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嗳。”海英一面高兴地应着，一面也跟父亲一起爬到船边来。
　　渔父跪倒船边，贴着水面，他双手从飘浮物上的人背后伸过去把他拉过来一点，然后让他的胸脯朝向自己，把手插进那人的胳肢窝里，双手扔猛一把挺，把后生的上半身头朝里拖进船里。这个后生很重，他一时无法一口气拖进船里，让他的肚皮扣在船帮上，然后他大声叫女儿：“快，海英你快来帮我一把！”
　　海英爬到父亲身边，父亲伸手抱起那后生的上身，就叫女儿扛那后生的腿，这也是她一生第一次直接接触一个年轻男人的身体，她感到脸都发起热来，幸亏那人现在像是死了似的不会动。不等她害羞，她爸叫一声：“来，扛起来！”由于海英又抱着那人的双腿使一把猛劲，又加三个人的重量都吃在一边，小船猛地侧了一下，差一点使狭长的小船倾翻，把海水侧进船来；差点让放在后舱里的几条马更鱼也倒出去了，直到把人扛进船舱里船身才恢复原状。但船就往下沉了很多，船台父说，这个后生个子很大，重量不轻。
　　把那人从飘浮物上扛到船里后，他们让他仰身躺在中舱的船底上，渔父忙用手去摸摸贴在他身上、被海水浸湿的棉毛衫里的胸脯和肚子，是不是肚子里有水？见他的肚子已经很瘪了，这说明不是才刚落水喝过海水的。肚子不涨，看来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吃东西了。但不知是由于被海水浸泡得太久的缘故，那身体也是冰冷的。渔父有点失望，这人可能已经死了，怕是救不活了。他又去那后生宽阔的胸脯上摸一会，手按在那人胸脯上好一会，感到手慢慢地在热起来，这人好像还活着。他又高兴起来，心里说这孩子兴许还有救。他又把耳朵贴到那青年的胸脯上听听，听到那胸腔里的心还在缓慢地跳动。这一听他大声地对女儿高兴地说：“嗨，心还在跳，心还在跳！”又伸手到他鼻子下面去试试，他惊喜地说，“鼻子里好像也还有气呼出来，这人说不定还有救……”
　　“还有救？”女儿听了也兴奋起来，
　　“嗯，快！你把我喝的后舱那只烧酒瓶拿来，给他灌一点烧酒看看，估计这人在大海已经遇险好几天了，他已经冻僵了也饿坏了。现在让他喝一口烧酒下去，让他的肚子发发热，身体发发热。”
　　女儿听了赶快爬回到后艄，揭开夹舱板里拿出来一只小瓶，晃一下听到咣咣的声音，瓶里还有半瓶烧酒，这是平常天气太冷时她爸喝几口暖暖身子的。现在海英就拿着半瓶烧酒爬过去给父亲。她父亲接过这只小瓶，摘开瓶盖扒开青年冰冷的嘴唇，把瓶口对准他的嘴，让那烧酒灌进去一些。他观察着他的动静，一会他看见那年轻人嘴巴动了一下，喉结也咕噜地响了一声。然后像深呼吸似地叹了一口气。
　　“阿爸，阿爸，活啦！活啦！他活啦！”女儿高兴地望着那后生欢叫起来。这时那姑娘才仔细地端详那后生的面貌来，他现在仰面躺着，见他面色微白，眉清目秀，鼻子高挺，两只耳朵长得很长。两腿也很长，看样子站起来个子也很高的，这是个年轻漂亮的后生。她不由得心里一阵悸动。心里想，这样的人怎么会跳海自杀？可能是从船上偶然不少心落下海的。
　　“嗯，这后生命大呀！看来他并没有死，在海上久了，他是冻僵的。”渔父也兴奋起来，他解下系在腰上的毛巾擦擦他的脸和他的胸脯，然后叫女儿扶着那青年的上身。把自己穿着的酱黄色的捕鱼工作衣脱下来垫在他的身下，因为贴着船底怕他太冷了。然后渔父又轻轻按他的胸脯。当他胸脯一起一伏地喘起气来的时候，父女俩一起动手脱掉他湿透的棉毛衫裤。当只剩下一条短裤的时候，姑娘背过脸去，让父亲替他脱了短裤，再把他自己脱下来的一条长裤替他穿上。然后又把自己的酱黄色的外套盖到他身上。
　　现在渔父身上只剩条短裤和布衫了，女儿关切地问父亲：“阿爸，你衣裳都脱给他穿了，冷不冷？”
　　渔父高兴地说：“不冷，不冷，我们马上就回去。”救上一个后生渔父的心是热的，这刻上就是冷也不冷了。
　　“嗯，我们快点回去。”
　　这时那后生冰冷的肚子受了酒精的剌激，身体有了活气，他突然抬了一下头似乎想起来。
　　“喂……你不要动……”见那人想起来而高兴的海英忙按住他说，“你得好好休息一下……”
　　那后生深呼了一口气，又皱着眉头脑袋侧来侧去，挺了挺身子，动了动手臂，想挣扎着起来，但似乎一点力气也没有，终于又呵呵地长叹了一声，闭拢眼睛老老实实地躺在船底上。这可把父女俩高兴死了。因为虽然无力，他挺了一下又放身躺下去了，这证明他是个活人，他会好的，现在爬不起来，是他在海上汆得太长了没吃没喝造成的。回家后让他好好吃点东西好休养一下他一定会健康地站起来。
　　女儿说：“要不要给他吃点东西？我们船头还有两只粽子在。”渔父说：“现在不能给他吃粽子，他可能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他的胃肠已经很薄弱了，粽子是凝重的东西，突然让他吃粽子会伤他的胃肠。现在只能让他喝一点点酒，多喝也不行。”女儿说：“那我们给他喝点水吧，我们水壶里不是有水吗？”父亲说：“那水也是冷的，给他喝冷水也不好。等下回家再给他喝吧，得让他喝点红糖姜汤。”渔父兴奋地望着那后生说，“不要紧了！等一会他就会好起来的。”女儿兴奋地望着父亲说：“阿爸，那咱们赶快回去吧。”
　　“回去，回去。”父女俩仿佛从没见小过孩子突然检到个刚生出来的小毛头那样热心。父亲说，“好，现在就回去。”海英赶紧又爬到船后艄，拾起橹杖又吱嘎吱嘎地欢快地摇起船来。
　　虽然耽误了不少功夫，但在海上救活一个人，总是一桩令人高兴的事情。古人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度，何况救上来的还是个这么年轻的小伙子。这比平常捕到一船鱼还高兴，这是一个人呀，一个年轻的后生呀！渔父心里说。在江里捞上这么一个人，就是一个月捕不到鱼也值得。他高兴地叫女儿摇着小船赶快往家里赶。他们像从远方接过来一个久别重逢的亲人那么高兴，特别是那姑娘。她又怕父亲受冻，又希望救上来的年轻人能到她家尽快的恢复过来。于是就使劲的摇船。
　　
　　这只小渔船是象山县黄葛岙大队小葛岙生产队半渔半农乐阿仁的。乐阿仁祖藉岱山金塘，一九四九年五月，东海城刚解放，解放大军向舟山进军。蒋介石飞机就来轰炸聚集在金塘岛向岱山进军的军民，天天来金塘轰炸，炸死军民无数，他家三岁的儿子在村口玩耍时也被炸死。气得他离开金塘，流落到象山县黄葛岙大队小葛岙村，摇个小船和小女儿在海上捕点马更鱼和小鱼虾为生。
　　幸亏当地政府还照顾他，土地改革时也把他当作当地农民同样看待，分田给他种，他就在这里安家落户，成了村里半农半渔村民。
　　可早几年叫割除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了。自党中央落实农村经济政策后才于前年重新打造了这只小渔船，鱼汛时又可捕马更鱼黄鲒鱼和对虾了。
　　阿仁叔老俩口，儿子没了，但还有两个女儿了，大女儿嫁在岱山老家，如今身边只有一个小女儿海英了。因家里缺乏劳力，海英高小毕业之后，父亲就不叫她再读书了。农忙时就带着她一道下田种庄稼，农闲时又带着她一道下海捕鱼。老爸是把她既当女儿，又当儿子使用了。
　　海英从小跟着父亲在田里滚在海上闯，今年虽才二十二岁，都已经是个种田很内行的农民和海上老练的渔人了。她下田像个农民，插秧、耘田、割稻样样都会；下海像个渔夫，会摇船也会撒网。捕鱼上岸一道跟着父亲到市上去卖鱼，成了爹的好帮手。所以父母对她也特别的疼爱，要吃要用由着她。干完活她就穿得漂漂亮亮地到村里文化室去看书报纸杂志，打乒乓球、打台球。
　　由于父亲把她当成一个男孩子，尽天价抛头露面出地头闯海洋地干男人的活，养成了她大胆泼辣敢说敢干的性格。村里干部看她一个姑娘这么能干，团支部培养她入了团，妇代会选她当了妇女主任。她虽然当了村干部，但她对父母还是很听话很尊敬的。唯独一样不听他们的，她母亲一提起婚姻的事，就一句把她顶回去，说：“我还小了，阿妈，你莫为我操心！”母亲也只得苦笑着摇摇头叹一口气了事。她们顶好是想在附近给她找一个，老夫妻俩年纪大了也好有个照应，有个依靠。
　　他们担心她当了干部常到乡里县里开会，会找到远天拔地的外地去，像大女儿那样在遥远的老家岱山，那有事就叫不应了，老俩口年纪大了靠谁来照顾呢？可这会阿仁叔却看出了女儿救上这个小伙子很高兴。谁知道这小伙子是个什么人呢？是外地人还是本地人？有没有结过婚？还有为什么他会跳海自杀，如果是结过婚的，那有啥用。就是没有结过婚，看那后生白白嫩嫩的，不像是种田柯鱼的人，人家也不一定会看得上你这个柯鱼姑娘。如果是因为其他复杂原因跳海自杀的，比如因赌博输了太多的钱，讨债的追着他，才逼得他走投无路跳海的，那更加不好说了。这样的人就是让他重生也改变不了他噬赌如命的性格的……现在这个人对他们一家来说还是个深深的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