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打败美国野心狼！”
　　一群少年慷慨激昂地唱完这首志愿军歌，接着，举起塑料枪和自制木枪，高喊着：“冲过去，杀——消灭美国鬼子！”
　　他们呼啸着冲过一条狭窄的木桥，向着对面的小山坡挺进。双方用嘴巴模仿出来的枪炮声响成一团，他们很快就要接近对方的高地了。
　　忽然，迎面飞来一片密密麻麻的黄泥块，众人吓得趴倒在地下，几个人被泥块击中。连长瘦猫看顶不住了，忙下令撤退。一个身子瘦弱、头戴绿军帽的少年躲避不及，被一块鸡蛋大小的泥块击中左额，顿时鲜血淋漓，肿起了一个大包。他却一点都不在乎，猛地跳将起来，左手捂住额头，右手握成一个步话机话筒，一面往山坡上冲，一面扯开嗓子喊道：“为了胜利，向我开炮！向我开炮！”
　　这句电影《英雄儿女》主角王成的经典台词，早被这帮小孩背得滚瓜烂熟了。听到这几句话他们就像听到了号令，猛然跃起，纷纷抓起地上的泥团向对方扔过去；同时又分兵两路，包抄到背后，一阵猛烈攻击后，对方终于抵挡不住，举手投降了。
　　几十年前的这一幕情景，发生在一个叫作栗子山的小山包上，项东方今天依然清楚地记得当天的细节，那个模仿王成的小个子就是他本人。
　　当天在决定哪方扮演中国或美国时，谁都不愿意做美国，因为当时的小孩都认定美帝是注定要失败的，最后，通过抓阄让对方来扮美军了事。而此刻，项东方正安坐在美国北加州海边的大别墅里，心潮澎湃、难以平静，忽然想起了这几十年前的一幕。
　　昨天，他刚送走了自己的独生子，一个美国海军陆战队的中尉，他接到命令随第七舰队开赴中国东海待命。像许多第二代中国移民一样，他儿子从小喝牛奶就像喝水一样，长得一副结实强壮的身板，比他高出半个头；有一个坚毅的下巴，性格像他一样固执，那是来自基因、不管生在哪里都无法改变的东西。
　　项东方的家族往上十代，没有一个人当过兵，唯独自己的儿子死活要去从军，并且一干就是多年。昨天，他对儿子说：“你是军人，服从是你的天职，但你知道你的对手是谁吗？”他儿子答道：“知道，中国！”儿子说“中国”时没有任何犹豫，也不带感情，仿佛那只是一个干巴巴的概念，犹如对一个没有出过国的中国人说非洲的乌干达一样。
　　说实在的，中国对这个美国出生的儿子来说太遥远、太陌生了。多年前，他曾带儿子回国看望父母。儿子对中国的印象是：人长得跟自己很像，但说的话大多听不懂，人们的行为举止大相径庭，到处都是人山人海，人们随地吐痰，行人乱闯红灯，唯一令他喜欢的是到处都有诱人的美食。中国对他而言，与其说是祖国，毋宁说只是一个有很多古迹可以游玩的地方。
　　在长城上，儿子天真地问：“他们”为什么要费力修这么长的围墙？为什么不会自己打出去？这种纯粹防御的心态只能被动挨打。项东方没有向他解释，当年吴三桂把城门打开，让清兵入关，令万里长城形同虚设的故事。他当时觉得，美国长大的孩子想法就是不一样。
　　儿子平静地说：“爸，我这次远征，吉凶未卜，你不必为我担心，即便为国捐躯也义不容辞！”项东方听后心里一震：到底为了哪一国？自己的儿子去挑衅自己的祖国？几十年前那个高喊着“打到美帝国主义”的懵懂少年，如今却安坐在美国加州的豪华别墅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飘洋过海，去叫板中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旅居美国几十年，自己从来都没有想过竟会有这么一天！
　　然而，事实就是事实，儿子恐怕已经上了路，也许正航行在太平洋上，很快就会抵达目的地，然后就……忽然，他联想到一件令人细思极恐的事。互联网上近日出现了许多令人担忧的言论，许多人叫嚷着美国应该仿效二战时的做法，一旦中美交战，就把全美国的华人都抓起来，关到集中营里去。开始看到这些言论时，项东方觉得好笑，心想全美国有四五百万华裔，怎么可能都关起来？要知道，当年被关押到集中营的日本人才十来万。随后，他作了一番研究，才惊出了一身冷汗。
　　原来，当年珍珠港事件发生的当天，美国各地就出现了反日的浪潮。1941年12月7日清晨，日本人出动由六艘航母、多艘潜艇和四百多架飞机组成的舰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袭珍珠港，只用短短的九十分钟就几乎摧毁了太平洋舰队。一时间全美上下群情激愤，满大街都是反日的标语，日本人的房子外被刷着“日本鬼子滚出去”的口号；日本人到处都被拒绝服务，专业执照无端被政府吊销，在大街上被人痛殴。由于美国人分不清中国人和日本人，所以连中国人也被波及，有的人只得在门前写着“我们不是日本人”、“我们和你一样憎恨日本人”的标语。
　　第二天，美国政府对日宣战，太平洋战争爆发。当时美国国内流传着一个谣言：说为什么日本人能够轻而易举地消灭太平洋舰队，就是因为渗透到美国的日裔“第五纵队”向日军提供了准确情报。美国总统罗斯福公开宣称，日裔美国人是奸细，是“垃圾”和“麻烦制造者”。两个月后，他签署了9066号行政命令，授权陆军部在最贫瘠荒芜的地方划定“军事区”，其实也就是拘留营。命令下来后，在加利福尼亚等八个州共开设了十一处拘留营，专门关押日裔侨民，日裔美国人不得不放弃或者变卖他们的财产，住到这些有重兵把守的集中营里面。这些拘留营都位于各州最贫瘠、荒芜的戈壁沙漠上，四周布满了铁丝网和瞭望塔，从外表上看，与德国纳粹关押犹太人的集中营并无差别。截止到二战结束，共有近十二万日本人被关押，其中百分之六十是美国公民。
　　项东方在网上看了许多关于这个事件的文章，越看越害怕，越想越紧张。历史告诉他，这不仅是民众的个人行为，也是政府的行为，当战争来临时，狂热的民族情绪会冲昏人们的大脑，许多行为会超出法律和道德的界限，没有谁可以抵挡。因此历史有可能重演，会演变出许多不同的花样来。作为身在美国的中国人，不能不引起警惕。
　　当天晚上，他几乎一宿没睡，早上起来就晚了。他坐在餐桌前，吃着夹肉三文治，还有他最喜欢的煎荷包蛋。很久以来，豆浆、油条，或者牛肉肠粉、皮蛋瘦肉粥这些传统的中国美食，早已远离了他的餐桌，甚至也很难出现在他的记忆之中。他端着一杯浓咖啡，面前摊着一份英文的《华尔街日报》。外面的浓雾慢慢地散去，海浪拍打着白色的沙滩，不远处的海面上有几处突出水面的礁石，一大群海鸥围着它们在盘旋，懒洋洋的海狮在旁边嗷嗷地叫唤着。
　　餐厅靠海那边是一面落地大玻璃窗，窗外有一个很大的木板露台，中间立着一把巨大的白色遮阳伞，透过大玻璃窗可以俯瞰不远的无敌海景。从餐厅的右侧，可以看到远处绿茵茵的草坪上飘扬着一支星条旗，它色彩艳丽，随风飘舞，“哗啦哗啦”地向世人宣示着：这里是不可一世的美利坚的国土！餐厅的左边是客厅，底下是有两个车位的车房，停着一部奔驰SLK350越野车，一部宝马Z4双门跑车。平时他喜欢开越野车，只因为它宽敞舒适，跑车只是偶尔心血来潮时拿来兜一兜风。
　　他不记得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了，好像是去年的夏天，他头戴一顶灰色的棒球帽，独自驾着这部红色的跑车，从这里一直沿着一号公路，开到几百英里外的圣迭戈。一号公路是一条观光路，起于美墨边境的南加州，沿着东太平洋海岸一路北上，穿越整个加州；经过俄勒冈州，到达华盛顿州的西雅图，然后接通加拿大的温哥华，沿途风光旖旎、景色迷人。红色的跑车就像一只小精灵，一会儿穿行在黑呦呦的巉岩之中，一会又飘拂在翠绿如茵的丛林边，非常的耀眼夺目。然而，在闻名世界的加州阳光的暴晒下，在东太平洋清凉海风的吹拂中，他时不时总会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孤独，仿佛自己就是一个无牵无挂、无家可归的独行侠。
　　早上的气温低，他没有走到外面，而是坐在露台后面的落地玻璃窗前。他喝了一口咖啡，双眼凝神注视着窗外。外面的阳光似乎很强烈，可一旦你走出去，就会感到在强风的吹拂下阳光是多么的无力，让人深有寒意，难怪游人们都穿着厚厚的衣服。望着这烟波浩渺白茫茫一片的太平洋，他知道一万多公里外的彼岸就是故乡——神州大地。忽然，他脑海里浮现出了大鹏湾的情景，那个介于深圳与香港之间的海湾，那里埋葬着一些他不愿意记起的回忆：那个漆黑的夜晚，为了找到自己的初恋情人，他差点没有葬身于鲨鱼之口！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记忆的闸门随即打开，回忆就像洪水一样奔涌而来。
　　在栗子山打泥头仗的前几天晚上，项东方刚看了一场电影《英雄儿女》，于是才有了他当天的英勇壮举。那时，他爸是县里的宣传部长，电影院属于他的管辖范围，只要有空，他就会带上项东方去看电影，这自然是免费的。看门验票的是个瘦高个，长脸龅牙，背有点驼，每次看到父亲，他总是弓着身子，毕恭毕敬地问候一声：“项部长好！”然后，就跟项东方开个玩笑。项东方不知何故，总是有点怕他，所以只是瞪眼望着他，也不回话。
　　由于父亲经常要下乡出差，项东方便错失了许多观赏电影的机会。那天下午，放学路过电影院，门前那幅大海报一下子就吸引住了他：在硝烟弥漫的背景中，一个志愿军战士身背一部步话机，手握话筒，炮弹在他身旁掀起一片泥土和残肢碎片。
　　打仗的片子最对男孩的胃口，项东方看过很多反美抗日的电影，都很喜欢，他打定主意一定要看这部电影。回家跟妈妈一说，没想到他妈却一口回绝说：“干嘛要花一毛钱？太贵了！等你爸回来再看吧。”项东方还是不死心地央求妈妈，他妈不耐烦地说，“你爸过两天就回来了，等等吧！”碰了个软钉子，项东方心有不甘，吃过晚饭，他找到了邻居小伙伴瘦猫和肥猪，三个人一拍即合。
　　他们在昏黄的路灯下走过几条街，来到一条狭窄的小巷。这条巷子两米见宽，平常白天都很少人走，夜晚更是人迹罕至。来到一根电线杆前，瘦猫说翻过围墙就是电影院的后台。围墙有两米高，顶上原本曾镶着些尖利的碎玻璃，如今早就被人砸去并磨平了。那根木头电线杆离墙壁只有一臂之距，抱着电线杆，脚蹬着墙壁，很容易就可以攀上墙顶。
　　瘦猫手脚麻利翻了上去，肥猪虽然动作笨拙点，但很快也爬了上去，轮到项东方时，他却有点胆怯了。瘦猫“咚”的一声跳了下去，坐在墙头的肥猪忙催项东方快点跟上。项东方不得已，一愣一愣地攀上了墙头，往下一看黑咕隆咚的，只见底下两个黑影，心里着实慌了。那两个黑影在下面却猛催他快点，他头一热，猛地往下一跳，两个黑影把他接住；然后拉着他猛跑了一阵，推开了一扇门，跳进了电影院的后台。
　　几个人喘着气靠墙坐落下来，仰起头去看银幕。电影已经开始了，枪炮声震耳欲聋。由于距离太近，他们要仰着头去看那银幕，上面那些影像便愈显得高大，尽管有些歪斜。英雄王成的形象在项东方的心里深深地扎了根。他看过许多反美的电影，在他心里美国是个穷凶极恶的国家，他并不了解二战时美国人是中国的盟友，帮助中国人打败了日本人；他只知道美帝侵入了朝鲜，如果不阻止他们，他们就会越过鸭绿江，侵略中国，所以美国人都是该死的坏蛋。
　　项东方正看得入迷，突然一道强烈的手电筒光照过来，眼睛挣都挣不开，忙伸手去挡那电光，还没缓过神来就被人一把给拽了起来。那个瘦高个认出了项东方，生气地说：“怎么是你？你这个小鬼，要看电影怎么不跟我说，我要告诉你爸去！”
　　想到这，项东方抿着嘴轻轻地笑了一下。岁月真是可以改变一切的，如果时间可以倒流的话，自己就真的成了当初被自己憎恨的美国鬼子了。这一切是怎么样发生的呢？
　　窗外的海鸥在盘旋，一群懒洋洋的海狮靠在黝黑的礁石上，发出“嗷嗷”的啸叫声，声音盖过海浪冲击礁石的声浪，海浪拍打着石滩，激起一片片粉碎的浪花。透过破碎的浪花他仿佛看见了自己，他慢慢地合上眼睛，仿佛进入了梦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