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小桃，你是不是有喜了

　　潘桂英回来了。
　　她放下装玉米的篓子，汗渍渍的，看着我和强子，觉得有啥不对劲，可又说不出有啥不对劲。
　　强子给潘桂英留了半锅面，还是热气腾腾的。
　　潘桂英坐下了，一边喘气，一边就纳闷：“谁擀的面？”她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我。
　　“我。”强子开了口。
　　潘桂英就笑了：“我就知道是你。你不累啊，修路那么重的活儿，你还有心思擀面？还油辣子鸡蛋面？呵……挺会过日子的啊……”潘桂英盛了一碗，大口就吃了起来。
　　一边吃，潘桂英就念叨着潘勇，说他不会出啥事儿了吧。
　　“我哥没啥事儿。我听权东说，他们这几天就呆在山上的一个破庙里。下雨，不好干活。反正干粮都带足了，就等着天晴了继续干。”
　　潘桂英听了就放心了：“东子他想寻啥营生？有没有和你说起过？”
　　“我听他说，等路修好了，就出去打工，像是去南方沿海一带。”
　　“那，你也出去呗！我们驴蛋沟穷，那靠江靠海的地方都有钱。你不像你哥，他腿脚不利索，出去了被人欺负。你一大高个，铁塔一样，没人敢欺负你，趁着年轻能挣钱，就得多挣！”潘桂英对两个儿子的要求不一样。
　　“我再等等。”
　　“有啥好等的？权东脑子比你活络。你跟着他，不会被人骗被人坑！”
　　强子听了就摇头：“那可说不定。我去砸石头，也是权东介绍的，可结果咋样？”强子反问。
　　潘桂英吃完了一碗面，又过来盛汤：“我不听你的，我就是看权东行。”
　　强子也不争辩，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声：“等着吧，等村口的路好了。你再急着轰我走，没路出去你也干着急不是？”母子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不说话了。
　　过了两天，雨终于停了。
　　潘桂英院子里的那棵枣树，也不知啥时候结了许多红红翠翠的枣儿。有时风儿一吹，树上就掉下一些被鸟啄过的坏枣儿。
　　我吞了口唾沫，我有点眼馋。早上我已经割完了羊草，现在我可以歇一歇了。潘桂英不怎么盯梢我了，态度不冷也不热，有时忙不过来，冲我发脾气，骂我几句。有时心情好了，又过来和我聊几句天。
　　对着她，我永远都是一副冷淡的表情。她见我不喜不怒，走路呆呆板板，总说我的魂儿丢了。她和我胡扯，说驴蛋沟的女人常丢魂，如果找不回来，得去找村里的神婆喊，把魂儿喊回来。
　　我从地上捡起一颗枣子吃。真好吃。又脆又酸。吃一颗当然不够，我干脆找了一个竹竿，往树上打枣儿吃。潘桂英在厨房里叫我，要我给她搭把手。
　　我将枣都藏进口袋里，低着头进去了。我已经学会了蒸馍，从小到大，在母亲的熏陶下，我擅长干家务。我会蒸馒头，蒸包子，蒸年糕，自然也会蒸馍。
　　我闷闷地搓着面条儿，胃里突然泛起酸来，一阵一阵的。我以为自己着凉了。可刚吞了一口唾沫，就想呕吐。我放下手里的面条儿，弯腰就去了外面。哇地一下，将吃下去的枣儿都吐出来了。
　　潘桂英一看，急忙放下手里的馍馍也跟着我走了出来。她低头一看，看见了残渣里的枣屑儿，就狠狠地嘲笑我：“馋嘴，我家这枣是用来泡酒的，自己还舍不得吃呢，你倒好，一个劲儿地偷吃！活该你！”
　　她警告我，以后不能吃枣了，她心疼她的枣。说一天三顿，有馍有饭的，对得起我了。吐完了，我还是觉得难受。我一句话不说，随便她怎么骂我。
　　我恨自己，干啥要吃枣子？吃人嘴短。可没想到，这个晚上，我接连呕吐了三次。第二次是晚饭后，第三次是睡觉前。
　　潘桂英见我不停地用铲子铲地上的污秽，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她上前一把揪住我的手，从上到下地打量我，眼神里有藏不住的兴奋：“小桃，你可是喜欢吃酸的东西？”
　　我一怔。
　　这几天下面条，我的确喜欢往面汤里倒醋。潘桂英家的枣树，结的也是酸枣。我不是个馋嘴的人，但一闲下来，老想着吃酸物。
　　怎么了？干啥她要这样问？
　　潘桂英见我不回答，又问了我一遍：“小桃，我问你，你别给我整个闷葫芦倒是开口哇！”
　　我只好点点头。
　　潘桂英一看我这样，眼睛就笑得眯成了一条线：“桃儿啊，我看你这样，八成是有喜了！”
　　啥？有喜了？我一听，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住。我……这是怀孕了？我呆呆地看着她。潘桂英的嘴唇不停地一张一翕：“桃儿啊，你赶紧跟着我，去马神婆家一趟。她会看阴阳，能帮着活人和死人传话，也会帮女人调理身子。走，咱们这就去，到底是不是，马神婆说了算……”
　　潘桂英一刻也呆不住，她特意换了衣裳，又叫我将头发梳好。想想，又从坛子里取出几个鸡蛋放在篮子里，要和我手挽手地去马神婆家里。
　　我不想去，一点儿也不想。一听到我有可能怀孕，整个人就虚脱了，懵了。高中时，我学过生理课，知道一点孕期知识，从理论上说，我是完全有可能怀孕的。
　　我的手一直在颤抖。我不想怀孕，死都不想！我甩开潘桂英拽着我的手，一步一步地往后退，我的脚下软绵绵的，像踩在棉花堆里。
　　我冲着她不停地摇头：“不，你搞错了，我没有怀孕，没有……”
　　我浑身冰凉，从头凉到底。被潘勇强奸已经够惨了，可如果我还因此怀上了娃，我的人生从此将万劫不复！
　　“算了。我去请马神婆。你娇贵，我挪不动你！”潘桂英叫我等一等，说幸好去马神婆家的路好走。她挎着篮子脚不沾地地就走了。
　　我重重地坐在凳子上。算算时间，这事儿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啊……我猛然想起，我的月事儿一直没来，一算时间，已经延后了七八天了。
　　我的眼泪立马涌上来了。老天啊……你为什么这样不待见我，一次一次地羞辱我？为什么，在将我推下高高的悬崖后，还要冲我扔下一块大石头？
　　不过，潘桂英的话只是猜测。万一我没怀上呢？
　　但是，命运偏偏喜欢这样捉弄我。一个小时后，潘桂英口中说的马神婆笑吟吟地过来了。马神婆梳了一个旧时的发髻，穿了一件蓝黑色的对襟大褂，脖子上挂了一串佛珠，手腕上也套了一个。她拿腔作调的，好像在故意显摆她的与众不同。
　　马神婆会诊脉。她叫我伸出手腕，然后就翘着二郎腿，用手搭着我的脉搏。我也想知道结果，一颗心砰砰砰地直跳。
　　“半仙儿啊，我家这媳妇到底怀没怀上？”潘桂英毕恭毕敬地又上来点了一支烟，声音儿轻的能化掉。
　　马神婆就笑了笑，声音儿也轻轻的：“给我去倒一碗红糖茶。”
　　啥？潘桂英一听马上就明白了。还用再问么，马神婆已经说的够明白了。按这驴蛋沟的规矩，家里有媳妇怀孕了，就得请客人喝一碗红糖茶。
　　不过，潘桂英许是太盼着抱孙子了，虽然明白马神婆的话，但身子还是紧绷着一动不动。
　　“咋地？潘婶子，你莫是乐坏了？傻了不成？”马神婆见潘桂英只管咧着嘴儿，就用脚尖踢了她的屁股。
　　潘桂英回过神来，这才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用劲儿拍了下手掌，声音里透着哽咽：“阿弥陀佛，佛祖保佑，菩萨显灵啊，我家大勇终于有了娃儿了……”
　　她肥胖的脸上，还滴下了几滴浑浊的泪。潘桂英屁颠屁颠地进了厨房。
　　马神婆就抽着烟，拍了拍我的手：“我还会看男女。再过几个月，我给你看。”她冲我吐着烟圈，又神秘地告诉我，“五个月分男女，你要想得男，听我的吩咐，白天里……”
　　她神神叨叨的，我什么也没听进去。我只知道，我怀孕了，我怀了孩子了。我心心念念地不忘逃出去，可老天却送给我一个孩子。
　　我没有流眼泪。眼泪在心里。我揉着扁扁的肚皮，恨不得掐死里面的孽种。但我知道，这个孽种真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像蝌蚪一样的种子，没法儿掐死！
　　潘桂英很快煮好了红糖茶。马神婆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她数落我：“潘婶儿啊，你家媳妇不灵巧啊，咋看起来呆呆的？”
　　“她就这样，别管她。”
　　“莫不是丢了魂？”马神婆嫌几个鸡蛋少，还想赚一笔。喊魂是要给钱的。
　　“那……要喊吗？”潘桂英拿不定主意，有些踌躇。
　　“当然得喊！你想啊，一个怀了孩子的女人，魂丢了，孩子兴许也保不住……”马神婆对着潘桂英翻了个白眼儿，同时竖了一根指头，“我知道你不容易，你只需给这个价钱……”
　　马神婆翻开一个随身带的包裹，里面放着符纸、铜钱、红绳、木头人偶、檀香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她要我躺在地上，嘴巴张起来，露出舌头和全部的牙齿。
　　我不干，不想让她搬弄。我一骨碌站起来就往外跑。