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猪都比你聪明

　　今天，小张老师教娃儿们读古诗。
　　我对这个有兴趣。上学的时候，我最喜欢语文，最爱读书里的唐诗。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童音稚嫩，虽然口音浓重，但听起来还是挺抑扬顿挫的。我听得入了迷，仿佛回到了自己小的时候。
　　我贪婪地看着教室里的一切。过往的场景历历在目，同桌讲的笑话，老师亲切的话语，窗户外叽叽喳喳的鸟叫……真希望能回到从前。
　　我的眼泪又下来了。泪水沾湿在睫毛上，视野模糊的一片。我转过身子，擦了擦眼泪，提了草篮，打算回去了。有人叫住了我。
　　我有点惊愕，但马上回了头。教室里走出那个年轻的小张老师。其实不用回头，我就知道是他。小张老师说着标准的普通话，声音带着点儿好听的磁性的沙哑。除了他，在这个驴蛋沟，没人说普通话。
　　他扶了下眼镜，对我说道：“我注意到你几天了。你有什么事吗？”他的神情略带严肃。
　　我一听，连忙摇头：“没。我在这里割草，想歇上一会就来这里看看，没什么事。”他就笑了笑，然后从上到下地打量我。
　　他问我叫啥名，说我年纪不大，看上去像个高中女学生。我就苦涩地笑了笑。不知道该说啥。我只告诉他：“我姓丁，叫小桃。”
　　“丁小桃？”他笑了笑，说这个名字简单又好记。
　　突然，教室里就窜出一个出去上厕所的熊娃，他大着声儿告诉小张老师，说我是村子里潘家买来的媳妇。我看了这熊娃一眼，我认识他。上回在玉米地，就是他带的头，要脱我的裤子。
　　熊娃冲着我做了一个鬼脸，“呼啦”一下就去了学堂后的林子里小便。我被这熊娃兜了底，很是尴尬，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天热，割了一篮子草后，我就出了一身汗，身上臭烘烘的。我眼睛的余光瞥到了小张老师的衬衫一角。阳光底下，他的衣裳多干净多白啊。
　　我有些自惭形秽。如果现在还在老家，还在上学，我也会将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就和他一样。但是，现在我只是一个被人贩子拐了来卖给山里男人的邋遢女人。
　　我抬起了头。小张老师有些同情地看着我：“你多大了？”
　　“十八。”
　　“才十八呀？”他惊讶了，头不停地摇着，像是不敢置信。
　　我就告诉他，驴蛋沟的媳妇十有八九都是买来的。比我小的也有。
　　他就皱着眉头：“太不像话了。我来这里也半年了，一点儿都不曾听说这个沟子里还有拐卖妇女的习俗。”
　　我就苦笑：“您是老师，又不是本地人，这些事，村民们不会和你说的。”我说就这个教室里，这些娃儿们的娘，几乎都是外地买来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生了娃儿，她们也就认命了，不想跑了，只好死心塌地地过日子。
　　小张老师就叹了一口气：“太可恶了。”
　　他告诉我，他大名叫张达明，家就在县城，今年刚从师范专科毕业。来驴蛋沟支教，是他响应学校号召主动下来的。
　　我也告诉他，我老家是苏北的。被拐前，在镇上的一所高中读高一：“我成绩挺好的，还是班干部。不过，现在说这些还有啥用？整个村子团结的很，一户人家逃了人，整个村子都带着棍棒去追的。被拐的女人真的没法逃出去啊。”
　　“那，你逃过吗？”张达明压低了嗓子。
　　我就凄苦地笑笑，咧了咧嘴，点点头。
　　“你被打过吗？”他凑近我。
　　我觉得他问这话有点无知，还很幼稚。这不是废话吗？我心酸地叹了口气：“你说呢？”好不容易和人倾吐了一下心事，我的心情好了一点，抬头看了看天，估摸着现在有十点钟了。我就说我得回去了。
　　张达明跟在我身后，将一把镰刀放进我的篮子里，提醒我：“小桃，你落了这个了。”
　　我说了声谢谢，然后戴上了草帽，提着篮子，一步步朝前面的小路走。
　　“小桃，以后有啥事儿，你来找我。”他说他在这里有宿舍，单独的两间小屋，地方离学堂有一里多路的距离。我回了下头。张达明给我指了方向。
　　“看见了不？”
　　我点了点头。张达明的宿舍应该是村委会给他单独盖的。小两间的平房，掩映在一簇簇的栀子花下，看起来挺幽静的。
　　“都没啥邻居，一个人不怕吗？”我好奇平房前后都长得高大的草木，老远了都没其他的人家。要是有蛇啊黄鼠狼进屋的，也叫不到人帮忙打。
　　“怕啥？我就喜欢清静。”张达明又熟稔地扶了一下眼镜，说他该回去上课了。
　　回到潘家，我就赶紧割草喂鸭喂羊。忙碌的活计，让我暂时忘记了肚子里的孽种。我进了厨房，喝了口凉水，看着墙上的挂历，还有半个月，强子就该回来了。
　　这几天天气都好的很。晴空万里。潘勇和强子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不拿到工钱不回家，彼此都在较劲儿。潘桂英很开心，说这两小子不回来，可省了她不少口粮。
　　有时候，潘桂英心情好了，会叫我过来，让我掀开衣裳，她要看我的肚皮儿：“人常说肚皮打尖，怀的是男娃。肚皮圆溜溜的，会怀女娃。都快三月了，你这肚皮咋还这么扁塌呢？”
　　潘桂英说给我吃的粮食都吃到狗肚子里了。
　　我听了，啥话也不想说。到了中午，潘桂英会睡上一会午觉。我就说要去小琴家一趟。小琴生了个男娃，我还没去瞧她。
　　“去吧。坛子里还有十个鸭蛋。”
　　我就拎了鸭蛋顶着大太阳去找小琴了。到了她家，小琴正歪在床上坐月子，她身旁躺着的一个皱巴巴黑兮兮的娃儿，就是她的儿子。
　　她见了我，很高兴。一边叫我坐下，一边就抚着肚子叫唤：“可疼死我了。我以为这不是头胎，生娃不会这样疼的。可还是把我疼死了，我的骨头都碎成渣渣了。”
　　小琴说她两次生养，都是在家里找马神婆接的生。她给我看娃儿的脖子，给我瞧脖子上的一串红印，嘴里抱怨道：“这都是马神婆用东西拽的。我真怕她将我娃儿脖子扯断了。”
　　我就问你男人哪去了？
　　她就叹了一声，说出去钓黄鳝了：“他就好吃黄鳝。喜欢烧这个下酒。小桃，你帮我倒杯水吧，我渴的厉害。”
　　我知道小琴没有公婆，男人要不在，啥事儿都要靠她自己，不管生没生娃。我赶紧给她倒了杯水：“这是温的还是凉的？”
　　“凉的。”
　　“你咋能喝凉的？”我有些吃惊。
　　但小琴说不要紧。她还提醒我：“小桃，你怀了娃，喝水不也是凉的？”她说驴蛋沟的水质好，就和泉水差不多，孕妇产妇喝了没事。听她这样说，我只好给她喝。其实，我在潘家，口渴了也喝凉水，肚子不疼，不拉稀，确实没啥事。
　　我就问她土根啥时回来？你还在坐月子，奶娃，不能下床，家里得有人搭把手。
　　她听了，就朝我笑了笑，声音低低的：“怀娃的时候，他对我确实挺好的，脾气改了不少。生下娃儿了，对我也还行。只可惜好吃懒做的毛病又犯了。我不用做饭，能吃现成的已经不错了。好在，土根他姐没嫁多远，也常带点好吃的送我。”说着说着，她身边的娃儿又哭了，小琴赶紧撩起衣服喂奶。
　　我见了，就说我帮你把鸭蛋煮一煮，你早上就着粥吃。
　　我还没去厨房呢，小琴喂着喂着就呜呜地哭起来了。我就问她怎么了。
　　她流着眼泪，说左边一个奶头被土根咬掉了，有奶但娃儿吸不出来，只好看它流掉。娃儿只能吃右边的奶，但一个奶吃不饱。她要挪开娃儿的嘴，但娃儿不肯。
　　作孽哟。我就找了一个瓷缸子给她：“小琴，你是傻子呀？挤不出来，你不会拿个缸子等,找个奶瓶倒进去啊？”
　　她听了，就朝我一笑，声音涩涩地：“我也真是傻了，都说女人生娃傻三年。哎……其实我挺后悔再怀娃的。可不能怀娃，土根买我干啥哩？我不能让他家绝后啊……再说，怀娃这事儿，从古至今都是女人遭罪……”
　　我就骂她，狠狠地骂：“你蠢，你笨，你傻。你的奶头都让他叼掉了，还替他说好话。”我说猪都比你聪明。
　　小琴就低了头，任由我骂。
　　等我骂完了，她就哀哀叹息了一声：“小桃啊，谁叫我命苦呢？”她告诉我，就算她能逃走，老家也回不去了，“我家五口人，除了爹娘，我下面还有两个弟弟。这几年过去了，我弟弟早结婚了。我这回去了，兴许连睡的地方都没。农村嘛，自古都是重男轻女……”
　　其实，她说的并不都没道理。可我看着她过得这样窝囊，还是想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