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我不想要这个孽种

　　潘桂英就在后面追我，她骂我不识好歹：“给你喊魂，你跑啥跑？”
　　我跑出了院子，站在一棵树下。深夜了，外面一团乌漆抹黑。往哪里跑呢？我只好又回来。潘桂英一把逮住我，一屁股骑在我的身上，死死按住我的胳膊。马神婆在旁边烧了纸，往我嘴里倒灰，一边在旁念念有词。
　　我的牙齿、舌头上全是灰屑。马神婆手里拿着人偶和镜子，叫潘桂英一定要压得我死死的，一动都不能动才好，她说喊魂马上开始。
　　可是潘桂英一下子就从我的身上爬起来了。这且不算，还拉住我，把我从地上轻轻地扶起。潘桂英说该死该死，说她也混了，我这刚怀上，干啥也不能骑在我的身上，这万一伤了肚子，流产了咋办？
　　马神婆一听，也拍了下大腿，说她也忘了。她就和潘桂英胡扯，说既然这样，那就让小桃回房休息，她还有另外一种招魂的办法。
　　潘桂英一松手，我就往柴屋跑。
　　“回来！你这都怀上了，晚上别睡柴屋了！”潘桂英说我怀了她老潘家的种，不看僧面看佛面，从今儿起，我还是和她睡大炕。
　　我不想听，我已经跑进了柴屋。潘桂英也没上来追我，毕竟，喊魂这事儿还没完。
　　阖上门，黑暗的屋子里，只剩了我一人。我无力地靠在门上，眼泪开始无声地流淌。我拼命地捶打肚子，咚咚咚……咚咚咚……我要将这个孽障从身体里铲除掉！
　　我不知打了多少次，打得手臂没有一点力气，打得肚子疼得站不起身，打得肠子都要坏了，可我下面还是干干净净地一点儿血都不淌。
　　这孽障的生命力很顽强。他像八爪鱼，牢牢地吸附在我的身体里，吮吸着我的血肉，张牙舞爪，然后会一天天地变大，直到长出完整的身躯，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不！不！我的心里在嚎叫！我永远也不要这样！永远也不要！我要他离开我，不管用怎样的办法，我都要他离开！他不属于我，他是怪物，是魔鬼，我永远也不想和他扯上什么关系！
　　我伏在床上。眼泪是没用的。我该做的，就是想法让他及早消失、尽早消失！我累了，黑黑乎乎的，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听到公鸡的第一声打鸣，我就醒了。我睡得不踏实，哪能踏实？只要一有知觉，身子稍微一动，神经细胞就提醒我，我的肚子里还有一个怪物。
　　我闻到了鸡蛋的香味。
　　“小桃啊，你醒啦……”坐在我跟前的，是潘桂英。她冲着我笑，眼睛儿不时往我的小腹上瞄。“吃……肚子里有娃了，得吃，狠狠地吃……”
　　她对着我又大方起来了：“大勇今天晚上回家。他要知道你怀上了，不知得高兴成啥样呢！”她说和我的肚子相比，几个枣儿算啥？她马上就去给我打，统统都打了。说完潘桂英又叹息，“以前呢，咱家院子里还有柿子树，杏子树。可惜让我砍了做桌子了……”她说要那样的话，我可吃得欢。
　　我看着那碗鸡蛋，胃里没有一点食欲。她提起了她的瘸儿子潘勇，我这腹里的孽障是他下的。冤有仇，债有主，我得找他报！
　　我一声不响地接过碗，将三个蛋都吃了。潘桂英将鸡蛋煮的老，蛋黄吃得我直打噎。
　　潘桂英很满意。她又在我的床头摆上了半篾箩的红枣，拍着我的肩，哄着我：“吃吧。我看你这样能吃，魂儿也回来了。看来这马神婆挺地道的，我只给了十元，她也收了。”
　　潘桂英叫我从此以后，不用这么早起来，她说怀孕的人都喜欢睡。我就在家好好睡，养身体，养肥肚里的娃儿：“我看出来了，你喜欢吃油泼面，我今天还做这个。再说，强子他也喜欢吃。”潘桂英和我说着话，眉梢眼角里藏着的喜悦和得意劲儿，隔着屋子都能感觉出来。
　　依着她的性子，不出中午，整个驴蛋沟肯定都知道潘桂英的儿媳妇小桃怀了孩子的事。这下，她买了儿媳，又有了娃，腰杆子更挺了。
　　我在柴屋，还能听到她一边擀面，一边哼着小调的声音儿。
　　我觉得苦涩，深深地苦涩。我想到了强子，村里的路快修好了，现在好像在铺什么沥青。我要把怀孕的事告诉他，让他想想办法，能不能让我流掉肚里的孩子。
　　我不能要这个孽种。
　　晚上强子回了，他肩上扛着铲子，看起来一副累的要垮的样子。潘桂英要我将碗筷端到院子里的一张矮桌上，摆上蒜泥、醋，酸菜，我就做这些琐碎的杂事。
　　强子闷闷地坐在了树桩上，抽了根烟。趁着潘桂英在厨房，我就低声叫了他一句：“强子，我……”
　　他马上就抬起了头。盯着我的脸，又盯着我的小腹。从他愁苦僵硬而又郁闷的神情中，我看出来了，强子应该听说了我怀了娃儿的事。
　　这种事情，潘桂英一早出去洗衣裳就传了。大家七嘴八舌的，整个村子都知道了。
　　“啥都不要说了，我知道。”他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强子，你帮帮我……”我对着他坐了下来，我说不想要肚里的娃。有了娃，以后我更逃不出去了。我不想过小琴那样的生活，我不想让娃牵绊我。
　　我颤抖着说这些的时候，强子在我眼里，就是我的救命稻草。
　　“唉……”他深深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头低到腹部，背弯成了一个大虾米。他将脸埋进胳肢窝里，想了又想，想了又想，然后抬起了头。
　　我见他这样了，心更是绷成了一张弦。我等着他开口。
　　强子的眼睛红红的，眼眶里好像有泪水。他和我说了实话：“小桃，我不知道咋弄……我真的不知道……”
　　啥？我像受到了重击，端着蒜泥碗的手也停在了半空。如果不是强子及时接住，我已经将碗打碎了。我像木头一样地坐下，眼泪拼命地往下流。
　　我哀求他：“强子，我真的不能要这个孩子。你帮帮我，帮帮我不行吗？”我求他带我去镇上的医院，找医生给我流掉。要不，就私下给我买点堕胎药，我一个人堕。
　　可是，他还是冲着我摇头。
　　我的声音低低地：“怎么不行了？”
　　“小桃，镇上的医生知道你的来路，不会帮你的。”
　　“那……你就买堕胎药回来……你啥都不说，他们也不会知道……”我不肯放弃希望，我拽着强子的胳膊，几乎是半跪着。
　　“也不行啊……我是男人，买堕胎药惹人嫌疑的。在咱们这里，只有生娃的，从来没有买堕胎药的，我也不知道镇上的卫生所有没有得卖。”
　　“有的，一定有的！”我求他，一定要帮我买到。
　　他想了想，就告诉我，说等路修好了，他就跟着权东去一个偏僻的砖瓦厂烧砖，等赚到钱了，再给我想办法：“小桃，反正我不会不管你的。其实，我是希望你能给我哥留个后的，但我知道这样想太自私。”强子说他身上没钱。一分都没有。给村里修路那是出义务工，也拿不到钱，除非到了年终，村里给他家送一桶花生油。
　　我就问烧砖要多久？我的肚子不等人。
　　“一个月左右。等拿了工钱，我就和权东去外面了。”强子说他在走之前，一定会处理好我的事。
　　我哽咽着点点头：“强子，我就指望你了。”
　　这些天，我一直没看见权东。他不咋来潘桂英家唠嗑了。如果他在，我也一定会去求他。我忍不住问强子，权东都在干啥？强子就看了我一眼：“不干啥。”
　　哦，那他……咋不来你家了？你俩不是挺好的吗？”我想，权东不比强子，他就一人，身上应该会有钱，我问他借。
　　“他不帮着修路了。权东家里在盖屋。旧屋不能住人了，老漏水。这几场大雨下的，他家的老屋都快塌了。趁着这天好了，权东就请了几个人在家，造房盖屋呢。”强子说，本来他也要去帮忙的，但权东不让，说不是同村，路不近，强子还得去村口修路，来回不方便，不如等新屋盖好了，来喝酒热闹热闹就行。“权东就盖两间屋，很快的，花不了几天工夫，老天不下雨的话，他就能提早盖好。”
　　提起权东，强子又加了一句：“本来，我是有一点私蓄的。但借了权东盖房了。他不像我，手很散，有钱很快就花光了。”
　　我就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堕胎药多少钱，或者几十块，或者几百块吧。我……我不如就找个借口，直接问潘桂英要。
　　强子听了我的话，就苦笑：“我娘是存了一点钱。我要能要，不早就去要了？”他说他娘钱看得紧，不是有正经用场，一毛不拔的。
　　“我就说要买洗发精肥皂啥的……”
　　“我娘表面上看你松了，但心里还是对你不放心。你要买啥，都逃不过她的眼儿。我以前就说过了，驴蛋沟的人一盘散沙，但在这事儿上，可是说不出的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