　“可我妈下个星期六才回来，今天我又回不去了。”项东方郁郁不乐地说。
　　瘦猫戏弄道：“那你就慢慢等吧！”
　　“我想今天就回家！”
　　项东方已经爬到篱笆的顶端了。这时，刚好天上有一群大雁飞过，排成一个人字形，“嗷嗷”地叫唤着。瘦猫望着大雁，唱起了一首童谣：“老鹰抓鸡，狐狸担柴。老鹰抓鸡，狐狸担柴……”
　　肥猪对着项东方说：“项东方，你这样跑了，老师会抓小鸡一样把你抓回来的！”
　　瘦猫也说：“就是。”
　　平常玩老鹰捉小鸡游戏时，项东方最不喜欢扮演小鸡，他不喜欢被老鹰抓住。他真被吓住了，闷闷不乐地转过身，背对着篱笆，往地下一看，看到眼前一大片天蓝色的野花。
　　那是鸭跖草，翠绿的肉质叶子，天蓝色的花瓣夹着乳黄色的花蕊，就像一只只翩翩起舞的蝴蝶。项东方跳下篱笆来，蹲在草地里，看得入了迷。在心神恍惚中，那些野花竟幻化成一大群五彩缤纷的蝴蝶，在草丛中飞来飞去，飞过篱笆，飞过竹林，然后回到自己家里。过了一会，他摘下一朵鸭跖草花，放在嘴前不停地吹气，自言自语地说：“我要是这小花就好了，就可以像蝴蝶那样飞回家去了！”
　　瘦猫已经跳下竹栏栅，站在旁边哧哧地笑道：“你傻呀，蝴蝶那么小，怎么可以搭人呐？”
　　“就是呀，只有飞机才可以搭人的！”肥猪也在拆他的台。
　　项东方依然不死心地说：“哪我自己变成蝴蝶不行吗？”
　　“怎么可能？”
　　“你做梦去吧！”
　　当天是星期六，瘦猫和肥猪的家人先后把他们接了回家。项东方的父母都下了乡，他又得跟以前那样呆在幼儿园过周末了。大多数小孩都离开了，白天喧闹的幼儿园一下子显得冷冷清清的，剩下几个没有家长领走的小孩，由一个阿姨照顾着，吃过晚饭不久就被赶到了床上。
　　项东方睁着眼睛，盯住天花板，睡不着。很久以后，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骑着一个色彩斑斓的大蝴蝶，飞过幼儿园的围墙，回到家里；吃了妈妈做的晚餐，然后跑到西江边上，趴在河堤的栏杆上，看河里来来往往的轮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